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雨宁尘》叶海樱

12、第十一章

　　醒来时恍若隔世。
　　记忆中有那么一个人，醒来时却再也不见。
　　竹雨微甚至都不敢问阿公，是不是真有那么一个堪比月华之美的男子，曾陪她度过了一整个春日。
　　或许，只是她自己做了一个梦，一个很美很好那么真实的梦，一个长长的可她仍觉不够的梦。
　　或许，只是月光入了梦。
　　可是阿公说：“微微，小晨没有回来。”
　　告诉她这一切都是真的。真的曾有那样一个眉目如月华清冷，脾性如星子稚嫩的大龄小儿。被她照顾。照顾她。
　　可是，他现在人在哪里？
　　“阿公……我睡了多久？”不得不问出来。
　　眼见夏木繁荫，夏花盛开，她种的那几株荷都有了谢的花瓣。
　　双旬。
　　整整27个日子。
　　溪宁晨没有回来。
　　“阿公……”竹雨微望向老人，神色是无措的，恳求的。
　　他不在了，他们要怎么办？她要如何？
　　阿公却如每一个日子里最常见的那样，抚着胡子微微笑，清癯的声音明朗：“小微要如何？”

　　身体如阳光的热度一般，渐渐充满了活力。
　　阿公依旧每日清晨起身，散步，打坐，练剑，溜菜园子。阿婆依旧每日清晨洒扫，喂鸡，做饭。
　　四方的桌子少了一边的碗筷。
　　双层的春衣渐渐移向箱底，他留下的那一件。
　　日子回复到了很平常的时日。可是竹雨微却时常心不在焉。只有在每日一个时辰的打坐才感觉那短暂的片刻有了物我两忘的宁静。
　　她的心里总缺了点什么。
　　被柴刺戳到手的时候，心里漏了一块；遇到不识的字，心尖少了一块；从陡坡上滑倒，心更是会疼。
　　就只是和阿公阿婆坐在一处用膳，也觉得缺去的那一边碗筷在心里空荡荡的。
　　他走了。阿公说他一定无碍，却并不告诉他为何离开。
　　他走了。而她无处寻他。
　　他，会在哪里呢？
　　木柜上还留着他精心而绘的剑谱。可是，竹雨微每个夜里翻阅到烂熟于心，也再不敢尝试去练一招一式。
　　只是因为她不听话，练了剑，闭上了眼，睁开就看不见他了。

　　这个夏日空旷得不同寻常，已是六月初，惊雷还是沉闷地劈了下来。
　　暴雨说来就来，天顷刻暗了，雨点乘着风打进了窗户。
　　竹雨微费力地迎风关上了窗，松了口气。沉默在竹舍里，四周光线暗淡，只听得屋上的雨点噼里啪啦，夹杂着时而轰隆的雷鸣。
　　掌了灯，温暖了一小块地方。
　　每天都不能平复时而翻涌的担心此刻更甚。
　　他啊！她知道他武功高，她知道他医术强，可是他说到底心智也只若一个三岁小儿呀！而且过去的事他都不记得，又如何一个人在外？怎么生活？
　　尽管阿公不止一回告诉她，晨晨一个人外出定能照顾好自己，因为他都可以照顾好她了。她一直信阿公的话的，可是现在却怎么也信不得了。
　　他什么也不知道，那样一个大龄小儿，怎么在江湖自保？
　　平日里连头发都是她一缕缕顺好的，如今只身在外，只要不太狼狈就已经是万幸了！
　　窗外的惊雷乍起，雪白的光霎时亮堂了整个小屋，照亮了墙上挂着的竹笠。
　　心咯噔一下，落雷似乎比平日的都响了些，打在她心上激起一层冰凉。
　　这样的傍晚，他在哪里呢？他会流落到哪里？
　　生平第一次气起阿公来。
　　他要走，阿公为何不拦他？阿公明明知道他并没有独自处世的能力啊。
　　越想越觉得心里急惧不安，竹雨微冲动地冒雨冲出了竹门。
　　“阿公！”竹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竹雨微神色焦急地站在门口，发梢的雨水顺着脸颊流下。
　　“小微？！”闻声从几案前抬起头，阿公果不其然看见女孩狼狈而又焦急地进了屋。
　　搁下手中的毛笔，阿公忙唤阿婆绞了手巾来给擦擦。
　　“阿公……”恐惧突袭而至，温热的泪水突如其来滚落混溶进颊畔冰冷的雨水，心是殷切的，根本无法平静，“晨晨会在哪里呢？这么样的天气，他一个人在外怎么办？我很担心他……”泪水不受控制地流落成行，“我……真的……很担心他……”
　　干净的布巾温柔地覆上了泪痕凌乱的双颊。
　　阿婆的声音柔柔地带着安抚：“小微别急。”
　　耸动的哭腔渐渐平息。
　　埋首在湿润的布巾里，渐渐平静下来，竹雨微忽然有些无措和羞涩。她几时为了一个男人这样做过？
　　窗外又一声惊雷，终于抬眼，阿公的笑意在安静的烛光下很是明显。
　　老人轻笑，缓慢的声音静静地传来，带着料知一切的安定，“呵呵，还从未见过我们小微这样的激动呢。傻丫头，冒雨就这么冲了过来。”
　　闪电穿窗而入，竹雨微想起担忧的原因，情绪又激动了几分，正要说话，听见阿公继续道，轻轻一句沉稳有力，“我懂。”
　　惊讶不解地红着眼眶向阿公望去，从他的笑意中寻得了一丝安心，就听见阿公苍老却温厚的声音柔和在间歇的电闪雷声中，“我懂。我懂，小微。阿公也担心他，但阿公相信他。小晨虽然记忆未能恢复，但是极聪慧的。若阿公没有这点底气，怎么舍得放他出去呢。”
　　竹雨微更稍稍安下心来。
　　阿婆拿去了湿成一团的布巾，也宽心地劝慰：“知道小微放心不下。你阿公做事情总是有分寸的。小晨和我们也相处了这么些日子，阿婆我也拿他当自个的孩子了，也放不得他有个什么差错啊。”
　　“若是小微担心，天晴了就去寻他吧。”阿公忽然说。
　　“阿公……”竹雨微讶异地朝老人望去。
　　老人微点头，很祥和地笑着，看不出决定有多么的唐突，反像等待这一刻已良久，此刻终于告诉她，寻他去吧。
　　竹雨微看看阿公又看看阿婆，仍是不敢置信。
　　“寻他去吧。”阿公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岁月积淀难懂的苍茫，似一个承诺，又似一声叹息。
　　烛火微曳，室内一片安静。
　　阿公的视线又落到了几案上，提起笔缓缓地在砚台上拭掭。
　　苍炯有力的横笔渲染在雪白的宣纸上。
　　阿公从来知道，小微不是冒失冲动的孩子。她若决定了，也固执得难以易改。所以一切决定在于她。而他，意料之中。
　　“好。”竹雨微沉下脑袋。这一个字的决定，花了她多少决心，都为了能不再为那个人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