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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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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在恒河里慢慢穿行,船极大,商队、行人,熙熙攘攘。肖墨有些受不了舱中的闷气,便戴上了帷帽站在船头。
桃花一般色泽的鲜亮衣裳,袅袅娜娜的姿态,虽然带着帷帽,却依然让许多男人移不开视线。但凭着那女子一身衣着不凡,却也没有人不长眼睛的上前。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肖墨念完这句子不由扑哧一笑,心底默念了自己几句无聊,便默默站着望那恒河水。
“啪——啪——啪——”
“小娘子这句子吟的极风雅,不知可有下句?”淡淡含笑的声音在肖墨背后响起,她不禁一愣,随即转过身去。却见得一身穿月白长袍的男子手持扇子对着她躬身揖礼。她不由愣了愣神,随后连忙还礼。刚想作答,却听一个好听的声音响起,“三娘,这里风大,我们回舱罢。”抬眼望去,青离步履轻缓的正从另一端走过来,他脸上带着笑,笑意却很淡,眼睛里满是冷冷的风雪。肖墨从未见过青离这副模样,不由一怔。青离已走了过来,一把握住肖墨的手,面对着那位公子淡淡一笑,拉着她便往舱中走去。
肖墨有些淡淡的不悦,却说不上来这种不悦是从何而来。但回到舱内却一句话都不愿说出口。青离也不恼,只是端着茶杯坐在一旁,另只手中握着一卷书,脸上的表情依旧淡然,她几次想从他脸上看出些许不同,却每次都是气恼的扭过脸去。青离将她脸上的表情都看在眼底,微有些烦闷的心反而一松,竟快乐起来。
他一直觉得三娘与之前有些不同了。自她醒来,她眼底的迷茫和疏离,这些他都看在眼里。只是这一路上忙着赶路,他也无从问起。自姜曲农与她两个哥哥死于皇家刀下,她被转送给有功之臣为婢,自此便从一个快乐不知忧愁的少女逐渐心思沉重。每次偷偷与她见面,虽脸上依旧在笑,但眼睛里始终含着一片愁绪,纵然他说要带她走,她也咬牙摇头。她说,“父亲和哥哥都是被冤枉的,不能让他们含冤而死。不为他们洗清冤屈,三娘绝不跟你走。”这些话说的沉重,也让他心痛。若不是他没有权,至少他有能力将她家人救下,而不是苦苦跪在门外恳求父亲能够念及姜曲农对他的恩情,向皇帝求情。却不成想,皇家无亲人,连同他们一家,昔日的手足亲情皆比不上皇权,因一纸诏书,他父亲被一杯毒酒赐死,他被送往广平郡,虽然继承了王爷的身份,但并没有一丝实权。就像当初他离开皇城的时候,皇帝舅舅李豫在三里亭外送他时所说,“唐国只要一个皇帝,功高盖主的事情最容易让人握住把柄。你父亲就是太得人心,朕若不这样做,迟早要将皇位让贤。平之,这一切都只能怨命。”唐国的皇帝虽然不是霸权者,但也明白若臣子太有能力太得人心的后果,若不早早压制下去,他的皇权会不稳。那时的青离怆然而走,到达广平郡后才渐渐地明白皇帝对于皇权的稳固有着怎样的执拗,这种凌驾在亲情之上的权利,他看不懂,也不希望有一日能够拥有。他那时就在想若三娘在身边,就算让他一辈子都清苦平贱,他也甘愿享受。
是他的一家连累了三娘的一家。
若非不是父亲的威信已经将皇权都盖住,他们一家也不会因此沦为陪葬。因姜曲农另外一个身份还是曾经的远征大将军,他的手里握着的是他父亲大半军马的印鉴。皇帝要将皇权握在他的手里,那势必要将他父亲以及所有的亲信全部除去。而他活着,只是作为皇帝蒙蔽天下百姓的借口。
广成王病故,幼子继承王位。因身体有恙故在广平郡将养。这是皇帝的仁慈,也堵住了悠悠天下人的口。时光流逝,再没人提起广成王的过去,那些铁马金戈的往事皆已如云一般被风吹散。
三娘的名字叫姜肖墨,因是第三个孩子,又是女孩,于是小名就叫做三娘。自小在父亲疼爱中成长的她是怎样忍受着做奴婢的苦,每天日复一日的做着那些在他看来是万般下贱的工作。但每年去偷偷见她,却始终沉静,满怀期望。他不忍告诉她这些皇家的秘辛,也不愿看到她眼底的光芒失去,可最终,他抬眼望向她,她如今端坐着的样子,早已不复曾经的样子。
不知是岁月改变了她,还是死而复生的生命已看穿了世间的喧杂,再也不想忆起曾经的痛苦。
他以为只要有他在,皇帝为了安抚他便不会去动她。却不知原来一切都是他的天真,她是他的软肋,皇帝怎会不知。于是,在他苦苦熬着寒毒复发的日子,一纸诏书,姜肖墨贤良,赐于陇公三子为妾。三娘不从,跳井自缢。噩耗传来,他已全身透凉,心衰若死。他拖着病重的身子向皇帝上奏表为她收尸,以全昔年旧情。皇帝念其父受连坐而死,故同意他为她敛尸。
当他赶去将她的尸体收敛入棺,颤抖的手几乎触碰不到她的脸。他在想若他再坚强些,是否他就不会失去她。送她去往墓地的路上他扶着棺,恍恍惚惚之间,听的一阵微弱的声音有节奏的响起,“嗵——嗵——嗵——”一下又一下的击打在他枯萎的心上,他恍然梦醒,不可置信的贴在了棺木上面,眼睛逐渐明亮。棺木板起开,她坐在里面,剧烈的咳嗽,大口的呼吸。脸颊微红,目光迷惘。而他则面露欣喜。
舱内很安静,这种寂静让肖墨极度不自在。舱外有歌女在清转委婉的唱着曲子,曲调哀伤。她闭上眼睛细细的听,这是个讲述一女子离家寻找丈夫的故事。丈夫被皇帝征去造地陵,一去数载都不归,做妻子的带着孩子一路打听一路找寻,却在最后获得了自己丈夫已死的消息。她带着孩子在地陵前哭泣,直至她丈夫的尸骨从陵墓中破土而出。肖墨突然间有些发愣,这个故事是多么像孟姜女万里寻夫呀,那样坚强勇敢的女子,为了寻找自己的夫婿,千里奔波而去,只求能与丈夫早日团聚,却不料这个世间是多么的不公平,帝权之下,百姓犹如蝼蚁一般淹没在帝王霸权之下。孟姜女是其中之一,而故事里的女子又是其中之一,百姓所祈求的不外乎要个平安,要个一家团聚的喜乐。而这一切,在乱世里,在暴君、昏君统治之下,是多么奢求的希望。她不禁低叹:“皇权霸者永远不知道百姓的苦。强大的帝国统治者,眼中的百姓就如同蝼蚁一般渺小,他高高在上,我们却卑微,他永远不知道自己统治下的人民想要的是什么。”
“今上是个好皇帝。唐国在他的统治下却也兴盛。”青离有些不赞同她说的话,眉微蹙,有些复杂的扫一眼肖墨,不意外她会有这样的口气,但妄议今上,若被有心人听到告发,虽不至于处死,但也会受些皮肉之苦。他伸手按住肖墨的手,另只手端了杯茶递过去,叹道:“三娘,切勿妄议国事。”
肖墨心里有些忿忿不平,但也知道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在国家机器面前是怎样的渺小。就算她深知历史,知道暴力下的统治终有一天无法压制,被压迫下的人们会拿起武器推翻暴君,可这一过程,其中的艰辛和血泪,是用无数的生命铺就而成,她多么希望自己还是在21世纪做着她的老师,过着平凡的生活。纵然每天奔波,也好过在这样一个乱世中,颠簸而行。
长吐一口气,肖墨将心里的烦躁硬憋了回去,差点内伤了自己。不过她也知道就算自己把心中的话都一吐为快,也不能够改变什么。生长在红旗下,鲜活的没有任何压力为何物的她并不是一无所知的白痴,什么话可说什么话不可说,这点她还是明白的。只是——多少有些不平。但她还没有那么大的能耐站出去,她毕竟只是一个自私的人,几年的职场生涯,她明白只有明哲保身,才能在职场中生存下去。
舱外的歌声并不停歇,只是换了一个女子,清脆的琵琶声音带来金戈铁马一般的杀气,女子声音虽然委婉却也有着股巾帼不让须眉一般的冷冽气息,好比一把出鞘的长剑,带着浓烈的杀意,蓄势待发。青离不由拧起了眉,似乎这股强烈的杀意就隔着薄薄的舱板即将侵袭而来。而此时,就在于进退之间,只要他稍微露出一丝怯意,那么,那把带着杀气的剑就会破开门板。青离的身体瞬间绷紧,那平时总是漾着暖意的眼此时已蕴满了怒意,唇抿着,肖墨无形的感觉到一股冰冷的杀意,这种不熟悉的感觉让她觉得有些恐慌,但也只是一会儿,她便镇定了。她伸出手按在了青离放在桌上绷紧的手臂上,微微一笑。肖墨的笑让青离微微有些冷意的表情随之柔软,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头,缓缓一笑,这一笑如沐春风,肖墨的心中随之大定。
舱外的人明显察觉到舱内一瞬间凝聚的杀气,但也仅仅是瞬间,那股浓烈的杀意便消失了。
青离沾了些许茶水在桌上写道:“不要怕,等会儿跟紧我。”
肖墨点点头,也用茶水在桌上写字,“我不怕。”
青离眉梢间的冷意稍缓,他一手揽过肖墨,一手抖开腰身上扣着的软剑,提了一口气破开舱门蹿了出去。他的身体虽然弱,但武功却不弱。只破舱而出的一瞬间,便被他击杀了舱外的一个杀手。他扶着肖墨往人流少的船尾移动,那边有个死角,可以尽可能的保护肖墨的安全,方便他的作战。他计算着船上可能有的杀手数量,且战且退。这些年来,他虽一直当着个闲散王爷,广平郡上休养生息,却也未曾将武艺落下,拼着的,不过是想多一丝可以保护三娘的能力。
而现今,是考验他的时候了。
皇帝同意让他去为三娘敛尸起就知道今上的意思了。他已经按耐不住想要杀他了。一路上他轻车赶路,随时都注意着周围杀手的动静,及早发现及早处理。但,过了河便是他的封地了,这最后一击,势必有更多的杀手来截杀他。终究,还是对他下手了。他一死,那么他父亲余留下来的势力便会完全的掌握在今上的手中,而他最后也逃不过毒酒一杯而已。但,他怎会甘愿就这般死去,他要保护三娘,要保护自己的家。既然不能光明正大的取他性命,如此,他绝不会就此倒下去。
肖墨晕乎乎的被青离搂着,身体被迫的做着仰头下腰等高难度动作,他们的面前是三个杀手。虽然身上的穿着不像电视里演的那样一身黑衣蒙脸,但身着普通百夫走卒衣服的这三人,浑身上下透出的气息,无疑是杀手特有的冰冷和死亡味道。肖墨被青离拉着往船尾奔去,她跌跌撞撞的被青离一把推着靠在了栏杆上面,他目光清亮,声音沉稳,“等下不要动。”
肖墨“嗯”了一声,将背牢牢靠在了栏杆上面。
“五柳,保护姑娘。”青离将剑抖开,将一个扑过来的杀手砍翻,腥热的血喷涌而出,喷溅在肖墨脸上,一股腥热的味道几乎让她呕吐出来,但她忍耐着,只是面色苍白的将那鲜血用袖子抹去,一双明亮的眼睛紧紧的盯着青离,见他在刺客之间穿梭来往间杀人若割草一般,剑法凌厉,自是稳稳当当游刃有余,当下心中一松。而她身前的护卫也是十分了得,将一把大刀舞的滴水不漏,靠近的人还未近身便已身首异处。肖墨心想,这个不是游戏,不能死而复活,眼下是当真的真刀真枪的掠杀,没有丝毫的容情。而她,就算怕的心要跳出喉咙,也得生生忍着,因为她不想做他的包袱。
五柳有些惊讶与肖墨的冷静。不由心底暗暗点头,不愧是王爷看中的女子,果然与世俗女子不同,颇有其父之风。难怪这么多年王爷念念不忘。
可他不知,肖墨毕竟是从一个和平时代过来的人,直面如此多的人死在眼前,这般的冲击几乎要让她的精神崩溃。只是凭着一股坚韧而咬牙挺着。若不是怕她软弱会影响青离,若没这样的信念支撑着,或许,此时她早已晕厥。
也许是一炷香,也或许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肖墨身上的衣衫皆被汗水浸湿,杀手却似乎永远没有尽头一般的涌过来。就凭着那俩人身手再如何了得,既要护着她,又要逼退前赴后继的杀手,也是渐渐疲惫。终于,五柳被一杀手捡了个空隙一剑刺进了胸口。当即舞着大刀的手往下一沉,却是再也护不住肖墨了。肖墨苍白着脸,却是咬着牙目光清冷的望着逼近而来的杀手,一言不发。而后望着惊慌失措扑过来的青离淡淡一笑,一翻身跃下了滚滚河水中。
“不——”青离扑过去却只抓住肖墨的一截衣角,而那女子却已经在河水中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