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雨宁尘》叶海樱

23、第二十二章

　　刺眼却消失了温度的阳光照亮了男人洁净的手心。一条深蓝色梨花白发带静静躺在白皙温润的手心里，边缘已损了一角。
　　那个动作，是说让她伸手接过吗？
　　阳光忽的弹落树叶，打在脸上。
　　竹雨微只想这样站在原地，不要动，不要想，不要离开那一方阳光，也不要，让她忘记那散落发丝的淡淡清香。
　　面前的男人仍是她的晨晨。有她亲手做的梨花发带，有她熟悉的清雅味道，是她铭记不忘那张绝世容颜，是她错不过的白衣修长，是她听惯了的温润清朗，是她曾触摸过的干暖手心。
　　却是她不熟悉的眼神。只此一个，便抹了她信的缘。
　　“你……”声音顿然干涩得如同钝刀，“你想起来了？”
　　男人神色仍是初见那般宁淡静漠，没有回答，眼神却已告诉了她答案。
　　心是疼的。为何那样稚如孩童的人，转眼，就成熟得让她不敢相识？原来，他真实的样子，真如想象中一般，难以靠近，无法触摸。
　　“你的东西。”男人终于复又开口，说的话却如此冰冷无情。
　　竹雨微不想去接。似乎她拿走那条发带，她便与他恩断情绝。
　　纵使，只有在他受伤时，她才得幸运接近他，也请别让这段记忆化为烟尘。
　　缓缓扯出一抹笑，干涩的声音仍是一贯的柔和：“为你而做。留着吧。”留着吧，让我能知道，有它在的地方，我还曾那么接近你。让我能知道，有它在的地方，你一切仍能安好。
　　清平无波的眼神微漾。神色间有某种陌生的情绪悄悄蕴藏，却终究平复若秋水。
　　袍袖垂落，男人放下了手。
　　“谢谢你。”离去前，男人的声音润在风里，听不真切真情实意。
　　错身便走。前方是路，此处便不再留恋。
　　“你——”终究是忍不住望着他的背影问出口，“你还记得我吗？”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忍不住红了眼眶。
　　飘飞的白色衣角依旧随着脚步起伏，未曾停歇。
　　眼神黯了下去，心从未这样难过过。只是，看着那毫不留恋独身远去的一袭白色，顺长的青丝如墨飞扬，竟觉得，所有心头压着的失望与悲伤，都不抵他一步的孤寂。他从前也是这般一人来去吗。他从前也是这般独入深林不知归日吧。他的从前她几乎一无所知，却只在那一眼，就看清连他自己都已淡忘的孤独。那是真的孤独，深入骨髓。若不是她曾在幽谷里见过他孩童般的微笑，曾在河街见过他毫不掩饰的亲昵，她会以为，他的孤寞只是强大的伪装。但她曾见过，听过，触摸过。所以她懂得。
　　“一个人，定要照顾好自己。”柔软的声音带着听不尽的关切与焦急，扬高在林间的风里。
　　她有太多的话想对他嘱咐，可他已不是那个三岁小儿，她有太多的话想对他倾诉，可他已是那样陌生的人。她懂的，只有这一句，收了她所有说不出口的放弃和祝福。
　　见到他的眼神那一刻，她就已煎熬过离别。那时是心，现在，是人。
　　同样，她没有任何理由挽留。
　　他伸出了手，不是要归还那一段如梦般的日子吗。
　　记忆她留着，但人，她不留。如今的他，带着了与她隔着重重山岭的记忆。那便是注定要归去和离别的。追上去，或者挽留，许是连最真切的那段回忆都要散失了。她不敢。
　　她愿意懂。
　　手心里空空如野，竟连一条发带也捉不住。竹雨微垂下头，不忍再看那一袭白衣渐渐走远，如那条发带一样，孑然一身，聚结了她挽留不住的思念和情意。
　　直到此时，刹那与他重逢又刹那离别，她才模糊地懂，心里的痛都是真的，爱与欢喜都是真的，对的是那一个人，也许他叫晨晨，也许不是。她都无限希望他安好。安好一生。
　　从她救起他那一刻便是。

　　所有的人都在门前林间如树般伫立原地，一瞬间有了什么变迁，明白或不明白，都在那一袭雪白融进墨青密林消失不见一刻，莫名地感觉难言的惋惜。
　　步衍一直在看着。从那个男人走入密林，她便不曾抬头。他看不见那张惯有柔和笑容的面庞是否正被泪水侵蚀。心在窒息，是疼的，却松了口气。
　　远处的密林了无人烟，如什么都未曾发生一般，身边的人却仍低垂着头，一动不动，就像是停留在了那个人离去那一刻。
　　步衍不想眼前所见的继续，不想。第一次，他抬手轻轻触上她肩上的布料，终于没有用力，转而轻轻放回腰间，看着她的眼在众人不见的地方浓重了怜惜和忧切。
　　“走吧。下山。”一贯稳重的声音敛去了清厉，温沉若江。
　　几个小士兵悉悉索索地跑来。
　　眉头下意识地轻皱，步衍微转头。
　　被四个士兵拉着手脚拖出来的是一个体型精瘦的黑衣男人，头颅正中血痕乱散，近墨色的血液未干。
　　接触到了将军的眼神，一个小士兵赶忙抢时间报出：“报告将军，这个人是在后山的小院里发现的。发现时躺在榻上，已死。”
　　步衍再掠去一眼，小士兵抖了一下，再报：“报……报告将军，在他身上发现了这个。”士兵的手中举着一个黑色红边的石牌，造型诡异，纹饰着与大门上相似的纹路。
　　眼神一顿，步衍下意识地看一眼空无人迹的密林，回首轻轻吩咐：“牌子带上。”
　　“是！”几个小士兵颤着声音答道，步伐轻捷，迅速跑远了。
　　处理完突然的小事情，步衍再转身看向那个人，却见原地人已经不见踪影。抬头，单薄的浅青色已经缓缓去了下山的道。
　　“和我一起下去。”几步追上，步衍抓住她的手腕，眉头又不自觉微微拢起。
　　她这般，一看便知多么心不在焉。还有没有点危险意识。
　　面前那人却是缓缓转过身，轻轻抬起头，脸庞如往干净润洁，大大的眼睛水润清澈，却未有预见的红了眼眶。
　　“没事。你忙。我认识路。”唇畔牵起一抹柔和的笑，如往常一样无忧明净，说出的话声音却轻了许多许多。
　　步衍不想知道，看见她笑的那一刻，他心里疼痛的是什么。
　　握住她手腕的力道不自觉又紧了几分。
　　定定望着那复又垂到自己胸前的脑袋，唇紧紧抿成一道严肃的直线，声音冲出口也要有了惯有的命令口气，却释去在了手上加紧的力道上，留下话语出口时竟是他自己也预料不到的，轻呵一般：“听话。”
　　一股热流激上心口。竟让他忍不住烫了耳边。
　　胸前的脑袋缓缓抬起，步衍望进她的双眸。
　　“啊？”眼前的人儿不知在何方神游，恍惚间听到他的话，神色间都是迷茫，弱弱地一声问出口。
　　步衍气息一顿，神色染上无可奈何的些许复杂，也不再多话，拉了她的手腕就往回走。
　　竹雨微竟真的出奇地听话，一语不发，只是跟着他乖乖地回去了，定定站在他身边，微垂着脑袋，空茫的目光落在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