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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宋女夜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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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下了那一把匕首之后,我和完颜宗秀之间再没有说过太多的话,尤其是涉猎婚事的话,我们更是一句也没有提。他把我送回完颜宗贤的府里时,完颜夫人等人都已经告辞离开了。
贤妃派人等在府门外请我回府后便去见她,我入内后,她温声吩咐我坐下来,我勉强笑着应下了,但心里面却是极为的忐忑,不知都到了这一地步,她还要和我说些什么。
她欣慰道:“看着你和宗秀很好,我便放心了。他们一家人都喜汉文、善待宋人,你嫁过去是错不了的。”
我恭敬道:“奴婢是清楚的。奴婢答应过殿下的事万是不敢有所反悔的,奴婢会嫁的。”
“镜儿,女人能得到的最大幸福,九哥儿身为帝王是给不了你的,宗秀才是最适合你的那一人。”
“奴婢谨记殿下训示。”
“那便好。你去吧。”
“是,奴婢告退。”
我把完颜宗秀给我买的那一包牛乳糖糕拿出来给小弥和其他的侍婢们分着吃了,这府不大,什么事都传的极快,小弥已经知道韦贤妃要把我嫁给完颜宗秀一事,便向我问起了他的为人。
稍想了想,我勉强说:“他。。。。是个。。。。好人。”
小弥好奇地问:“就这些?”
扫视了一番屋内,我想要把匕首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只随口应她说:“也就这些了。”
“那你和他是怎样相识的呢?”
略微的回忆了一番当年和他相识的原由,我对小弥说:“我初进金营时,差点就被一个金军给侮辱了,那夜是他救了我。”
小弥赞道:“果然是一个良善之人。当初在金营里,我可没见过第二个能如他般善良的金国男人。那他对你好吗?”
又回忆北上这一路的所有经历,我低头摆弄着匕首轻声说:“应。。。。算是好的吧,蒙他多番的照料,我北来的路上并不曾吃过太多的苦。”
“镜儿啊,这金国的男人们,各个是粗鄙庸俗,你可真是够幸运的,能遇到像完颜宗秀这么好的一个男人。咱们俩还是同年生人呢,我不知还要再等多少年才能遇到一个好男人!”
我试着用匕首削下了木柜的一个小角,木块便如豆腐般柔软,极是好断的,心说这匕首果然不是凡物。
用力的握着镶嵌着宝石的手柄,硬质的金属挤压着肌肉骨骼,虽疼却比不上那个雨夜我痛失孩儿的痛。
我声音微冷:“可他毕竟是一个金人。”
小弥感慨地叹了一声,然后她柔声对我说:“镜儿,这一场国难,我们这些女人本就是最可怜的人,如今皆已是身世飘零之人,便随遇而安吧,莫要管那么许多了。若你现在还要执着于那些事,你何时才能幸福啊。”
第二天晌午,完颜宗秀前来对我说他已让自己府中的下人们去请了媒人,不日媒人便会来行‘纳采’之礼。
我轻笑:“你们女真人娶妻应不是像我们宋人那样按‘六礼’来行事的吧?你要去哪里找媒人?去我们宋土?”
他道:“我们金人虽是没有‘六礼’之俗,可我早已想好要依汉家礼法来娶你,怕草草了事会委屈了你。镜儿,你放心,我已寻到了一个极适合的好媒人。他是我的堂兄、太祖皇帝第六子、当今圣上之侄-------完颜宗隽。你可知道此人?”
故作不记得完颜宗隽那一副精明奸诈的模样,我平静道:“我知道他。他汉话说的很好,人看着也很是聪明。”
完颜宗秀微笑:“是,是,宗隽堂兄的汉话说的是极好的,我素喜和宗隽堂兄对弈、赋诗。不过,近来皇帝给他升了官职,他这公事一繁忙,便不怎么得空了。而且,他极爱他的妾侍赵氏,有了闲时也多是在府里面陪她喝茶、听琴。外人啊,都难请他一动呢!”
宁福帝姬的娇媚容颜越过眼前,我心中一动,忙问他:“你说‘赵氏’?这么说来,他的那个妾侍是我们宋人了?”
他道:“是啊,不是普通的宋人,是赵公(赵佶)的女儿呢,在宋宫里的封号是‘宁福’。听说当初在斋宫里时,宗隽堂兄对她可是一见倾心。回京之后,他就上禀皇帝,自陈不要任何赏赐‘只肯要宁福一人’。皇帝是堂兄的亲叔父,怎会不让他如意呢?
但,那宁福毕竟是宋女,所以皇帝另有别旨,不准堂兄娶其为妻,只可纳其为妾。其实,你可能也都看到了,这盖天大王对韦夫人也是很好的,他将阖府都交由她来打理、做主。只可惜,她也是宋女,所以就永远都做不了正妻。”
忍着好奇,我似无意般问他:“那,你又如何能娶我为正妻呢?你们的皇帝不会不允吗?”
他爽朗笑道:“我伯父、父亲与皇帝是堂兄弟,算来我们家已属宗室旁支了,我本人的官职又低下,所以,我婚娶之事皇帝是不会多加过问的。
其实盖天大王他亦属宗室旁支,甚至比我与皇族的血缘都要疏远一些,但是,其祖父金源郡王乃太宗朝的重臣,太宗皇帝直到驾崩之前都还挂心郡王的病情。加之,盖天大王自出仕之后便立下战功无数,皇帝对其是无比看重啊,自不许其娶妻宋女。
更何况,韦夫人她毕竟是宋帝赵构的亲生母亲,让她做妾实是在侮辱赵构啊,皇帝大概也有此深意吧。”
提到康王的名讳时,他特意很仔细地观察着我的表情,我极是坦然地迎接了他的目光,未曾显露丝毫的不满之意,放佛我完全接受他对康王的无礼。未曾想,他却并不高兴,竟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对我的反应,他居然是失望的。
我想不明白,也未多想,只说:“宗秀,你可要想好,我的爹爹当年在大宋仅是一个武官,我出身算是卑微的,你是金国的贵族,你当真愿娶我吴镜为妻?”
他伸手轻轻地摘下掉落在我发间的一片葱郁落叶,而后他望着我的双眼深情款款道:“当然。情已深之,让我如何忍挖心蚀骨之痛改变?”
从这一天起,一连数日,他每一天都来完颜宗贤的府里找我,他带着我游逛整个会宁府,给我买下所有他认为我会喜欢的东西。在他面前,我说话温和面带笑意,因此他从不知我其实很不耐与他待在一起。
这事被安清儿知道以后,她心中是万分的不平。一日暮色初临,她跑到我的厢房外堵门辱骂,张口直说了我与康王、完颜宗秀之事,她将我骂的连个最下贱的妓/女都不如。她所用言辞极为粗俗,实在不似一个多年长在深宫的宫女所能说出的话,真不知她是从哪里学来的。
我脸羞的通红,不愿生事,便只站在门后捂住双耳忍着,奈何她嗓门极大,还是有许多不堪的言辞钻进了我耳里。小弥实在是听不下去,遂推门出去与她理论。我怎么拦却都拦不住,眼看着两个人口角几句便厮打在了一起。
许是这安清儿往日里不得人心之故,那几个女真仆人们虽然没怎么听懂,但是她们只觉是安清儿做的不对,于是就都帮着小弥。很快地,安清儿的脸上便挂了彩,她的衣袖还在厮打中被人给扯烂了一大块,她最后只得灰头灰脑的逃跑了。
小弥也并不是全身而退的,她的右颊上被安清儿用尖利指甲给挠破了一个小口子,我拿一方巾帕浸了清水给她擦血,又道歉说都是我的不对害她受了伤。
小弥指着安清儿逃跑的方向气呼呼地说:“你自己没那好命,来这里胡说八道些什么!镜儿,我顶是看不起她的,整日里就和那些个粗贱的男人勾搭在一起。镜儿,她说的那些话你都别往心里去!”
我未向小弥明说其实我与康王的当年往事都为真,只是劝她不要为了我意气用事,省的安清儿日后多加报复。
小弥不以为意:“我岂会怕她什么报复?大不了我就去与韦夫人说,夫人可不是一个不明事理的人!”
我问小弥:“我从未问过你,想那韦夫人是咱们大宋当今天子的生母,她如今在这里给一个金人做妾,你是如何看的?”
听我发问,小弥便放下了刚刚拿起的针线,她想了想才正经回答我说:“自国难后,人们私下里都在传言,失国一事,是上皇(赵佶)与渊圣(赵桓)之过;但是数载春秋已过,如今还让咱们待在这北国受辱的人,可是官家(赵构)!韦夫人之事虽然是难以启齿,可这都是她夫君、儿子不争气,她凭何要受到指责呢?
镜儿,除了我之外还有五六个宋女被分到这府里面做奴隶,我们几个人如今不缺吃穿那都是有韦夫人在护着呢。你或许并不知道,在别的金人府里面,有的宋女活的可是连猪狗都不如,她们穿的是袒胸露乳的粗劣兽皮,吃的是难以下咽的剩饭,能撑着活到现在的那都是极幸运的!
每隔两月,韦夫人都会派我去浣衣局里给康王的三个女儿送一些东西,再给那里的婆子们送些银钱好不教那三个孩子受任何的苦。夫人的心里,其实还是系着她的儿子、她的孙女、她的国人。你能说她是一个坏人吗?只是更多的人,她却是帮不了的了。”
一听她曾经去过浣衣局还亲眼见过康王的女儿们,我赶紧问道:“那,佛佑、神佑和柔安三位宗姬长得可还健壮?她们吃穿可好?韦夫人为何不把她们都接到这府里面好好养着啊?!”
拨弄了一下竹篾里的针线,小弥惋惜道:“我三月里去看她们时,佛佑和神佑两位宗姬得重病而死已有半月。我本以为是那里的婆子们白拿钱却不尽心,后来是显德帝姬亲口与我说了实情,她说婆子们确是请了大夫进浣衣局里瞧过的,也吃了极贵重的药,可是,两位宗姬的病太重,加之年纪又小,根本就救不回。现如今,只剩下了柔安宗姬一人,四岁的孩子,看着甚是可怜。
听说柔安宗姬的生母本是官家的一个波斯姬妾,但是那个波斯姬妾早就被一个金将挑走做妾去了。官家的田郡君去岁四月已死在了浣衣局里,就独剩姜郡君一人能照顾柔安宗姬了。
你道为何不接她们来此?你以为韦夫人会不想吗?可你也不想想,韦夫人她现在毕竟是完颜宗贤的妾,她给上皇、给宗姬们送东西,他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你再叫她把官家的女儿给接到府里来住?这怎么能行。他岂会同意?”
“你何时再去浣衣局?”
“应是这月底吧,再半月。”
这时,宝蓝的月空之上忽然飘落牛毛细雨,飘飘洒洒滋润万物,房外的空气一时清新无比,恰遮下了从不远处豢养牲畜的棚子里飘来的那一股怪味。
同屋住的七八个女真侍婢都围在小弥的身旁跟着她学刺绣,我琢磨着四岁孩子的身量,然后拿出自己的一套旧衣准备给柔安改一身衣服。
至夜深时,小弥在教她们学汉话。揉揉酸疼的双眼,我放下已有雏形的下裳,一个人推窗望月。雨已停了许久,院落的地上有数堆随水飘零的花叶,叶片翠绿欲滴,花瓣则多是嫩黄色的野蔷薇花瓣。
隐约有飘渺般的歌声由风送来,似有一人在远方唱曲。因那柔美声音甚是悦耳,我便侧耳细听,她唱的是柳三变的《八声甘州》。那唱曲之人的心中似有无限惆怅,故才会挑了这一支令人感伤的曲子来唱,正似她自己的此时心情。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
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
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
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
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
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
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于我们这些被俘至金国无依无靠的宋人来说,这一支曲子极易勾起心底的伤怀悲情,小弥停了说笑,也与我一同倚窗跟着那个人轻声合唱着。女真侍婢们并不能听懂曲中涵义,但因这曲调悲凉催动人心,有人眼里已泛了泪光。
“小弥,你可知这是何人在唱曲?”
“不知。我年初时也曾听过一次,那次她唱的是清真居士的《兰陵王》。好一句‘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唱的是极为悲切,我听闻之后泪涕已湿衣。这座府邸周围都是金国贵戚之宅,想那唱曲之人恐是哪一个国难后被分给金将的宋女吧。”
“应是如此。哪一个金国女子会唱出这样的曲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