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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玖•尘世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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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扶苏有事隐瞒迟迟。
事实上在迟迟向路人询问去临邺的方式,而那人答道南水渡口时,他的心忽然猛烈一疼。就像几年前和迟迟一起去除妖,原本刺向妖物的剑因为术法的膨胀爆炸而导致位移,结果误失刺中了他那样,疼得毫无来由。
然而疼的程度却是不一样的。
那一剑,是迟迟为了要杀死那个纠缠已久,道行高深的妖物,而在剑上灌注了十成的灵力。虽然最后她见目标突兀变为亲爱的撕兄,她着急地撤回灵力,手腕大力扭转。然而因为距离过近,速度过快,纵使迟迟拼尽全力,剑尖还是堪堪擦过他的右腹,留下了一条长长的伤口。
迟迟因此难得的自责了很久,上山下水地给他找草药,每天喂水递汤,生怕他因为自己的一个不小心而一命呜呼了。
那种痛,虽然来得无厘头,但始终是甜蜜的。毫无怨尤。
而这种痛,却像是刀刃上淬了慢性毒药。插入身子时并未觉得多痛苦,可伤口却因为毒药的关系而迟迟不得愈合。总在他以为全好的时候,又痛彻心扉。
他忽然发现自己居然没有勇气面对那个地方。那个让他一听见,就要紧紧捂住胸口的地方。所以他在小二送错了酒之后,借口好香,想喝酒,将自己灌醉。
不这样,他会害怕自己没有勇气面对。哪怕这是个从眼前看来对于他完全是陌生的地方。
在迟迟大呼小叫拉着他赶到渡口时,脑子里忽然有破碎的黑白画面一闪而过。
大雪,渡口,黑船,话别的情人。
流转如此之快,稍纵即逝,他无法捕捉,甚至不能表现出因为这些无端画面而满心痛苦的模样。
迟迟在身边,虽然自己的身子已经复原,可是迟迟还是放心不下。要是再被她察觉出自己仍为障念所困,她一定会担心的。
所以咬牙,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
骗不过自己的话,那就骗天下人好了。
迟迟,你要相信,我不是有意的。
所有受过的伤,都会有伤痕,可我们不一定记得是什么时候,因谁而受。
比如他左胸口,离心脏只有一点点生死距离的这个伤口,无论他如何回忆,都想不起,自己到底是因为什么而被打上这个烙印。
因为它,他遇见了什么,伤害了什么,错失了什么,又忘记了什么。
在浩淼如烟的往事中,难道真的没有一点踪迹了吗?
遥望面前苍茫的江水,风将他的视线吹得朦胧。
竟是,无处可觅。
除了二十年来不断纠缠他的梦境,除了,想忘不能忘,想忆难寻踪的心痛。
虽然一路顺风顺水,抵达临邺时,不出所料已是子夜。
下船时有两列士兵站在渡口,凶神恶煞地逐一检查香囊,迟迟尽量做出淡定的样子,跟在年隽华的身后,做出小厮的样子上了岸。
其中一个士兵打了个大哈欠,手里对准着迟迟他们的长枪上下摇晃:“这么晚还有船来,真是麻烦,明天我还要早起呢!”
旁边另一人道:“早起干嘛?”
他瞥了一眼那人:“尔乃愚民。下个月便是王后的生辰,全城戒严,这段时间都要早起各处抽查,排除隐患。这么热闹的时候,总有些耗子要跑来惹麻烦的。”
“是啊!我差点忘记了,最近我可要滴酒不沾,免得误了此等大事。”那人一拍额头,恍然大悟状。
听到他们的对话,年隽华与身边男子不动声色对视一眼,沉默地踏上长长的石阶。离得远了,才对迟迟他们说:“天色这样晚,你们现在要找客栈,怕也是难有空房。不嫌弃的话,就到我们的落脚地歇息吧。”
迟迟正为等下要摸黑找客栈而烦恼,听见她这话,顿时心花怒放,连连感谢年隽华。她在心性上到底还是孩子。在青云山上都是师兄师弟,女弟子独她一人,虽然热闹,但始终缺少个能说知心话和坏话的人。现在遇见年隽华,虽然她人有些冷冰冰的,但不时透出的暖意,还是让迟迟有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不觉间就和她亲密起来,三两步跑上前挽住她的胳膊。
年隽华有些挣扎,但看迟迟满脸喜滋滋的笑意,便没将手挣开。
作为大周国都,云隐的天上人间,临邺虽不及有着千年王城的盘龙城大,却是奢靡无比。就是在这种人迹杳杳的子夜时分,整座城市也是挂满了殷红的大红灯笼,绵延的红色灯芒流动如霓虹,流光烁金,恍如隔世。繁星如钻的穹夜笼罩四野,与尘世的灯火相映成辉。
好一派人间盛世。
走在亮如白昼的街上,迟迟听见脚下发出异样的跫音,低头一看,原来整座城的大街小巷的路面,皆是用上好的大理石铺就!怪不得会觉得眼睑下白得怪异。
这是要花多少云隐的财力物资,才能打造出的白色城池啊!
而行走在城池中的人大周国人,尽皆身着彩衣,言笑晏晏。面容中都有种人上人的骄矜。迟迟不由恨得牙痒痒。
除了那只到目前为止仍然行踪不明身份不明的东方妖怪之外,她也很想灭了大周王室!
年隽华似是看出了她的心意,侧头低声道:“不想被埋伏在大街小巷的眼线察觉出你的仇恨的话,最好还是收起愤怒的表情。”
迟迟应允,和扶苏并肩跟在她后面,七拐八拐走到了王城中较为破落阴暗的地区。进了一间民宅,年隽华给他们安排了房间,各自睡去。
除了半夜门被突兀地敲响大周士兵蛮横地冲进来例行检查之外,相安无事。
年隽华呢那男子每日出去,据说是出门卖艺。她每天临走前只交代他们不要随便出门,以免被严密巡街的士兵盘问而暴露身份。
如此在临邺城,也算安稳而无聊地度过了一段时间。
临邺城开始装点,整个城市如沐花海,迟迟迫不及待要出去玩,她已经快被憋死了,然而年隽华拉住了她。神神秘秘地将她喝扶苏带到了里屋,在墙上有节奏地敲了几下,石墙缓缓转动,露出一个密室来。
年隽华淡淡道:“隔墙有耳。我们去里面谈吧。”
迟迟自卧房里走出,已经换下了那身农妇装,身上的绯红小衫是扶苏从未见过的装束,衬得她面如桃花。
她很美,然而此刻扶苏却在忧心她的美。
“你真的要去?迟迟。”
迟迟想也不想:“当然。好难得有这个机会啊!而且根据我们这么多天的盘查,不是确定了,妖气的来源就是王宫吗?”虽然被禁足在这陋巷中,但迟迟和扶苏却一天都没有耽误,每时每刻都用灵力有如大海捞针般,在拥有巨大人气的临邺城中搜索妖气及其来源。昨天便确定下来,确是来自王宫。
刚刚年隽华将他们叫去密探的内容,也是与此有关。
九龙塔下的布告栏贴出了黄纸布告,说是因为王后大寿临近,宫中人手与寿宴当日的歌舞演员欠缺,所以昭告天下,筛选秀女。
年隽华说:“这是个大好机会。迟迟你生得这样漂亮,被选为秀女进宫根本不成问题。扶苏你也可以去竞选临时的巡逻军。反正你二人身上又无楚人烙印,再之香囊在身,小心行事的话,绝对不会露馅。我会提前告诉你们通过的方法。”
迟迟还未应答,扶苏皱眉问道:“那你们为何不去?”
年隽华叹气,双眸在面纱后忽隐忽现:“我们时常在城中出现,很容易被认出来,风险太大,而你和迟迟都是生面孔,成事的几率较大。”
不等扶苏再多问,迟迟抢道:“我去!”
虽然知道迟迟的能力,而且有自己跟在周围,绝对不会让她有陷入危险的机会。但扶苏还是觉得心里难安,想再劝阻迟迟,换个其他更安全的方式去除妖。
迟迟定定看着他的眼睛:“撕兄,不是迟迟甘于冒险,而是这的确是最快最好的办法。为了回青云山,为了回师尊身边,我冒再大的险也甘愿。”她的眼神如此坚定,扶苏默然:“若你坚持,我也不再阻拦。你只要知道,我们死生都在一起,就足够了。”
迟迟点头:“嗯!”
而后转身,推开了那扇通往未知命运的门。外面的阳光亮的像铁匠刚打出来的宝剑,闪着锋利的光芒。大周国人走在街上,沐浴此光,显得平安喜乐,悠然自得。
如果可以,这么灼眼的光芒,真想分给黑暗的楚地,和生活在那里的国民。
看着迟迟他们离开时的坚定背影,年隽华站在门口阳光照射不到的阴暗处,静默无语。
风将罩在她面前的面纱吹得幽幽震荡,衣袂摇摆,翩翩似仙。她将手伸到面纱后,摸到颊边,一张人皮面具被她扯下,紧紧攥在手中。那张真实的面容,依然隐藏在面纱之后,无人知晓。
那男子亦从里屋走了出来,站在她身后:“他们去了?”
“是的。父亲。”年隽华道。
嘴角掠过一丝冷笑,肌肉的牵动使得那张本来就狰狞的面容显得更加可怖:“做得好,年年。”而后轻轻一挥手,从黑暗中闪出数十道黑影,皆向着他们的背影单膝俯首。
那男子低沉道:“时机已到,大家行动吧。”
“是。”整齐的低声应和后,黑影倏忽消失不见。
璎珞下山后,才知道距离她身死国亡,已迢迢流过二十年时光。
就在这长也不长,短也不短的时间里,一切,都改变得太多了。曾经巍巍的皇城,如今已成徒剩活人的死城,而她那些善良友好的国民,也因为暴政苛税,变成人人自危的鸵鸟。
她站在被焚毁的王宫遗迹前,脑子盘旋而过的是当年的一切,曲觞流水处有她扑蝶的身影,百花开放的庭院里她曾高高将秋千荡起,庄严华丽的朝会大殿前,她曾经头戴珠冠,接受文武百官的朝拜。那是王位继承人的册封典礼。那是兄长死后的第二年,父王和母后的脸上都没有笑容。
纵是这样,这些场景也只能凭借回忆去重塑,再回首已是百年身,而今在此凭吊的女子,她的国民从旁边走过,也忆不起她的面容。
原来漂泊得过久的人,即使有一天想要回家了,也会找不到来时的路。
因为那条路,是自己亲手葬送的。
转过身,在满是碎石瓦砾的街上,她赤足前行,那触目的红色不知是鲜血还是怨恨。
她在盘龙城里留了两天,白天行走城中,缅怀往事。沿途听说了不少关于周兵残暴无道的事迹,于是看见有恃强行凶的周兵便出手教训,解救被欺凌的楚人,而后用术法迅速消除在场所有人的记忆。
那日她走在街上,忽而听见死寂的空气中传来飘渺哀怨的歌声,歌词悲伤而不祥。她顺着歌声走去,只觉得在这般凄婉的歌声中,自己所行之路,都是步步带血。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乡;故乡不可见兮,永不能忘。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陆;大陆不可见兮,只有痛哭。天苍苍,野茫茫,山之上,国有殇。
山之上,我楚国有殇,我国人沦亡。
曾以为这具以雪水和曼珠沙华造就的躯壳是流不出眼泪的,然而听见这歌声,只觉双眼酸胀,身体中有气流横冲直撞,却觅不到出口。
我的国家,我的人民,大陆不可见兮,只有痛哭。
那是一个疯女人,坐在黑暗的巷子角落,头发蓬乱,衣衫褴褛,大半个雪白的身子都露在外面,身旁是几个狰狞而猥琐的周兵,正提着裤子踢那可怜的女人:“谁让你唱这种歌了!给老子闭嘴!”
而后不由分说,罪恶染血的刀刃,朝女人直直砍下。
她立刻搭弓射箭,灵力幻化的冰箭划破空气呼啸而去,奈何距离始终有远有近,在冰箭贯穿那人胸口的同时,女人血流满面,倒在肮脏不堪的地上。
山之上,国有殇。
将剩下的周兵一同处理了,她为女人整理好最后的仪容,将她带到王宫里,葬在她曾经的宫殿前。那株她最喜爱的杨花树下。
年年春来,扬花纷飞,这是美丽的灵魂最好的归宿。来年春天,我必以这弓箭,劈开萦绕楚地的浑浊暗流,还晴空蓝天于人民。到那时,那些飘散如烟如雪的扬花,定会落满你的坟头,你的绣床。
你可安心,因彼岸有花。
那个夜晚,她独坐在王宫正殿的屋顶上,独对一弯寂月。清辉笼罩其身,整个人,便越发地显得寂寞。
双手紧扣,她用楚地流传的祭典姿势,虔诚跪拜月亮,为那可怜的女人,和无数因她无辜丧身的国人祝祷,祈愿他们进入西天极乐。
她的内心充满了迷茫,如大雾弥漫。时间这样长,重生了还是要死亡。她再回到这世界不过是偷生一遭,还清上世的债,雪清前身的仇,到那时,就真真正正地去死,轮回也好,化作天地间的清风也罢,人世间的爱恨情仇,都与她再无瓜葛。
只是,莲见扶苏,我们恐怕无缘再见。我无法将这利箭射进你的胸口,偿还我前世血泪。这是我唯一的遗憾。
唯一的……
两天后,璎珞动身前往临邺,她没有选择最近的水路,她不要面对离别的码头。而是选择了更为遥远的陆路。山高水远,如果这样走,可以让我对你可耻的思念减少一点,再少一点,我愿意永世在这世间走下去……
而在临邺城中,迟迟顺利通过了秀女的选拔,被招入某个大型歌舞表演中的一员,为即将到来的生辰大典而在王宫的某个偏殿中开始了集训。
而扶苏也顺利过关,成为守卫大典的巡逻军之一。尽管有个不停地劝说他的长相和身姿都应该去为王上王后跳舞而不是埋没在御林军中,他还是以自己笨拙为由婉拒了。
“开什么玩笑!你就那么想看我丢人吗!”被迟迟取笑“干嘛不去呢就凭你这张脸说不定那王后直接看上你将你招为男宠我们就不用费尽心机混进去了”,他恼羞成怒地这样吼,而后决定一个时辰内不理她。
日子飞速流逝。转眼间就到了六月十五。临邺城中的赤梅在那天更是怒放得力压群芳,家家户户张灯结彩,人们尽皆身着红衣,走上街头,每个大周国人都拿到了来自王宫的赏赐。整座城池沐浴在无上的喜庆之中。
据说今年是王后的四十寿典,为了方便普天同庆,大周王上莲见孤光命人在九龙塔旁高高架起了四面台,这样无论有多少观众,无论从哪个角度,都可以一览无余。
负责当日防卫安全的大将军曾忧心忡忡进谏,道如此一来,要防住刺客便难上加难。王后广袖一挥,道:“无妨。向来无人有本事可加害到本宫。再者,不是还有青狼在吗。”
扶手立于一旁的桐木青狼听闻此言,走出队列单膝下跪,声音朗朗回荡在大殿中:“下臣愿为王上王后效犬马之劳。如有意图不轨者,我神鬼兵绝不放过!”
于是在当日,除去大将军率领的巡逻军外,亦有神鬼兵埋伏暗处。莲见孤光下了王座,朝坐在后位上,美艳雍容到艳倾天下,却一点也看不出已到不惑的毕方王后伸出手,牵着她走出群臣寂然的朝会大殿。
殿外,长长的石阶下,两架明黄色的八人轿辇静静等候在那。王上王后拾级而下,宛若天神。宫墙外,喜庆的炮声响彻四野,大周国最盛大的节日,缓缓拉开了它沉重而雍容的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