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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叁•月下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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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迟被师尊救起时,正是她那被称为云隐药神谷的家遭到毁灭性覆灭之时。她的药神父亲,美丽的妈妈,年迈的爷爷,数十名家仆,包括她亲手养大的小京巴和两只鹦鹉,都在那场罗刹大火中死无葬身之地。
那年她十六岁。正是鹅黄衫子,鲜衣怒马的大好年纪。却要双瞳流血地,眼睁睁看着亲人一一毙命于眼前。
而那日,若不是从天而将的师尊和大师兄,被困在卧房里的她,一片火海中,也是难逃生天的吧。
师尊号云中君,据说曾位列仙班,因为什么事而被开除仙籍,却是未曾得知。他也真如云一般来去无踪,捉摸难定。他将半昏迷的迟迟带离人间炼狱般的药神谷,收留她做最宠爱的弟子,从此不再让她过问前尘事。
迟迟后来不是没有问过师尊,为什么知道她当时命在旦夕,为什么要收留她。
师尊只是一笑,犹如佛祖拈花,讳莫如深:“命中之数。”
迟迟不信命理。害死全谷人的不是命运,而是罪不可恕的大周国。
药神谷位于楚国,大周与齐国的三国交界处,并不属于任何一国。所以迟迟的父亲,百里绵泽,素来也以尘外人自居。尘世之外,逍遥如仙之人。
那时山谷的门口便立着一块石碑,上书两句诗。
“尘外何处人,泽被天下客。”
便是这两句诗,导致了灭谷之灾。
其时大周国君正逐鹿中原,四处扩散势力,一派要称帝云隐的势头。他辗转听闻了药神谷,以及这块石碑的事迹。当即冷笑:“泽被天下客,莫不是当自己三皇五帝了?”
而后一声令下,血洗药神谷。
灭谷之日,也同是楚国亡国之时。
那是迟迟第一次感受到,原来人间也有真如炼狱之时。原来一国之主要满门抄斩,理由也是可以毫无说服力的!
从此世间再无药神谷。
然而那些有如妖鬼般从天而降的军队却并未急着走。他们在清点尸体,有人大叫:“这百里绵泽不是还有个女儿吗?她在哪儿?王上王后可是特意嘱咐,就这小妞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迟迟躲在噼啪燃烧的卧房里,被子蒙住头瑟瑟发抖。听见他们在四处搜寻自己,连一声求救都不敢。
若不是师尊。若不是师尊。自己早已死在二十年前了吧。
可师尊救了她,带她回青云山,封她为大师姐。教授她仙术道法,给予她再度活下去的信念。
一晃二十年,因为修炼的缘故,她的时间停止。容颜未改,鲜艳一如当年。
然而与师尊的这份情,便是真要生生终结在此处了吗?
迟迟不敢想,一想,便潸然泪下,好似再度回到绝望的当年。
背着简单的行囊,面前是似血残阳,迟迟一步三回头,和扶苏撕兄并肩走在下山的石阶上。
山门依旧,人已长流。
师兄弟们不是没有帮着求情,连一贯少言寡语的大师兄都开口了,然而师尊绝无反悔,命令他们收拾好行装,速速下山去。
师尊的面容祥和如昨,可那眉间陌生的疏离生冷,却让她明白,自己再无留下的可能。
终究是,哪儿也容不下她这多舛的灵魂么?
“呐,撕兄,我不想走。”迟迟觉得自己说话的声音嗡嗡的,大概是要哭了吧。
扶苏沉默不言,山风掠过,他停下,伸出手摘走被风刮在她发边的白色落花:“不要怕,师兄陪你走。”
壮丽的斜晖中,他的表情温柔得有些不真实。让迟迟不禁想到了初遇时的情形。
那时的自己,被师尊救下后,昏迷了三天才醒来。一睁眼,便看见师尊坐在床榻边,正慈祥地看着自己。逆光中,身旁立着个灰蒙蒙的影子。
房间里点着清香,细细的烟雾萦绕中,那影子似是也变得柔和起来。
师尊和蔼地对迟迟说:“醒了吗。我是云中君,从今以后就是你师尊了。这是你二师兄,扶苏。”
迟迟便迷迷糊糊地对着影子叫:“撕兄。”
迟迟是南方人,平舌卷舌不分,此番叫出,那影子明显有些怔忪。迟疑了一会,爽朗应道:“哎。师妹。”
便是这一句撕兄,一叫就是二十年。后来他们渐渐变得强大,过去的伤痕被时间抚平,身边彼此的存在,成为山海俱在的天经地义。
“对不起,撕兄,若不是我的话,你……你也不会要受此无妄之灾……”
迟迟的眼泪落下来,跌进他温厚的掌心,迅速濡湿那里缠绵的曲线。
“傻瓜。师尊只是一时之气,时间一长,他自然也就忘记了。我们就当做出去游历游历,争取能在尘世里多做些善事,到时再回来,师尊也就能接受了。”
迟迟点点头,离别的难殇在他温柔的宽慰中,稍稍减弱了那么些许。
再度回首,望向曾居二十年的地方,迟迟在心中默默立誓。
我一定会回来的。
一定。
灵宫殿。
天色渐暗,月亮像一个冰冷的银器,自西边的天空升起,皎洁的银辉洒满天地。
一丛竹林被晚风吹得飕飕作响,在青苔暗声的青灰色砖墙上投下婆娑的影子。月光斜斜地照过来,映出了纱窗后那两个稀薄的身影。
“君上,如果沐图没有猜错,那青鬼该是君上放出的吧。难掩的人血气息,就是君上的血,所以才将他们二人吸引过去。”
说话人便是青云观的大师兄沐图。自云中君出现在这凡尘时,他便作为首席大弟子跟随左右。伴随着君上救下从乱石战火里救下扶苏和迟迟,以及其他一众遗孤,开创出与世隔绝的青云观。在私下里,他对云中君的称谓仍是过去的君上,人前才叫师尊。
云中君道:“总要有个藉口才能赶走他们。沐图,莫不是你以为君上此行差矣?”
“那倒不是。只是想着,他二人此番下山,便是要跟那人做个了断。沐图放心不下,君上,难道就没有其他的法子了吗?”
“毕方之火,延及三界,众生都要为之所害。而人需自立于天地间,才获扭转三界之力,才可救赎自身的业障。迟迟如是,扶苏亦如是。”
转身走到窗边,云中君推开窗子,苍老的脸庞浸润在如水月光中。
“更何况,那个人一定不会置之不理。”顿了顿,又道:“沐图,扶苏走了,就由你来照看那盆曼珠沙华吧。算算日子,也该是开花的时间了。”
虽说被驱逐下山,心中悲痛难抑。可迟迟内心到底还是十六岁的少女,再加之很久没有返回尘世,岁月荏苒,沉舟侧畔,改变的东西不计其数。现如今展现在她面前的云隐,就像是从来没见过的新世界。
在云隐这片广袤而丰厚的大陆上,曾三足鼎立着三个国家,北边的楚国,西面的齐国和东面的大周。而在这三个国家中,实力最强的要数大周,最弱的地处内陆偏僻的齐国。
然而二十年,云隐战火忽起,金戈铁马中,富饶的楚国一夜之间,被有如神兵天降的大周士兵攻进王宫,导致亡国。楚国国主,所有的王室成员,被尽数屠戮殆尽。大周得以吞并第二强大的楚国,成为云隐霸主。
这之后的二十年间,楚国旧民作为下等贱民,一直生活在大周残暴的苛政中。而侥幸躲过一劫的齐国境地也没好到哪里去。
因为种种原因,而被迫停下扩张步伐的大周并没有放过齐国,强迫签下纳贡称臣的“和平条约”,齐国得以苟延残喘,然而在二十年间,还是有不少领土被大周一寸一寸逐步蚕食。
这便是如今的云隐,有的人歌舞升平,有的人朝不保夕。
一样活着的,却云泥有别的世界。
而这时的迟迟和扶苏,形如蹒跚学步的孩童,彼此扶持着,摸索着走进命运的漩涡中。
他们还不知道前路有多苦,他们还不知道走下去要掉多少眼泪。
人生,若只如初始。
青云山地处原楚国,现大周楚郡境内,他们二人下得山来,在山脚下寻得一茶肆,点了两碗阳春面,在等待的过程中闲坐聊天。
“你想先去哪里玩玩?”扶苏问。
迟迟歪头托腮,兴奋道:“去人多的地方!越大的城越好,越多的人越好!”
扶苏应允,冲正给他们斟茶的小二问道,这儿离那座大城最近。小二迅速报出盘龙城的名称来,又面露苦涩,俯下身子在他们耳畔低声道:“二位还是不要去那的好。如今周王当权,那儿可是被外界称作修罗城的地方啊!”
“哦……”相视一笑,两人都在心中同时决定好。
就去修罗,啊不,盘龙城了。
就是要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才有意思啊!
面很快端了上来,扶苏细细挑去其中一碗里的葱花,这才推到迟迟面前:“吃吧。”
迟迟笑得灿若春花:“谢谢撕兄。”
用过晚膳,天已渐黑。问过小二去往盘龙城的路径。小二指明之后,问明他们的国籍。迟迟想到青云山既是在楚国境内,那便算是楚国人罢。小二听见这话大加劝解他们最好在此留宿一夜。因为盘龙城每日自戌时开始便要戒严,直到翌日辰时为止。在此之间进出城的人都必须要出示国籍证,如是大周国民便相安无事,而换做楚国人的话,轻则被隔绝在城外一夜,重则被直接带走拷打。
“这么无法无天?!”扶苏忍不住右手按剑,好看的眉毛深深皱起。
“小哥,这就是眼下云隐的境况。虽然这里都已算是大周的国土,然而楚国人既已被贬为下等人,就没有好日子过啦。”
扶苏冷笑一声,也不管是众目睽睽之下,带着迟迟御剑飞行而走,留下一地呆若木鸡的路人。
不消片刻,便来到了传说中的盘龙城外。
盘龙城,据说是因为有龙脉盘踞,当初楚国的开国国主才将都城选址于此。因有龙脉守护,近千年年来国泰民昌,盛世之至。然而不知为何,二十年前大周的军队居然可以冲破龙脉攻入王城,直至灭国。这也成为楚国遗民心中永远的疑问。
整座城池的格局按照四象阵法来建造,朱雀玄武青龙白虎四条主要街道纵横对错,形成巨大的井字。而井字的中间,便是曾经的楚国王宫。
两人并肩走在晦暗的街道上。依稀看得出这儿曾是灯火辉煌的都城,酒肆的帘子下挂着荧红灯笼,钱庄的门槛被富商踏破,穿着桃红柳红的妓、女挥舞彩色的丝绢,冲着路过的年轻男子莺莺轻笑。
然而这栉比高楼,烟波画舫,所有的繁华,都不过东流水一场。
随便找了家客栈住下,还好大师兄为他们准备了足够的银两。开好两间房,扶苏对迟迟说:“早点睡,明天我带你去街上玩。”
迟迟点点头,两人分别入房。
虽然人离开了,但扶苏也谨记着每天都要做晚功。正在吐纳之时,响起了犹犹豫豫的敲门声。他起身去开门,看见迟迟倒映在月光中有如梨花花蕊般晶莹的面容。
“怎么了?”练功需要,扶苏只穿着白色单衣,头发随意散开,面容俊朗如天神,看上去颇有几分性感。
迟迟低着头,声如蚊呐:“我……我不敢……一个人睡……”
说到后面,已经几不可闻。扶苏却明白了。在山中时虽然她也是独睡,但好歹知道对面墙躺满了师兄弟,也不会觉得寂寞。
现下下了山,初时觉得新鲜热闹,然而一到了晚上,月亮升起来,心底的寂寞也如不安分的水纹翻滚上来。
侧开身子,扶苏笑着示意:“进来吧。”
迟迟猛地抬起头来,欣喜地往里面跑去。跑了两步又停住,转回身一脸犹豫:“那你睡哪儿呢?撕兄。”
扶苏大喇喇地往一旁的椅子走去:“放心,我既不会睡床上,也不会去隔壁房。我就在这椅子上过一宿便是。”
像尾滑溜溜的小鱼般迅速钻进被窝里,迟迟探出半个头来:“谢谢你,撕兄。作为报答,你要不要我给你唱首小曲儿?”
扶苏在椅子上盘腿坐定:“唱吧。”
迟迟便裹在被子里,轻启樱唇,轻轻唱了起来。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
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
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寂静的月夜里,她空灵的声音有如飞舞在银辉中的吉光片羽,缱绻蹁跹;又如在月色下静静开放的绯色夜樱,每一片花瓣都荧照出盛极的灰。苍穹煮雨,粼粼琉璃,天幕下铺展开静谧的渐蓝呼吸。眼前仿若出现一个素白长衫的女子,立在高楼。她动人的面容微微颤抖,她纤长的眼睫莹然有泪。她站在这儿等着一个永远不可能回来的归人,明月照亮世间万千条路。却照不回他回乡的小径。她在这亘古地等着,直到她永恒张望的寂寥背影溶入月色,直到她的情深不寿最终被流传歌颂。
在一次又一次的千回百转里,在声线所能抵达的空中楼阁上,迟迟的声音渐轻,最终尘埃落定。
她咏唱着进入梦乡,扶苏睁开半阖的眼睛,静静凝望着她在月光中安然入睡的面容。
无声张开了结界,他像一个最忠诚的战士,静默守候着她的梦境。
苍蓝银辉中,他微仰起头,任那些清冷的光芒落满周身,为他嶙峋的轮廓踱上一层白雾。他披散着长发,像一个透明的妖精,不老不死,不眠不寿。
此是人间难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