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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离落【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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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落【上】
数日前嘉峪关外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黄昏时分,绿洲鞑靼部的宿营地内篝火初燃,正是炊煮晚食的工夫。半敞了帐帘,尹鸢慵懒地依在毛皮垫子上,手中盛了马奶酒的银杯不时轻晃。“他又来游说你借兵与他?”
“可不是?”一口豪饮,帖莫果尔将见了底的酒碗重重地放在矮桌上,“二十几年了,自从被推立为‘小王子’后,亦思马因哥哥就没死过他那份挥师南下的心。”示意奴仆再把酒给满上,复又端起碗来接着嘟囔道:“哼!难得咱们多年心血,挑唆了瓦剌那边儿乱作一团,才有了这安生日子——只要和明朝的交贸榷市能够保证开下去,老子才懒得和他一起疯呢!来,喝酒。”
举杯浅酌,尹鸢一声嗤笑,说道:“所以你就推诿到我头上,说我请示了长生天不宜外借兵力……这下,亦思马因还不恨毒了我?你这安达做得可真够仗义的。”
“咳——”差点被一口酒呛死,帖莫果尔边抹了把胡子上的酒渍,边打着哈哈,“嘿嘿,不是没了理由打发他走吗?何况,料他那帮草包手下,也没哪个敢来惹你的。”狠瞪了眼在一旁站着的芝都:小兔崽子,又是你听墙角,待会儿出去再收拾你!
“在这儿没能如愿,他却说服了其他部族的头领,不比往年的小打小闹,今次要麻烦不少。榷市那边的买[]卖恐是会受此影响,停当些时日。”搁下银杯,尹鸢唤住准备溜走的徒弟:“你已满十六,也该看看大漠外的天地了。带上些必要的东西,明天一早就出发,去你师姐那儿,跟着她好好历练历练。”
“还有,”大掌一伸,帖莫果尔一把拉过芝都,“你小子如果见着了布鲁都,替我这个老爹转告她,耍归耍,闹腾够了就回来,别是把小命儿给赔进去拉,啊!”
“诶、诶。头领的话我一定带到。师傅,我这就去准备。”挣脱帖莫果儿的钳制,撒了丫子地窜出帐门儿,芝都回想着以往听得的中原轶事,真是巴不得马上就能赶了骆驼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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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师灵济宫
“我说,这鬼天气怎么阴沉沉的。”啃了口粽子,继学勇眯眼抱怨着,“去年这时候半滴马尿不下,今年倒改了性子没个完了。”许是龙门一役的后遗症,但凡遇见这种天色,心里就总觉得不痛快。
对于继学勇的话,还以无言一笑,同是站在院子里的贺严清亦抬起头来朝天上看了去,“那是什么……”
只见一个黑点由远及近地快速划了下来,临到头顶上方十几米的地方‘呼啦’一下掠了过去。“快,弓箭手,把它射下来!”率先反映过来的贺严清立时提剑追将而上。
“妈的,哪儿来的扁毛大畜生!”一手揣了粽子,继学勇骂骂嚷嚷地赶紧带人跟了上去。
一路紧追,临到近了,才发现原是只展翅一米多长的硕大隼鹰。见地面有羽箭射来,于是一个偏身避过,转头降低了高度,净贴着屋顶檐边滑翔而过。
“三档头,这东西凶猛,近不得身啊!”眼见着弓弩发挥不上什么作用,几个围堵在前的侍卫打算布网将之擒住,却不想人刚翻上高处,便反被那利爪挠了个头破血流。
“养你们这帮饭桶来有个屁用!”扔了弓箭,继学勇莫可奈何地望着盘旋在上的大鹰,摸着光头对贺严清说道:“这畜生来得蹊跷,怎就在咱们这儿打起旋来。”再是猛禽,也不会往人多的地方扎,更别说是有利箭的驱赶,还不一早地飞走了?
“好似在寻什么……”收起剑,贺严清正琢磨着改使了飞镖试试,话音刚落只听得一声惊空短啸,鹰翅振飞直冲着后边的庭阁而去。“追——务必把它擒下!”
……
“话说,那大报恩寺里有座九重琉璃塔,自孔雀王朝来的佛骨舍利就存放在那下边儿的地宫里。”顺口吐出瓜子皮儿,风里刀蹲在石凳上绘声绘色描述着,“当年,宋人将装有舍利的金塔埋到地下,几经战火,直到今朝的永乐皇帝在应天为太祖筑修报恩寺时才又被挖了出来。”
“金塔?当真是金子做的,能有多大?和雨化田书案旁摆的那只金角鹿比得吗?”玩儿着尹若雪带来的走马灯,常小文自动跳过那什么佛骨啊舍利的,显是对黄金感兴趣多了。
“据说有一人多高,另外地宫里还封了不少宝贝……哎呀!”
就着手里的桃核往风里刀脑门儿丢去,尹若雪擦着手说道:“你就张了破嘴乱编吧。什么金塔,不就是黄铜错银的嵌上七宝、挂了金铃吗?花功夫弄出来也抵不了几个钱,还得冒着被朝廷通缉的危险;而且——”笑着睨了眼龇牙捂头的风里刀,“晓是个皇亲国戚去了,没得宫里的圣旨也进不了塔,凭你那功夫,还没等靠拢就多半被射成刺猬了。”
起身一脚踢了落在凳边的桃核,风里刀大概是平日里被这么说惯了,也不见生气地反而蹭到尹若雪跟前,嬉皮笑脸地问道:“知道得这么细致,你见过?说说是怎么个进去地宫的,啊?”
“……你就是个欠揍的。”弯了手肘打过去,尹若雪还想补上一脚,却听见常小文在一旁指了屋顶上喊道:“阿雪,那不是你舅舅驯养的‘冽音’吗!”
推开风里刀,从飞下的鹰爪上取下信管,尹若雪信未看完就见继学勇、贺严清领了大队人马,佩刀带剑地直奔这边的院门而来。“兴师动众的,干什么呀?”
“这、这鹰……”口里问着鹰的事,继学勇见她手里拿了信笺,一旁大鹰竖着颈毛防备着有人上前,见识过这畜生的厉害,便是不敢靠得太近地问道。”
“我家养的,这么了?”低头看尽信中所书内容,尹若雪抬眼看向继学勇,只见他和一旁站着的贺严清都把注意力转到了自己手中拿着的信上,于是大方地将手一扬,“想看?拿去吧。”
“多谢小姐体谅。”接过信纸,继学勇只看了一眼,满篇全是似文非文的字,正自犯了糊涂,就听见常小文哈哈大笑起来:“她家的书信,我都看不懂,你们几个还看得出什么名堂来?哈哈……”再看尹若雪,也是一脸憋不住的笑。
“呵呵,看不懂不打紧,回头找个通文书的老学究给你们译译啊。”料定了没人能懂,尹若雪转念想到信里的事,心中又乐不起来了,“贺严清,我要去买东西,你陪我走一趟。”
“这——是。”举头看了看阴郁的天色,贺严清与继学勇一个眼神交汇后还是应承了。本以为这个半点功夫不会的大小姐也捣腾不出什么事儿来,却不想愣是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把人给跟没了。
黄璃瓦,朱红墙。此时穿行在夯直宫道上的身影,正是甩开了贺严清、换上全套杏色宫女服的尹若雪。“再调谁来跟着我,我也照样能把他给支开咯。哼,除非你自己来。”熟门熟路地转进西苑门,尹若雪步调从容而轻快地越过一拨拨迎面而至的宫监、宫女,直向内廷走去。许是天边已传来好几记闷雷,眼见着就要大雨倾盆,所以众人都忙着赶在雨前做好自己手头上的活计,谁也没对这个不识得的宫女起疑。
“诶,你听说了吗?”同路上,一名捧了干果盒、刚从尚膳外监小跑而来的宫婢,向旁边的同伴压低了声音问道。
“什么事,看你急的?”
“我告诉你,刚才听小卢公公说……龙颜震怒……折子都摔了一地……”两人有意隐讳,音量也收得极是细小。因今日接应的人说怀恩不在司礼监,而是进了宫,所以一开始尹若雪并未把心思放在这二人时有时无的对话上,仍是迈着快步朝西华门里走。直到耳边飘进了声“雨公公”,才蓦然放慢了速度潜心细听。不料这交叠在宫袖下的双手却是越听越握得死紧,未等思虑分毫,脚下更是先按捺不住地向内宫那边儿行去。
斗雨骤降,噼里啪啦地砸在白石方砖上,亦砸到了尹若雪心上。那句“连雨公公也被罚跪在了乾清宫外”一直萦绕于耳,伴着这一路从西华门疾奔过建宗门,直至乾清宫右侧的月华门,越是临近,反而越是慢下步子来。提着湿透的襦裙踏上那三出三阶,藏身在高耸的门影下,隔着林立的雕石栏杆、隔着数百步的遥遥距离,目光越过众多伏跪在地绰绰之人,终是看到了那抹锦衣束带的挺拔的身影。一时间,冰的雨、暖的泪悉数滑落到了尹若雪唇边,眼中模糊缭乱,心里忆及他曾说过的“若想凌驾于世人之上,便要舍得世人之不能舍”反是愈加的清晰冷冽,如同哏噎在喉、利刺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