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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何似如凋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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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似如凋零
“啊,怎么又被挤下来了?”几场秋雨过后,尤是翠意葱融的竹荫下,头上戴了个草编环儿的黄衣女子,用手捧起落叶间一团毛茸茸的小东西,皱眉望向高处的枝丫,“这都第几次了,看你圆滚滚的个儿最大,还老被推出窝,中看不中用。”嘴里虽然训着那只还在手掌上唧唧直叫的幼雀,眼睛却一直朝了旁边的银杏树下瞟去,见树下那抹身影仍是不为所动地翻着书看,只好又往他身边儿挪了几步,心里直咕叨了:这鸟儿要再闹腾些才好呢。
“你也知道说是‘几次’了,还好意思厚着脸皮又来烦我。”搁下书册,男子睨了眼她手中叫个不停的红嘴莺雀,不消细想也能看透她心中的意图,“跟你说过不要动手管它,你偏要自作主张。染上了人的气息,成年雀鸟自是不会再认它了,别一遍遍地央我放它上去。”
“我知道啦,以后绝不多手多脚管闲事!”哼,我要能翻上树,干嘛自讨没趣儿来求你呀——总之,先服个软是没错的。挽住那个将要负手而去的人,女子苦着脸说道:“可我养东西跟我梳头发一样,完全不在行,养一只死一只,连喂个大乌龟不满一年都会‘嗑’。现在它爹妈又不要它了,该怎么办?”
“那就直接丢掉。”与其费尽心思到头来仍是场空,真不如一早放弃的好,“还有,别指望我会替你养它。”
“这怎么行?一想到任它自生自灭,我睡觉都不会安稳的……未言,你就再帮我一次嘛。”……
墙外几声归巢鸦啼,惊碎了思绪游离出的过往,碧竹暖阳不复,眼前枯黄的败草愈渐清晰。尹若雪放松了手下紧握的断簪,重重地吐出一口气来——又是挺过了一遭,不知这锥刺心脉镇痛的方法还能挨多久?
万通这无勇无谋的蠢货,几年下来,跟着梁芳倒是学得了不少狠毒手段,见刑[]讯、利诱皆不管用,竟然想到用五[]石散。从汉代以来,这五[]石散之所以被历朝列为禁[]忌,不单单是因为它能毁人心智,更是因为一旦粘上几次后便会致人成[]瘾难戒。自被关进这黑牢,万通日日都令人给自己灌上一碗,加之各种刑罚,再是不惧毒物的身体也经不住伤痛与幻药的双重折磨。幸而以前见过有人用此极端的方法撑过重刑,不然要天天经受这些苦楚,还要面对万通的调扰,真不如咬舌自尽算了。想到自己如此毫无尊严苦撑下去的原因,尹若雪心底又是一绞:走到这一步,死与不死本就没什么区别,唯有那最后的执念,总是要再见上一面才能甘心。
耳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开门声,以为又是折返的狱卒,尹若雪挣起身来,看进眼中的却是时常跟在万通身边的一名亲随。“怎么,今日指挥使大人还嫌没被骂够吗?”下意识地用手挡住心口上那半支不及拔下的簪子,尹若雪哼笑道:“我倒想看看,你们还有什么本事来撬开我的嘴?”
“姑娘别再用力了,”急忙拉住尹若雪按于胸口的左手,来人一边儿为她打开手脚上的镣铐,一边儿压低了声音解释道:“我叫贺严清,是奉令来救你出去的。”怕尹若雪信不过自己,贺严清马上从怀中取出一物来释于她看,“自我潜进锦衣卫,上头花心思来救一个被俘的人,这还是头一回。你用这法子虽能止痛,但到底是损了经脉换的,这次出去都不知救不救得好,还是尽快取了簪刺的好。”
看了眼贺严清出释的印信,尹若雪挡开他欲要伸来取簪子的手,扶了墙站起身来,“不用了。拔去它,我现在恐怕连半步也迈不动。”目光触及受过拶刑的十指,许是最后一次去见他了,若让他见了这一身的狼狈,自己要情何以堪。“我有些畏冷,将你的氅子借我披一下,可好?”该是庆幸万通还觊觎了自己的容貌,没伤及脸上,否则真成了无盐女,可是遮也遮不住的。
……
一路经过细细打点,从京郊的地牢行至官道,不见一丝阻扰。贺严清发现尹若雪毫无半分功底后,害怕误了时辰便搀了她前行。走至接头的地点,只见前方一乘华丽的马车赫然而立,几十名缇骑携了松脂火把分侍两旁。中间一人蟒衣加身,只是捻珠静立,气势已凌驾于众人之上。
“督主!”心中未料到雨化田会亲自前来,贺严清忙跪下施礼,情急之中一时忘了还扶着一人,便连带着将尹若雪拉坐在了地上,“属下复命来迟,还望督主赎罪。”
冷眼扫过贺严清扶着她的那只手,目光上移,借着潋滟的火光,当尹若雪那张憔悴惨白的脸映入眼帘时,雨化田心底的那把无名火被彻底地激了起来。“‘无用’的锦衣卫好惹吗……嗯?‘又蠢又笨’的万通好惹吗?‘善妒狠毒’的贵妃好惹吗!”幽然的语调步步抬高,随着那串菩提念珠“啪”一下被掷于尹若雪身前的地上,在场的几十缇骑竟是大气也不敢出半声。跟来的继学勇一直觉着上次没能带尹若雪一起出宫,是自己失职,半是愧疚、半是胆怯地正想上前扶起她来,却被生生地喝住了,“别管她!她既觉得凭着那些小伎俩能通了天去,就自己滚上车。”
望着雨化田绝然离去的背影,尹若雪仅是默默地拾起地上的佛珠,跟上车辇后也拣了最靠门边儿的位置坐着。前行的车内苏帘轻摇,只听得见外面马蹄踏曳的声音。晃晃悠悠中,尹若雪只觉得眼前事物似真似虚,被镇住的痛觉也在晃荡中渐渐复苏……看来,幻症频发的次数是愈加的密集了。不愿打破这最后的静谧,哪怕其中的疏离感揪得人心痛,尹若雪用藏于大氅下的手紧扣了坐榻边沿,才险险地稳住了向后瘫倒的身子。
入了城门,外间也有了熙攘的喧闹声,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整个行队都停了下来。跟着步出车辇,尹若雪才发现所在的这条街道已被西厂的兵卒围了个水泄不通。放眼看去,前方一大片焦黑的土地上,还有几处仍冒着明火的残垣断壁,向来人昭示着这里昔日的繁华。
“启禀督主,属下等赶到时,这里就是一片火海了,先前顺天府派来的人马已打发了回去,现在于此相通的前街、后巷都在我西厂掌控之下。”雨化田的驾辇一到,屠晋立即领着两名手下迎了上来。
“有活口吗?”
“这……”举目看了眼随后而至的尹若雪,屠晋接着回禀道:“下头还在清点,至今尚未找到活命的。”
“派你们来,原本只是为了查[]封此地,有人却迫不及待地想来个死无对证……继续下去查,务必将背后几个主事的人给我翻出来。”如尚铭、万通之流,敢在背后撂绊子,那就别怪自己容他们不下。待屠晋得令离开后,雨化田回身看向一旁站着兀自发懵的尹若雪,只见她望着那片焦墟,喃喃地问着“是婉婉做的吗?”
“她倒果决,听得风声,立时销了所有证据——只可惜了这揽月轩。”扳过那张泛着苍白的脸对着自己,雨化田沉声说道:“不论你与司礼监有何牵连,现在,你所有的过去都被这把火烧干净了,要留下来、还是去帮怀恩,想好了吗?”
“想?若还能容我去想,那该有多好……”真如他所说的,自己的小伎俩到底是没用,临到头来帮不到他人、也救不了自己,还累及舅舅留下的倾月楼化作了一地灰烬。“这些天,我一直盼你回来,等啊等…等见到了,为何我还有不甘……对不起……”伸出发颤的手,想去触碰那张令自己眷念不已的绝美的容颜,终是在半途生硬地停住了;想要扯出一抹笑来,却也没能忍住那两行绝望的清泪。
从京郊相见时起,雨化田就已觉察到尹若雪急促且虚浮的鼻息。知她素来娇气,被万通关上几日后自是要闹上些小毛病的;加之心中怒意正盛,故想给她些教训,一路上便未曾管顾过。此刻见她双眼由弥蒙转为死灰,言语间也是恍惚混乱,才警觉到不好。欲拉了她问清楚时,人已软倒在了自己怀中。目光所及,翻飞的大氅下,那身破损的内侍服遍布了黑红相交的污迹,而胸口处那支没入几许的束发簪头,在满是火光的黑夜里显得更加烁然乍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