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上皇东巡 ...
-
连接龙德宫与禁内的这条夹墙之内并无任何的军士守卫，我一个人在狭长的宫道之上走了许久之后，身上渐冷，心内更冷了。
冷彻心扉。
上皇说‘我如今的意思’到底是什么意思，他自己已说的很清楚了，我想，芸芸她也是听懂了的。
不知是上皇早已有心、还是因今日感思过往的缘故，他准备离开这汴梁城、余生退隐江南。
这个大宋，他已不再是天子了；军政大事，皆由当年的太子赵桓说了算；整个国家，已不再是他赵佶一人的了。他若是要走，我们万寿阁内的宫人不知哪一些人有幸可以跟随他一起归隐江南。
我希望，跟随上皇走的宫人中能有我。并不是我妄想自己有一日成为上皇的嫔妃，只是，他一贯待我很好，且我自幼入宫早已习惯了宫廷内的生活，我自己想留下来继续伺候他的。倘若最后，我被留在了宫内无法跟他走，而官家还继续对我心怀不满的话，那我可就真的是要倒霉了。没有了上皇的庇佑，官家怎么会饶过我？
宫外的家里面，我父母大人也并没有像芸芸的爹爹一样提出过让我和梳儿早日出宫嫁人一事。而且，这些年从父母的信中亦得知，他们又生有二位弟弟吴益和吴盖。二老如今又有儿女承欢膝下，家中也并无大事，所以，我出宫与否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
对自己目前的生活，我已是很满意了。宫内有几个要好的姐妹、上皇待我又好，我想就这样一直下去，直到有一天，我遇到自己的良人。
不想这时，我与神情忧郁的康王竟不期而遇。他黑衣如墨，肤白胜雪。二人迎面相对，一左一右地渐渐接近了对方。
其实，若是都能低下头装作并未相见，也恰可以由这一条狭长的宫道上擦身而过的。
“奴婢参见九殿下。”
虽不知他是否会不顾我无声的走过去，但是我却不敢忘记自己的身份，向自己的主子请安、行礼是我必须要做的事情。
“起。”
得到了他的允许，我于是才敢起身，等着他再开口允我离开这里。
看了看天，他问我：“天色尚早，你这是去哪里啊？”
我道：“回殿下的话，上皇命奴婢入禁内去见官家。”
“唔。那你便去吧。”
“是，奴婢告退了。”
继续朝自己要去的地方前进，我心中并无任何的波澜。
他，应是都已明白了吧？这样才好。自对他坦白了我的心意之后，我就在希望，有一日他能够真正的放下。
他不能达到我的‘要求’，可我对他从未有过责怪，因为我自己也很清楚，那真的是强人所难了。
王府内的佳丽本就良多，没有谁可以成为他永久挂在心头的那一人，我也不会例外的。他是做不到的，我绝不敢强求，只盼，他可以早一日忘却这一段不悦的经历。
我走了几步之后，身后却有脚步声跟了过来。心中叹气，我驻足回过身，他恰止步在我身后。
在这个冬日里，四下都是那般的安静，甚至就连天空中偶然掠过的孤单飞鸟也都不屑于在这座冰冷的皇城之中歇足片刻。
静看着他，我开口问：“殿下来这儿，难道不是要去龙德宫向上皇或是韦婉容请安的吗？您，怎么又不去了呢？”
他平静地答我：“不是的。今日，我入禁内向皇兄请了安，后来，我突然想到了你，不知不觉间，我就踏入了这条夹墙内。如今，你既是要去禁内，我断无任何的理由再入龙德宫。”
我垂目不再看他，轻声劝道说：“殿下，请您入龙德宫去看一看上皇吧。此时，他的心内存有不快之事。若是您能进万寿阁里探看他的话，他或会感到欣慰一些的。”
康王面露不屑之情，他道：“此时，最该去看父皇的人应是三哥！谁叫父皇平日里最宠三哥！只不过，哼，如今，三哥因为自己没能登基而对父皇心有所怨，只怕，三哥是不肯来看父皇的！”
我暗自皱眉，赶紧对康王说：“郓王殿下素来谦和、知礼，官家以太子的身份登基，且这也是上皇的意思，既合情又合理，郓王殿下又怎会心生非议呢？若是您这样说的话，万一被有心人给听到了，岂不是会离间了你们二人的兄弟情谊？”
他不满地问我：“你是心向三哥的？你这是在为他说话吗？难道，你喜欢的人居然是他？”
我苦笑，说：“殿下，请您不要误错了奴婢的心意。殿下，您若是无事了，奴婢可要告退了。但是，奴婢还是斗胆肯请殿下入龙德宫内看一看上皇吧。”
我脚下还未迈开步子，肩上却是意外受力。下一刻，我的身子被挤到了冰冷的宫墙上。他随之便紧贴过来，眼里是早已熊熊的怒火。
强硬的留下我，他当然可以做得到，因为我的力气根本就比不上他的力气，我是反抗不了的。
我，绝走不了，除非，他肯放。
“我猜错你的心意，都只是因为我根本就不知道你心里想的到底是什么！你喜欢的人究竟是谁？父皇？我三哥？亦或是别的什么人？今日，我一定要你明白地告诉我！可即便是那样，我也不会对你死心！我要‘打败’那个人！”
深吸气止住了泪，我难过地问他：“殿下您以为呢？”
“我若是知道‘他’是谁的话，如今我就不会问你了！”
我微侧过了脸，低声对他说：“奴婢早已告诉过殿下了，奴婢心中无人。”
他咬牙切齿道：“我不信！你说过的话全部都是假的！我一个字都不会信！什么求一个能一生维护你、不把你抛至脑后的人，这世上根本就没有那样的人！只是因为你早已心有所属，所以才会编造出那个破烂的理由来拒绝我！”
原来，他竟从未曾信过我说的那些话啊。的确，我的心愿本就是一个痴心妄想的大胆要求，没有人会信我说的话，无论男女，都是会笑话我的。
我道：“殿下，奴婢心中真的是无人。在遇到奴婢的良人之前，奴婢不会喜欢任何一个人、也不想嫁任何一个人。饶是殿下您再怎样地逼问奴婢，奴婢能告诉您的，还是‘心中无人’。
上皇他一直都待奴婢很好，奴婢甘愿伺候他。他前番晕厥不醒之时，奴婢自然是担忧的无比。再说了，上皇可是天子，奴婢何敢不尽心尽力呢？这不是奴婢的本份吗？
还有郓王，唉，三殿下他。。。他对皇位的心思奴婢实在不敢胡乱地猜测，因此，奴婢不知他是否对上皇心存抱怨之言。奴婢先前对您说的那些话，其实，都是为了殿下您好啊。奴婢怕您非议郓王一事被别人知道了，会为您惹来不必要的祸事。”
康王眼内的光芒更甚之前，唇边渐起了舒心的笑意。他突然对我大力索取，辗转不放。我身前是他的怀里的温热，而背后却是宫墙的彻骨冰凉，这差异是那么的明显。
二人再可相对而看之时，他唇边无意间沾染上的几片碎乱嫣红口脂更衬他的肤色越显白净。怕泪落下，我不敢眨眼分毫。
强忍着，我平声问他：“这。。。就是殿下您想要的吗？既然，您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那么，如今奴婢就可以走了吧？奴婢还要去禁内面见官家，上皇他还在等待官家的回复。”
他放了手，我转身走向南门出口。顷刻，泪若细雨连连，恰都落在了我手中那张微皱的纸上。
身后却是他几近疯狂的怒吼：“吴镜儿，我不信你的心中无我赵构！你心里若是没有我的话，你又何必要对我好？你一丁点儿的事都不必为我做！骗我，很有意思吗？！”
。。。。。。。。
靖康元年，正月初三日，金军顺利渡过黄河。我大宋的守河军士心生惧怕，不做任何抵抗，接连撤退，一时朝内大震。
是夜，道君太上皇帝与道君太上皇后郑氏、宰相蔡攸、尚书右丞宇文粹中并几名内侍连夜出龙德宫离开汴梁‘东巡’。
正月初四的这个清晨，上皇的寝殿----万寿阁中弥漫着一股极度恐惧的慌乱情绪。我们全部的宫人都跪在了地上，官家亲自带着一队军士在万寿阁中来回地搜查，他想要确认上皇是否真的已经离开了。
芸芸万分害怕地问我：“镜儿，官家他会不会因此而迁怒于我们啊？他会不会将我们全部赐死啊？”
我感到自己体内的血液都已凉透了，我却不敢告诉她，其实，我与她的想法是一致的。我很想能够安慰她，让她不要继续地害怕，可是，我却想不出任何可以说出来安慰她的字眼。
除夕那天，官家对上皇的‘意思’置之不理。他用了许多冠冕堂皇的词藻婉转地回复上皇，但不外乎就是一个意思：官家不同意上皇离开汴梁。
纵使上皇已不再掌权、纵使上皇决意归隐江南不再过问世事，可是，官家却不敢任他离开，官家要让上皇一直都在自己的视线之内生活。
官家所担心的，无非就是自己的皇位会不稳，他认为，上皇到了江南之后便会夺回自己的龙椅。因为，若不是金人对上皇背盟一事不满、若不是朝中的大臣们步步紧逼，上皇怕是不会禅位给官家的。
除夕的那个夜里，官家在禁内喝的大醉而归。我和芸芸曾远远地瞧见，他被宫娥们搀扶着回到了万寿阁中。当时，他的口中还胡乱地唱着一支很好听的江南小曲。
初二的晌午过后，天上降下鹅毛大雪。上皇兴致突起，一个人坐在书房外的回廊中开心地赏雪、赋诗。
他还让芸芸收集了一罐干净的雪水，说是等到春日他要用这雪水去煮茶，还说要赏我和芸芸喝他亲手煮的茶。
昨天，金人渡过黄河的消息一传入宫中后，芸芸就急忙收拾好了一个行囊，用以趁机逃出宫后可以解难。
当时，她本是该在书房内为上皇奉茶的。不见了她，上皇问我她去了哪儿，我冒着欺君之罪说她突感不适、怕继续伺候上皇会有失礼之处，所以，便由我来代替她奉茶。
其实，昨夜我曾醒来。我似乎听到万寿阁的正门被人关上的声音。我曾唤醒芸芸，我告诉她，好像有人从这阁中出去了。她说定然是不会，有谁敢半夜在这万寿阁内四处走动呢？
不想，那个半夜离开的人却是上皇。他走的是那样的匆忙，没有带走我们任何一个宫人。甚至，他连一个字都没有给我们留下。
我自认为，他并不是被逐步逼近的金人给吓走的，若真是怕了金人的话，上皇早就离开了。
其实，上皇他是被自己的亲生儿子给逼走的。他本就有心要归隐江南了，可是，官家却硬是无理的不肯答应。到了最后，上皇只好一走了之。
官家的脚步却突然逼近我们，然后，他说出了一句此时我最不想听到的话。
“吴镜儿，你给我站出来！”
我稍抬起头，目光越过自己身前跪着的一堆宫人，官家那暴怒的神情清晰可见。
芸芸急忙拉住了我的手，她劝道：“别去！上皇走了，官家绝不会轻饶你的！”
虽知她是一片好心，可是，我还是掰开了她的手。
我悄声对她说：“我不去又能如何呢？如今，还有谁能制止官家呢？”
我刚想要站起身去面对官家的诘问，一个人匆匆入内，他向官家禀告：“官家，大事不好了！童贯、高俅二人带领‘胜捷军’也离开汴梁了！卑将怕，他们这是要去跟随道君皇帝南下！”
官家愤然大怒，遂即带着所有的人都离开了万寿阁，想必，他是要赶回禁内去处理朝事。
大难暂消，我一下就瘫软在地了。所有的宫人也都暂时松了一口气。说不定，每个人的心里都有和芸芸一样的担心：官家会在盛怒之下要了我们的脑袋。
芸芸焦急地对我说：“我就说过了吧，年前的时候，你就不该在福宁殿的书房之内顶撞官家！看吧，现在，他肯定不会放过你了。前番，他问上皇讨你不得，如今上皇也走了，他更是不惧任何人了！你可该怎么办啊！”
其余的宫人们看着我们二人，她们都不明白官家之前为何会单点了我的名字。
有人问了芸芸，芸芸敷衍地回答：“镜儿是在书房内伺候上皇的人，官家许是以为镜儿她知晓一二吧。”
我的心里此时很乱，不想见别人那好奇的探寻目光，便拽起芸芸离开正厅想要回到我们的卧房内。才出厅门，却见梳儿正着急地跑进了万寿阁中。
“镜儿！”
“姐姐！”
我紧紧地抱住了她，然后委屈地痛哭起来。我鲜少会唤她为‘姐姐’，可每当这个时候，那必然是出了大事的。
一听不好，梳儿连忙问我：“妹妹，你先别哭。这究竟是怎么了？”
我哭得厉害，根本就说不出话。于是，芸芸便替我将去年上皇在纸上写下‘皇太子可即皇帝位’时我不肯将实情告诉官家、如今官家找我算账一事详细地向梳儿讲了一遍。听后，梳儿也是十分的害怕。
梳儿说：“如今，这后宫里的人都知道上皇与太上皇后东巡一事，大家都在着急呢。我担心，首当其冲会受到责难的人就是你们万寿阁里的宫人，林婉容很体谅我，她允我过来看一看你们。镜儿，你今后如何打算呢？若是上皇他从此不再回来了，你要怎样才可以躲过官家的报复？”
我抽泣道：“我也不知啊！梳儿，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梳儿早已为我出主意，她急地脑门都出汗了。
芸芸对我们提议说：“不若，咱们就趁此机会逃出宫吧？”
梳儿无奈地摇头，她说：“不可。你们现在还并不知吧？今日，这龙德宫内到处都是官家派进来的禁军，官家担心还有人会逃走去追随上皇，所以，他要禁军们严守宫门。再者说了，咱们的爹爹都是在朝中任职的官吏，我们若是逃了出去，他们可该怎么办啊？除非，宫内所有的人都逃了，咱们才算是无祸啊。”
说话间，三人已经回到了我与芸芸的卧房内。
往日里，梳儿的心思最是缜密。安静地想了好一会儿，她说：“镜儿，依我看，你不若去别处吧。只要是离开了万寿阁，官家轻易地就找不到你了。朝里现在因为金人的逼近已经大乱，他是分不出心思特意去寻你的。”
我眼前看到了一丝希望，我问梳儿：“那么，我该去哪里呢？”
梳儿道：“你只伺候过柔福帝姬与韦婉容二人，如今，帝姬她身在禁内、就在官家的眼皮底下，你当然是去不得的。不若，你就去韦婉容那里吧。你不必对她讲出全部的实情，只骗她说，上皇离开之前曾有命让你过去伺候她。等到上皇回来后，你再将前因后果都告诉上皇，我想，他是不会责怪你的。”
希望之光瞬时又黯淡了下来，心说，去韦婉容那里避祸确实不失为一个极好的主意，可是，若是我遇到了康王可该怎么办呢？欸，也不对，如今世事皆已大乱，想必官家是不会允亲王等人再入龙德宫的。就算是我去了韦婉容那里，应不会遇到康王的。
不再犹豫，我点头说好。梳儿赶紧着帮我收拾好了行囊，她又建议芸芸最好是跟着我一起走。因为我平日里与芸芸的关系最好，如果官家寻不到我而向芸芸询问我的去向，怕是就会给芸芸惹来大祸。所以，三人最后决定，芸芸和我一起去韦婉容那里避祸，一直到上皇回来京城。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上皇东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