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缘劫》苏以凉

1、楔子

　　世人皆知，我师父广德帝君是上天下地最护短的一个神仙。

　　当日凌霄宝殿上，趁着师父不在，天帝终于下定决心要将我罚上一罚，一咬牙，当场封了我一身仙术。
　　谁料师父闻讯从西天梵境赶回，一言不发地登殿，一言不发地站在我旁边，一言不发地将天帝望着。
　　望着望着，天帝的态度就软了。
　　师父的眼神，原本就深邃了些。
　　于是本仙君私放妖兽九黎下界的罪过，到头来只受了思过百年的惩处，这在天界也是头一遭。

　　经此一闹，师父护短之名传遍了四海八荒。
　　岂料众仙家也忒精明，非但不在背后指指点点，反而削尖了脑袋把自家子侄往紫霄宫送，惟愿老天开眼叫师父瞧上收做弟子，也能少奋斗万把年。
　　师父成日里清净惯了，叫他们闹得心烦，便借口唯一的弟子被狠心薄情的天帝罚下界去，他这么大把年纪一个人面对空荡荡的屋子，想着以后孤苦伶仃的日子，悲从中来。诸位仙友虽是好意，但念及一位尊神终日以泪洗面有碍观瞻，索性光明正大的关了紫霄宫的大门，概不见客。
　　其实紫霄宫的侍女仙童不少，便是本仙君不在跟前伺候着，师父一个人养养仙鹤喂喂鱼也不寂寞。
　　更何况天上一日，地上一年，人间百年对师父而言，不过三月光景，我回来那时，兴许还能吃上广寒宫送来的月饼。
　　本仙君从凌霄宝殿出来，自觉罪孽深重，没脸回去见师父，便径自去了南天门。
　　就在我和中坛元帅交待去向的当口，紫微星君突然出现，说我师父广德帝君他老人家悲伤过度，如今大概有些不好了。
　　我的娘诶！我那师父两万年来连个喷嚏都不曾打过，先下居然有些不好了，那究竟得是什么个光景！
　　听着他的话，我吓得连滚带爬跑回来，生怕这一去把师父一个人留在家中悲死了。谁知一闯进紫霄宫，便看见师父和文曲在瑶仙池便喝茶，气定神闲，面色红润有光泽，哪里有半分不好的样子。
　　倒是本仙君，刚才失了法力，又跑了这么远的路，登时急火攻心，晕了过去。

　　在我养病的两个月里，我想了很多从前的事情。

　　说起来，我如今上蹿下跳多半是叫师父给惯的。
　　天生地养的广德帝君如今端的是风流倜傥，平易近人，但当初整饬天地的余威仍在，虽过了数万年，却还是如雷贯耳。
　　记得年幼之时每每牵着师父的衣角随他四处赴宴，总能看见角落里有人朝我指指点点，说那就是广德帝君嫡传大弟子，将来定是前途无量云云。
　　我本是师父座前古琴所化，师父看着好玩，一时闲心大发才收我做了弟子，前途什么的却从未替我考量过。
　　后来有一日，师父闲来无事突然问我想学什么，我心想着舞文弄墨不适合我，刀枪棍棒更是玩不转，便说徒儿驽钝，还是学些音律罢了。
　　师父笑了，说音律养性，问之这孩子虽是散漫，大抵还是不错的。
　　文曲、紫微二君那时正在师父的紫霄宫中做客，这话便是朝着文曲星君说的。本仙君那时还是个少年，以为师父只是说说，便也没当真。
　　岂料三千岁生辰那一日，师父将我唤到座前，递给我一份文牒，上面正经的小篆写着一行字：
　　紫霄宫秦颐，封晗元仙君，司乐。
　　司乐！本仙君何德何能！
　　我脚下一软，身子便跟着抖了一抖，几乎将文牒摔成两瓣，抬眼却看见师父正歪在榻上，似笑非笑将我望着，一双深邃的眸子此刻却澄澈如镜。
　　他说：“问之，这份礼，你喜不喜欢？”
　　他的声音从来都是这般温和，真不知当初天崩地裂之时这温柔的嗓音的主人究竟是使了什么计谋，才震慑住三界六道芸芸众生的。
　　我微微脸红，做害羞状：“喜欢。”
　　喜欢，怎能不喜欢！
　　天帝封的仙位，我要敢说不喜欢，以后在这天上，还有我的好果子吃么！
　　师父只是看着我，笑了笑，道：“喜欢便好，我本以为晗元这封号俗气了些，要文曲再给你改改。如今看来，你大抵不在意这些个虚名，那就先这么叫着罢。”
　　我泪流满面。
　　自此后紫霄宫的秦颐便唤作晗元仙君了，只有师父不同，他依旧如从前那般唤我问之。
　　问之，问之，秦问之。

　　我此番失了法力，还没滚出天界就被家里这不成器的师父气晕过去，一来二去便将下界的时辰耽搁了。
　　天帝派来的仙君进不了紫霄宫，眼睁睁看着师父把一宫大小折腾得脚不沾地，如此过了三日还不得入，只能回去复命。
　　天帝自小被师父管教得怕了，如今无可奈何，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然，本仙君的过还是要思的。
　　八月十六是师父做主挑的黄道吉日，本仙君便定在此日下界。
　　原本说失去法力，叫我如凡人那般过上百年，是天帝附带给我的惩罚。
　　谁知我这一晕过去，师父既悔且愧，以治伤为名将法力尽数还了我，还附赠了好些，一来一去修为竟是精进了不少。
　　天帝全当没看见，由得师父胡来。
　　本仙君自是不傻，也不多话，乐享其成。

　　只是师父虽没气得大病一场，我这一去，他却还是舍不得。
　　思来想去便说要不在紫霄宫的瑶仙池旁设个家宴，八月十五中元节大家聚一聚，吃饱喝足了再送我下界。
　　也怪我太天真，以为真的只是一顿家宴，除了师父，大抵只有看着我长大的文曲、紫微二君会来，便也没有反对。
　　谁知八月十五这日，从卯日星君当值那时起，以各种名义往紫霄宫送礼的、慰问的、闲来无事串门的大小仙人络绎不绝。
　　师父位高权重，自然得在大厅里坐镇，顺便与众仙聊些家常，并着几个靠谱的在凡间照顾我些。
　　师父做了香饽饽，我这家宴的主角反而无人搭理。
　　闲来无事，又着实念叨着月宫送来的好酒，便径自往瑶仙池旁坐了。玉壶珍馐虽无人共饮，但想着师父这一忙大概要到晚间才能得空，不由得大叹可惜。我一边感慨一边自斟自酌，伴着和风暖日，一时大意便喝高了。
　　再度醒来却是在紫霄宫内自己的床上。
　　我揉着一双惺忪睡眼看着床前一脸严肃的玉荷，心中“咯噔”一声。
　　本仙君竟一觉睡到第二日黄昏！
　　看着西斜的日头，我再不敢迟疑，更别说去找师父话别，连行李都不不要了，径直跑到南天门跳了下去。
　　这一落，却落在了人间的一处绝境，名唤苍梧之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