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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三章 归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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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雀翩飞,日月升落,时间匆匆而过。
那日帐幕高筑,八方经过的鸟兽都被它夺取了性命,哀鸣连连。渊棠本欲劈开帐幕时,两京却散了法术,站起身来,一脸淡漠走过他身旁,语气也是极清冷:"好好安葬她吧。"
然后,她一言不发地回了寝殿,把自己关在房里,整日隔着窗纸望着发涩的天际发呆,不许人进来,不与人交谈,倒成了个哑巴。渊棠几次三番的想要见她,却被堵在了外面,悻悻而归。
但每每望着变化的天际,她总是在和自己说话,倒得了个趣味。云彩浮影,树叶起舞,她就想,哦,大概今日小风,约莫是个好天,无事,睡觉。长河月圆,夜凉如水,她就想,哦,月明风清,约莫是个好天,无事,睡觉。
是以这般,浑浑噩噩了五天。
夜阑人际时,她也会做梦。梦中景色如出一辙,或许柔和些,绿荫草地上,她赤着足奔跑,远处泞柔静静望着她,杏子般的眼微弯,容颜姣好如初,或是泞柔将她稚嫩的手死死攥住,又或是泞柔大婚时穿着的那件红得似血的嫁衣,上面偏用金线勾画出无数灵动的蝴蝶,教她好生羡慕,傻傻地说什么以后出嫁时也要穿一模一样的。这些,为什么这三年来她一件都没有念过。
第六日长月如钩,渊棠忍无可忍,踢开了紧闭的大门,冲躲在墙角的她吼道:“你看看你成了什么样?!不是说恨她么,那你现在是在做什么!她死了,你要跟着她一起死吗?!”
她虚弱地抬头仰望,阳光太刺眼,不由得合了眼。周遭的蓝光闪烁着,渊棠这才发现,她这是要现原身的征兆,心中软了软,柔声道:“疼吗?”
她缓缓地摇摇头,“你还是离我远点吧。”
渊棠感到不可思议,便问:“你都伤成这样,你还怕我对你做什么吗?”
胸膛中迸出一声闷笑,她支起头看他,眼中带了一丝促狭:“我是有点怕,怕你忍不住掐死我。”顿了顿,道:“我真有点累,你走吧。”
他一动不动,皱着眉望着她汗湿的脸颊,良久,半跪在她面前,抬起手替她轻轻拭去汗水,那一瞬间,他感受到她无力的反抗。目光不期而遇,他的眸色像一点幽深的光,带着他的恳切,求她一句回答。她的神情依旧无动于衷,她微微偏了头,去望门外泻了一地的月光,若有所思了一会儿,忽然轻声赞道:"今晚的月色,很美。"
他的手蓦得僵住,蜷曲在空中,不知所措。
她咳了几下,自顾自地说道:"渊棠,我一直觉得凤凰是一种很美好的神鸟。眼泪可以治病,到了一定时间就会在烈火中死去,可是又会在灰烬中重生…"她的声音渐渐小下去,纤长的睫毛在脆弱不堪的吐息中起伏,仿佛是月光照耀波光粼粼的水面,投下一道道光影。
蓝光汇聚起来,变大变浓烈,突然间,蓝光间沉睡的红衣女子幻化成了一只火红的凤凰,羽翼收敛,睡样安逸。
渊棠的眸中敛了一丝温柔,他摸了摸凤凰的羽翼,含笑着说:"我也一直这么觉得。"
羽毛划过他的手指,柔软得如同流水滑过。黑幕渐渐地沉了,星辰黯淡,月失了颜色,凤凰却沉睡在这个小小的角落,陪在他的身边。蜡烛在渐息的微风中忽明忽灭,黑眸静静注视着远处,仿佛浸在溪水中的两颗黑宝石,他的专注藏着几分悲哀,心绪飘到了很渺远的未知。
仿佛浓郁的藤叶攀上墙檐,绿盈了每一寸土地,仿佛雨滴坠落江河,涟漪漫漫,仿佛眼眸注视天际的火云,心沉醉晕色。这样盎然的生机来得不是时候。神魔一役,三族死伤惨烈,生灵涂炭,六界不得安宁。这一小战,鬼族只派兵十万以助魔族,并不参战,但在青史上已奋笔写下“鬼魔两族合力对峙神族,仍不得胜”云云。
两京已恢复如常,至少表面上是这样。她每日帮着犹泪练练兵,两人每日又腻在一处下棋、谈笑,日子倒这么晃晃悠悠地过去了。这二人的感情倒深了几分,便不再那么拘谨了,偶尔间也会互相取笑着玩。只是偶然间,两京脑中总不合时宜地闪过戚裳的容貌,以及她温柔的笑意,不觉得有些失神,不由得想到樱花树下的翩翩少年,心中又是一痛。
每每这时,她都苦笑一声,哀叹爱一个永远不会回头的人是多么的可笑。
入夜时,她哀求自己不要再做梦。可夜半,泪眼潺潺醒来的人却总是自己。睡意全然消失,她便窝在墙角,看东方天际发白,寒冷也犹然不知。算我求你了,她虚弱地哭着,别再在我梦里出现了。
一日,日照高头,她照例蜷在软榻上,困觉。一旁的犹泪则闲着,无聊地看着话本子。
一蓝衣小兵上报着近日来的战报时,她还乏困地支头,怔怔地思考小兵话里的意思。犹泪静静地听完,便将话本子搁在旁边,问她:“你什么看法?”
两京唔了一声,揉了揉额角,笑道:“没什么看法。”
犹泪如同哽了个枣,愣愣地望着她。
两京笑得更欢,她解释道:“神魔一役,魔族战败,魔界想要挽回面子,便下令进军驻军在天之涯,此举确实合情合理。据那小兵所言,神界暂无行动,而魔尊似乎有意让潋月上阵作战,统帅五十万精兵,若真是如此,倒真是有种孤注一掷的意味了,看来商夷是真想要称霸六界了。此等虎狼之心,我族不得不防。依我所想,我族是该作壁上观了。首先,就该撤了那十万精兵,你以为如何?”
言罢,拿了那本话本子翻了翻,问道:“这里面讲了什么?有趣么?”
犹泪一怔,良久,赞许道:“渊棠说的不错,得你一人,可抵十万精兵。”
两京挑眉笑道:“他真有说过这样的话?我觉得,所言不实。”顿了顿,又低下头去研究那本话本子,有些疑惑地问道:“这里面到底讲了什么?”
犹泪无奈地叹气:"真有你的。"余光无意间瞥见渊棠走来,便连忙下了塌,恭敬地作揖:"君上。"
渊棠点点头,便径直走到两京身边坐下,拿过她手中的话本子,笑道:"好看?"
女子眸色不变,淡淡回答:"貌似…还不错。"又侧了脸,平静地望着那双黑眸,声音染上笑意:"你不是来找我的吧,若你和犹泪有什么话要谈,我先出去避一避。"
她若无其事地走过他身边,却被人擒住了手腕,男子带着愠色问道:"你做什么躲我?"刘海遮住黑眸,看不清真切,她瞬间慌了神,也不知为何要躲他,怕,她到底在怕什么。
她勾起一个潋滟的笑容,突然利落地挣开那只手,冷漠地说道:“我先出去。”
渊棠在身后喊了她几声,她却装作没有听见,深呼吸着,攥紧拳头,大阔步走了出门。她还替他们关了门,多么善解人意。但她大抵是做不了一个讲信用的人,因她一出门就回了寝殿。
她在黄昏中行走,欣赏着天际透着少女般的韵色,近处树影婆娑,倒像是舞女扭动着曼妙的身姿,活色生香,而远处窸窸窣窣的树声、风声已然分不清楚。她仿佛在画境中,却又像是局外人,冷眼旁观万物滋长,细心编造出自己臆想的自然的语言,乐此不疲,并在抬头仰望、低头思索的斗转星移间陶醉又厌恶。
门口的小侍女见她这么早回来,有些诧异地迎上来。她本来心里就烦闷得很,便打发她们去拎了几桶热水。她在水中躺了一会,愈发觉得累,寻了个最舒服的姿势,晕晕乎乎地便入了梦。
忘川缓缓地流淌,仿佛是月色泻了一地。琥珀色的河水潺潺,数不清的鹅卵石静静枕躺,漆黑得就像人的眼。谁能想到,温柔如它,竟会要人的命。
泞柔穿了一身白色的袍子,笑语嫣然地望着自己。她额间贴了精致的花钿,刘海被风吹乱了,留出一个恰好的弧度,让人看清她那双漆黑的眼眸,至死不忘。
两京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声音急切:“姐姐,是你么?”她看清了她奶白色的肤色,看清了她滴落的泪水,就像珍珠。
她的笑容在阳光下支离破碎,眸色流转,她哽咽着:“对不起,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母亲、父亲,还有这个国家。”
两京颤了颤,张着嘴不知说些什么,眼泪就这么滚烫的流下来。她紧紧抓住泞柔的手,嗓音抖得厉害:“我不怪你了,真的。”
泞柔含泪嫣然一笑:“刚才你叫我姐姐,我真的很开心。”顿了顿,她望着两京的眼,一字一句地说:“遥安,你的时间虽然是永无止境的,但是,你要有更精彩的活法,懂么?一辈子只恨一个人,很可悲,一辈子如果就妥协地度过,更可悲。我知道,鬼君喜欢你,可是我懂你的想法,所以不要因为什么原因就妥协,就强迫自己。只能过一次的人生,要永远和珍惜的人一起度过。”
两京的眼中淌出泪水,她问:“假使我爱上了一个不爱我的人,我怎么办?他可能永远不会回头看我,那样的我,是不是更可悲?”
泞柔倏地笑了,她点了点手上的紫玉手镯,眨了眨眼:“去找他。”
醒来的时候,水已变得冰凉,两京皱了眉,忙收拾妥帖。还是疲倦,她便忍着困意,正想把头上那些花饰摘掉,却望见右手上的紫玉手镯在暮色中闪了闪。脑中又想起梦境中所见,不由得怔了一会,心中隐隐约约地起了个大胆的想法。
门外忽风声大作,似乎是个鬼族造访。她摘了花饰,罩了件妥帖的外衣,便开了门。
不料凤羽纷飞,好似一场烟雨朦胧。视线中蓝衣男子定定地望着她,乌发如瀑。这一切,都像是个未竟的梦魇。
渊棠缓缓开口,柔声如斯:“嫁给我。”黑眸闪着柔光,是一种不容拒绝的温情。那一瞬,凤羽拂过他的额发,宛若微风拂过海面,留下圈圈涟漪,层层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