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澄/元善见）自从别欢后》弦断秋风

1、怨憎会

　　《子夜四时歌》——自从别欢后，叹音不绝响。黄檗向春生，苦心随日长。

　　一

　　东魏，武定八年，正月十八。

　　太极殿的东堂，是以前元善见为高澄每次离京送行的地方，只不过这一次虽然也是送行，却有了完全不一样的意义，因为这一次高澄走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偌大的殿堂被布置成了一座灵幡飘荡，满目缟素的灵堂。白烛摇曳，香烟袅袅，白天时满堂的哭灵之声和沙门敲打着木鱼超度亡灵的声音似乎还在回荡，此时却已是夜来人去室空了。也不知是哪扇窗子没有关紧，凛冽肃杀的北风呼啸着侵袭而入，吹得他遍体生寒，不由得紧了紧衣衫。

　　这件衣衫，还是高澄在那一夜离开之后，遗落在他床上的。奇怪的是，那一夜高澄陪他喝到更深露重，喝到几乎酩酊大醉，连走路都走不了，还是侍卫扶着出去的，然而这洁白的衣衫上，却没有沾染任何酒臭。他低下头来，凑到衣料上嗅一嗅，还残存着一缕幽幽的体香，仿佛人还在这里，近在咫尺。

　　大抵是这个缘故，元善见并没有将这件衣衫厌弃着丢掉，而是将它折叠起来，小心翼翼地放进匣子里。

　　当然，如果不是现在给高澄举哀，他可能早已忘记了还有这么一件衣服的存在。正好是白色的，适合这样的场合，否则在龙袍里寻找这样素淡的颜色，还真是困难呢。他是堂堂天子，总不能叫人赶制了麻衣，自己穿上，为一个臣子戴孝吧。

　　其实，他也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会在半夜三更，来到这个阴森森的灵堂里，对着巨大的棺椁，以及刻写着“大魏相国都督中外诸军事齐文襄王高公澄之位”的灵位发呆。

　　对于高澄的死，他一点也不伤心，不但不伤心，甚至还是开心的。

　　四个月前，武定七年八月初十日，他刚刚得知这个死讯时，还喜孜孜地对周围人说，“大将军的死莫非是天意？看来老天要把大权还给我们元氏啊。”

　　没错，他是该高兴的。这么个骄纵蛮横，喜怒无常，古往今来第一跋扈将军的死，着实会让他这个被压了好多年不得施展才智的傀儡皇帝欣喜的。

　　自从十四年前，十五岁的高澄独自来邺城辅政，上朝替他处理国政，发号司令的那一日开始，他的噩梦也随之开始了。

　　似乎除了美貌，高澄没有一个地方让他喜欢和满意的。倨傲、高调、飞扬跋扈，仿佛他只是他手下的一个牵线木偶。尽管他娶了高澄的妹妹为皇后，高澄也娶了他的妹妹为王妃。然而两人同样年少气盛，同样脾气暴躁，也就几乎没有和平相处的时候了。只要一言不合，高澄就恶声恶气，和他吵架顶嘴，后来甚至发展到你打我三拳，我踹你三脚的地步。

　　当然，他力大无穷，武艺高强，只要动起拳脚来，高澄永远不是他的对手。经常性地，高澄被他抓得头发散乱，衣衫破碎，被他牢牢地压在身下，明明痛得脸色发白，却咬紧牙关坚决不肯发出一句求饶，让他恨不得将他打死。

　　然而真正攥起拳头，他看着那张赏心悦目的漂亮面孔，却又舍不得了。

　　而高澄似乎也吃准了这一点，后来不和他背地里纠缠厮打了，只是故意在众人面前欺负他，灌他喝酒，甚至还骂他是“狗脚朕”。高澄很清楚，他没有胆子在大臣面前骂回来，打回来的。每次想到这些恨事，他就气得要命，却无计可施。

　　和高澄在一起的无数个日日夜夜，他无不巴望着这人赶紧死，如今老天帮忙，不用他亲自动手，就有人替他收拾掉了这个祸害，他能不格外高兴吗？

　　然而，他得知高澄死讯的第二天一大早，高洋前来觐见。他刚刚进了昭阳殿，还没看到高洋，就看到了殿下黑压压的人群，那是全副武装，顶盔冠甲的士兵，个个手扣刀柄，满脸杀气，仿佛在两军阵前严阵以待的样子。

　　他惊愕了，还没等问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一身戎装的高洋，也就是高澄的二弟，当朝的太原公，面无表情地出现在了殿下，遥遥奏对：“臣有家事，必须去晋阳一趟。”说罢，又拜行一礼，转身而出。

　　他这才明白，原来高澄虽坏，却不是最坏的，高洋只怕要比高澄狠辣十倍。

　　明白这一切的瞬间，窗外的天幕，似乎一下子阴沉下来。

　　二

　　高洋去了晋阳，这一去就是整整四个月，在晋阳收拾局面，笼络人心，将高澄留下的摊子悉数接手。

　　三天前，高洋终于从晋阳返回京城，来谒见他。

　　与上次见面时不同，这一次高洋换上了一身缟素，站在他面前，屏退左右，索性连跪拜的过场都懒得走，只是抿着线条分明轮廓严毅的嘴唇，用一双黑漆漆的，深不见底的眼睛盯着他。

　　元善见知道，高洋其实比他哥哥高澄要心急许多。因为高洋手无尺寸之功，毫无服众之威望，如果想在高澄死后稳定社稷，令他们高家的霸府屹立不倒，那么唯一的办法，就是篡位了。

　　“卿可要效仿司马？等不及了吧。”元善见坐直身体，端正神色道。

　　其实当谁的傀儡都不好过，就算是被废黜，也没有想象中的可怕。天还是蓝的，水还是甜的，太阳还照常升起，一个人的生死存亡，其实并没有多么重要。

　　“齐王死了，”高洋冷冷地盯着他，语调很缓慢，“大哥死了，在东柏堂里，被造反的家奴砍死了。”

　　“哦？那还真是叫人意外呢。”他本想回答自己早就知道，可面对高洋这样的神情，他突然起了讽刺之心，“齐王劳心政务，辛苦为国，死在办公之所，也算是死得其所，壮哉烈哉，委实可悯。”

　　然而，他没能激怒高洋，他还是低估了高洋的城府和忍耐力。高洋那双黑眸里平静无波，无悲无喜，却深得像黑夜里的万丈深渊，散发着丝丝缕缕的阴冷之气，森寒彻骨。

　　高洋慢慢走到他近前，撩起袍子，竟然直接坐在他的对面。

　　“你……”如此僭越之举，真是大胆。

　　“陛下可知我大哥死前在做什么？”高洋向前微微欠了欠身子，那张肤色黝黑的脸上，忽然出现了一点点奇异的笑意，完全不同于以前的傻笑，这次是高深莫测的笑，很罕见。

　　元善见的心中有些莫名其妙地发慌，但是表面上仍旧强作镇定：“朕如何知晓？”

　　高洋从怀中摸出一卷白色的，写满墨迹的长绢。铺在他面前的席子上，一点点地展开，上面是整整齐齐的官职名，下面则是相对应的人名。原来这是一份百官名录，却是他从未见过的，全新的。

　　奇怪的是，绢布上面逐渐出现了星星点点，斑驳不堪的深褐色污渍，随着展开的持续，越来越多，面积越来越大。到了最后，蔓延了一大片。

　　这是什么？他只觉得心头颤了颤，恍惚间，这些污渍慢慢变红，变得鲜艳刺目，就像一滩尚未干涸凝固的鲜血，慢慢积蓄起来，朝他这边缓缓流淌，滴落在他的膝头，滚烫滚烫的，一直烫到他无法忍受，几乎连坐也坐不住了。

　　“你这是干什么，快拿走，快拿走！”

　　元善见揉搓着疼痛不已的膝头，烦躁不堪地伸手，试图拂开那张仿佛被灵异附着了的绢布。然而手刚刚碰到，就觉得手指上猛地一下刺痛。与此同时，心口的某一个位置上，也出现了同样的刺痛。不由得收回手来，捂住了胸口。

　　“那天早上，大哥对我说，你不听话，总是叫他烦心，他再也不想继续和你折腾下去了，给你立了长仁为太子，叫你把皇位让给长仁，离开这个皇宫，到他给你安排好的宅子里去住着。省得你总是不死心，老是想杀了他，自己掌权。他索性把你的这点念想，掐个干干净净。”

　　高洋慢悠悠地说着，好像在叙述一件与他毫不相干的事情。

　　“等到下午时，我赶到东柏堂里，他已死了，挨了十多刀，那模样可一点也不如活着的时候好看……我把他的衣裳脱掉了，想给他擦擦身上的脏污，把那些大大小小的口子缝补好。可脱到后来，就掉出这么一卷东西来。后来听崔季舒说，他临死前正和他们署拟百官名单，刚刚拟好，刺客就进来了。”

　　元善见的脑子里渐渐开始嗡鸣，眼前，仿佛那从绢布上流淌而下的血已经汇聚成流，奔涌而来。沾得他满身满手都是，血腥的气味弥漫在周围，异常浓重，浓重到他几乎作呕。即使极力撑着床沿，他的身体仍旧摇摇欲坠。

　　“够了！朕不要看这个脏东西，快把它扔了！”

　　高洋并没有因为他的失态而错愕，而是将绢布重新卷好，扶住他的肩膀，凑到他的耳边，轻声道：“那一夜，也是在这里，也是在这张床上，大哥被陛下灌醉了，陛下把他的衣裳剥得干干净净，把他里里外外摸了个遍，吃了个遍时，怎么不嫌他脏呢？他回去的时候，路都走不了，身子下头都是血，躺了三天才能起床，陛下大概不知道吧？”

　　元善见一下子激动起来，极力反驳着，“胡说，你竟敢诋毁朕，朕没做过，朕讨厌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