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雪霏霏 愿如初见》珏月

47、月下重华 林里风

　　月下重华林里风

　　六月末，夜来朔月临空，那弯弯一牙的晕白挥散出微弱的光亮，欲明还暗地好自从天边洒下。白日里琉瓦富丽的宫墙，靠着道旁石灯里零星火簇的映照，拉出一重绵长而又晦暗的影子来。

　　宫闱层叠踏繁华。禁军伺卫的宫径上，由一人执了灯笼在前，雨化田身着的那一袭银底金纹坐蟒曳撒随着身下脚步，在浑沉不明的夜色中划出一道凛凛的傲然张扬；其后一行缇衣内侍默然跟从的阵仗，更将这份张扬称示得震慑人心。

　　仅一月之余，不过是在事先的筹谋中使了些手段，加之鞑靼犯境、以及东厂为各地镇守被杀一事自顾困顿这两桩缘由，算得上是天作的时运，几日前，终促就了乾清宫内颁得一纸诏谕，不单恢复了西厂数千旧部的设置，连带着也将司管御马监‘四卫’的调度一并予了。再次掌回重权，旁里自然少不得有人要羡妒嫉恨。从容步调中，忆及那日圣旨宣读时，一干东厂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不甘神色，雨化田睥睨世事的眼中越发显出了不屑：

　　那帮鼠辈，真当西厂如此不济，由着几封奏本就参倒了？哼~~简直无能得可笑！

　　内廷专权借由的是天子纵任，明面儿上至少还得皇帝处政。以往便罢，这道幌子算是做足了。自万贵妃死后，宪宗整日委靡于宫中，本就疏于理会的朝事，更是不加过问了，当世实权尽数旁落在了宦臣手中；而万通之流也越发肆无忌惮地拿人立威，连仁寿宫里那个老妇人都惊动得坐不住了，还处处不知收敛。人言物极必反，撇开无用的内阁，总不乏文臣武将们要撺掇起来反制——那段日子，无论司礼监、东厂、西厂亦或锦衣卫，谁要想趁机揽权，谁便是做了众矢之的……倒不如这招以退为进来得占尽先机。

　　由着一路的心思浮潜，出了乾明门，远远就看得以屠晋为首的众扈役候在了那里。见雨化田已至门外，便两三步地迎了上来，“督主，刚刚继学勇遣人来报，晚膳前后司礼监差使了个少监来灵济宫。”

　　“哦？”稍一顿，旋即心中了然。雨化田脚下步子未作停留，直至早已备好的坐骑前，一内侍闪身伏下，金云官靴就着那背轻巧一蹬、翻身上马：“传了什么消息？”

　　“话倒没有，只留了个匣子，内里物件学勇已翻查过了，和我们起先查证的大同小异，均是素年来万家那些见不得人的罪状。”待雨化田上了马，屠晋立时从下头人手中接过那只被送来的紫檀木匣，启了配有鱼龙锁头的盖子后将之呈上，“案底都存在了厂里，只其中还夹带着一物，属下等看不明白是何用意，故而带了来请督主过目。”

　　闻言看去，幽暗的匣内，一截描有禽鸟纹饰、两头封死了的瓷管映着火光尤为醒目。雨化田放开执着的缰绳，挑手捻了来细看，须臾便在其上发现了一丝几不可查的缝痕。

　　稍加着力地拧开一端，内里中空，看似还粘了些残留的褐色粉末在管壁上，只微微接触到外间气流，这些粉末就开始由褐转为青蓝。“这是……”事出蹊跷，雨化田即刻将指尖夹着的瓷管弹开在了十步外的空地上。

　　“督主——”

　　转瞬间燃起的萤紫色火焰，妖异得不仅惊得身下马匹蹄下失了方寸，连向来沉稳的屠晋也着实心中犯怵：“司礼监竟敢暗着耍这把戏！”若非自家主子处变得快，换作旁人恐怕此刻连人带马都已被卷进了这火舌里。

　　不作言语地看着眼前火光从起初的来势汹汹，不消片刻就已焚烧殆尽，雨化田转念间方才开了口：“那些愚钝之人许会如此，他怀恩若要害人却万不会选就这等拙劣法子。”侍卫已把那支燃尽的管筒拾取了回来，原本白净如玉的表面现在已然面目全非得只剩通体焦黑。“你可曾记得当日倾月楼的那场无名大火？”

　　“属下自不敢忘，督主的意思……难道与此物有关？”

　　“你带人由灵济宫出发，赶至倾月楼所在的街口，前后也不过是一刻有余，火势再猛，那么大的院阁，要连其中的人畜物件倾时烧个干净，寻常之物能办得到吗？”见微知著，自揽月轩的布局便可知，整个倾月楼定是少不了亭台款渠，烧到末了却是连半滩水洼也无。当时便对此起了疑心，只因分神救治尹若雪要紧而未细纠下去，现在观之这机窍所在，雨化田心中已然有了十分定论。“怀恩既遣人将此物与那些罪状一道送来，看来也是查实了景亲王府与之勾连一气的证据，进良那边准备得怎样？”

　　“大档头两个时辰前业已持了督主的调令，率武骧左、右卫禁军把万府上下围了个严实，确保今日不会出上次的纰漏。”马进良的功夫底子在雨化田座下那是无人可及的，屠晋之长更似于已殁的谭鲁子。故而藉马进良回来后，他便自然心服地甘于其下，也乐得退居二档头之职。

　　“哼……那也好，自我西厂重立，刑牢里便是太过清净了，万通不是最喜用此道？我这次亦让他受受囚狱的滋味。”

　　一语落毕，骑蹄轻扬。紧随于后的屠晋一举挥臂，宫门下戎装人马全数得令而发，幡旗猎猎处尽是暗夜云霁也掩不住的萧杀。如今到了这地步，万通便算是瓮中之鳖，再无了翻身之日。只是——黛目微翦，雨化田眼底并未因是显露出丝毫成事后的如意之色，反倒更比先前来得深沉——虽有了结，但反观此事，万通被逼到了这份上，却无力自救，一则是他自己愚蠢，失了靠山便无所作为；二来更加说明他所掌管的锦衣卫不过是个虚壳罢了，其真正的力量由始至终都还握在司礼监手里。东、西两厂的用人多由锦衣卫里挑选，怀恩不是个轻易会放手的人，那这不为己用的力量就只当是个无尽的后患，不可不除……

　　是夜，皇城外风云诡变，自是不说，而看似波澜不兴、一派安宁的高墙内也不见得平静。香烟轻缈，丝丝缕缕凸显那垂目观音更加慈航普度、庄重无比。

　　佛龛前的蒲团上，周太后一面闭眼听着宫人的回话，一面掐数着手里的十八子翡翠佛珠，“闹得可是厉害？”

　　“回太后的话，据说一晚上就杖毙了十几个宫女和内侍呢。”

　　“都是从前巴结万妖妇的人吧？”停了手，由得近身嬷嬷扶起，转身见答话者点头称是，太后那张保养得益的脸上不禁微微蹙眉，“皇后也是憋屈得久了，偶有出出怨气也未尝不可，但你们得提点着她，莫要为了几个贱奴才的命就开罪了皇帝，那可得不偿失了。”

　　“是。奴婢已经告诫了那些小的，谁也不许多嘴舌把今晚坤宁宫里的事传到皇上耳里。”

　　“嗯，下去替哀家看着吧。”遣走了来人，见纱帘外那道身影还原样儿地跪在那儿，想想也有个把时辰了，这才道：“想清了为何受罚就自己进来。”

　　天气已有了暑热的征兆，佛堂内一盏葵叶风轮被值夜的小宫女摇转出阵阵凉意。呷了口膳房呈来的莲子茶，周太后接着对一旁管事吩咐道：“去给他拿张绢子，好好擦擦额上的汗。”

　　“谢太后体恤。”怀恩接过丝绢还不及拭几下，就听得那边儿又发了话——

　　“你说，眼看着西厂倒了台，此番你又是何必任他死灰复燃、独自坐大！还有那犀儿，更是不像话，往岁还知道三年与你联系一次，怎么，这回倒是野得全无了音讯？”

　　来仁寿宫前便一早想好了应对说词，怀恩只管依旧恭顺地回道：“奴婢可不敢忤逆了您的意思，只眼下还有内患，那些觊觎着宝位的藩王们也不见得安于本分，有个西厂立在那儿到底是有好处的。”太后最忌儿孙皇位不保，拿稳了这条软肋，加之刚刚的一跪，此事便是说过去了，“至于公主，今年鞑靼那里多事，自然也就耽搁了，太后勿要太过挂心，仔细伤了身子。”

　　“行了，”三言两句间，果然说服得顺了心气，周太后指指怀恩额际，示意他继续拭汗，“你们俩呀，就同一鼻子出气，惯会哄了哀家开心，谁还不晓得那丫头贪耍？也罢也罢，你也别净为了她遮掩，好生给嘱咐着万事小心那才是正经……”

　　之后，又是在仁寿宫里听了大半会儿的话，怀恩走出来时，问玉及花容也早已等在了宫阙外。“进去就是一晚上，表哥，可是如我所说的受苛责啦？”

　　对于花容的揶揄，怀恩仅是一笑：“不止阿雪，就连你们几个，哪次犯了事不是我顶着。”

　　“哼！”回不了嘴，花容继而看向问玉，却见她也偏过头去偷笑，“姐姐，你也笑话我。”

　　“我哪里是笑你。”

　　“姐姐！”

　　……

　　锦衣卫指挥使万通因罪下狱的事犹如热锅里跑油，很快就在市井里传了开。不少官家当差的人，或担心遭池鱼之祸、或忧于前程，总之免不了一段时日的人心惶惶。换作过去，就这样的好机会，风里刀怎会放过，早借机做起了一本万利的买卖。可现在道上的人就是找遍了街巷，也未寻到这百事通的影子。

　　世间百般乱，山中万事悠。初夏的灵岩山绿意漫漫、鸟语憧憧，半山腰上的药庐也已没在了那片竹林深处。

　　“诶，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顾少棠去京城不就是自投罗网？”回头看了眼林子那头的动静，风里刀还刻意压低了声。

　　话说，那日出得苏府，打探来的消息果然如猜测那样，摘下城里几个东厂头目脑袋的人就是赵怀安。在舒雀楼久等不见尹若雪前来，常小文怕个中有变又折返了回去，结果看到的竟是烧焦大半的宅子，以及一众披麻戴孝的苏家人。

　　苏岑好歹是个朝廷下派的太医，前来府上吊唁的也大都属官场中人。非但如此，好容易等到日头西沉拜客渐少，风里刀本要见缝插针地凑过去，以便找个门房来套套口风，却不巧遇上又一八抬大轿抬了人来。闪躲到临街的墙后静观，从轿里下来的人摆着满副官威，原来是被尚铭谪贬到此的东厂副都督崔荣。暗骂这官面儿上的事儿，即使无什么交情，他个老阉贼也要来此走走过场。东、西两厂又自来水火不容，这一下，风里刀避之都不及了，哪里还敢上前探问什么。

　　正是愁了一时没门路找人，舒雀楼的伙计倒先带了信儿来，说是尹若雪早间差点伤于马蹄下，现已被救她的人给送往灵岩山去了，两人于是又不歇脚地跟着上了山，进得药庐一看，喝！人还真够齐全：

　　时别一年多，赵怀安和凌雁秋都还是那身江湖客的装束，只是凌雁秋前番伤得太重，面色纸灰的一见便知她是拖着半条命撑到了今天，药庐里的老头也正在给她诊治着；旁边和哈刚童嘎站一块儿的粗壮汉子，后来问过才知，是常年跟随着赵怀安的拜把兄弟雷崇正。

　　见二人风风火火地赶来，屋里各人不禁面露疑色。

　　——“风里刀，你不是还被关在西厂大牢里？”（“姓雨的小子，你是怎么看顾雪丫头的？”）

　　面对两方同时丢来的质问，纵使再油滑，风里刀也是一下半张了口“啊”不出个所以然来。看在这儿扎堆的人，想来顾少棠逃离京城后辗转了不少地方，费时到前不久，才在某处寻觅到赵怀安、凌雁秋等的踪迹；凌雁秋有伤在身，需治好了才能利落行事，所以冥冥中才有了此次相遇。一屋子人，心里各有各的不解与猜测，环顾一遭也不见尹若雪和顾少棠的身影，还是常小文先一步反应过来，使了几句鞑靼语问过哈刚。

　　“……阿雪在山下遇见的人，是顾少棠。”刚刚那药庐老头一句“姓雨的”抢话，已引起了赵怀安他们的侧目，常小文犹豫着，最后还是满不情愿地说道：“她告诉顾少棠，你还在雨化田手上。”

　　话音刚落，只见风里刀先一脸惊讶地又囫囵“啊？”了一声，蓦地冲到哈刚面前拽了人的衣襟子道：“我问你，尹若雪和顾少棠是什么时候走的？”

　　“走？”仿佛被问得犯了糊涂，哈刚看了看自己的女主人，又看看屋内其他人，蒙头蒙脑地反说道：“顾掌柜的是有离开，可阿雪小姐刚刚才服了药，人还在后头房里歇……”未等他说完，风里刀一下像抽走了力气，突地瘫坐在旁边条凳上，嘴里还“完了、完了”地喃喃个不停。

　　旁观着风里刀的这一列举动，凌雁秋那双看遍江湖世故的眼底一经琢磨，与赵怀安一个眼神交汇，正待起身要问出个子曰，那头坐着的风里刀一拍桌就是要往后屋去，却在中途被常小文眼明手快地拦住了：“卜仓舟，你要干嘛？”

　　“我倒去问问她要干嘛，顾少棠好心救她，她还编了话让顾少棠去西厂送死！”先有常小文揪着不放，又来个哈刚一把把人抱住，风里刀面红脖子粗地往里却也是徒劳。

　　另一边，见苗头不对，从开始冒过一句话后就一直猫在那儿的莫同谷，趁着这档子的混乱就想溜去后面，谁知刚一动，脉门处便被就近的凌雁秋一手按死了，兀自咧嘴打着哈哈想计脱身时，屋外突然又传来了自己徒儿那一惊一乍的鬼叫声——

　　“师、师、师傅——不好啦，山、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