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楼春残》苏烟落

3、二

　　“月丫头。”九娘摇着扇子走了进来。我知道她是为什么来，登台那天我一举成名，睦名而来的王孙贵胄多了，而曹庸自那日走后，已是三天没有再上门了，偏偏我不愿再接别的客人，前两日九娘勉强依了我，今天怕是忍不下去了。
　　“九娘好，九娘今儿怎么有空来看我？”我装做不知道，心里却有些不塌实。
　　“好乖巧。”九娘坐在椅子上，笑着赞我。“今天九娘我来也不为别的，冯员外今天差人来说，晚上府上设宴，请你过去，我就是通知你好好准备。”她顿了顿，又道：“冯员外是出了名的眼高于顶，月娘你好大的面子。”
　　“九娘吩咐，原该从命的。”我笑道。“只是月娘今天身上不好，恐怕不能去了。”
　　“月丫头。”九娘脸色微微变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九娘多心了。”我笑的有点勉强。“月娘真的不太舒服。”
　　“跪下。”九娘突然拍了下桌子，我心里一惊，不由自主的便跪在了地上。“你别拿九娘当个糊涂人，你心里的那点小九九，真当九娘我不知道？前两日我不与你计较，你倒给我变本加厉，你当我醉花葶是善堂，闲来无事，白这么锦衣玉食的供养着你？”
　　“月娘不敢。”我拜了下去。“九娘既然明白月娘心中所想，还望您成全。”
　　“哼。”九娘怒极反笑：“成全你什么？成全你和曹爷，你个死丫头，还做梦呢，你不过是一个青楼女子，竟真存了这种痴念头，曹爷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你还真想和他双宿双栖？”
　　“回九娘，月娘不敢痴心妄想，月娘只希望他能、、、、、、、”
　　“你个傻丫头。”九娘突然走到我面前。“青楼之中能有什么真情，你没见曹爷这两日都不上门，他哪里把你放在心上。”
　　我不回话，只是叩拜在地，不停垂泪。
　　“你、、、、、、”九娘看着我的样子，叹口气道：“你竟然这么不明理，亏我平日白疼了你，今日若不罚你，日后这醉花葶中好如何立规矩。”她一甩衣袖，对那些早就守在门外的娘姨道：“带到暗室跪着，想不通不许吃饭。”
　　“月丫头。”在我被拉扯着出门的时候，九娘突然倚了门，抚着手上的金翠首饰淡淡道：“记着，九娘也是为你好，既然老天注定要你身在这里，你就必须得学会世上的东西哪些才当得真。”

　　暗室是醉花葶中处罚姑娘的地方，青楼与其它地方不同，皮相是姑娘们的资本，所以轻易打不得，只有罚在这乌漆麻黑的地方跪祖师，不许人同你说话，也不送食物，终日的黑暗让人害怕，所以很多姑娘不用打也学会了规矩。
　　我倔强，跪了两日仍不服软，等到翠岫悄悄溜来看我的时候，我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姐、、、、、、月姐姐”翠岫隔着窗户轻唤。
　　“妹妹、、、、、、”我勉强的靠在门板上，有气无力的回答。
　　“姐你为何如此，九娘一向疼你，认个错不就行了。何苦、、、、、、”她在门外跺了下脚。“那个曹爷有日子不来了，你这样可值得。”
　　等了一会不见我言语，翠岫又道：“你和曹爷不过是一夕之缘，难道真的到了如此地步？”
　　“我、、、、、、”刚出声，我又咳了起来，衣衫单薄的在这阴冷的地方跪了两日，我已有些风寒。
　　“姐？”翠岫出声询问。
　　“我没事。”好不容易喘平了气，我道。
　　翠岫在那边停顿了一会，似是下了决心，道：“姐，若是你真心喜欢曹爷，我现在就想办法放你出去，你去找他吧，以后的事情他定有办法。”
　　“他若是不肯收留我这青楼女子怎么办？”我苦笑“你以为这层厉害我真的想不通吗？”
　　“那你为何、、、、、、”
　　我轻轻的抚摩着厚厚的门板，试图感受翠岫的体温。“我不能同你一样坚强，若再失去这一点坚持，跟那些风尘流莺还有什么区别？”
　　“姐姐、、、、、、”翠岫在那边哽咽。
　　“妹、、、、、、”我刚想说些什么，眼前一黑，便觉得整个世界都迷糊了起来，我渐渐失去了知觉。

　　等我再次恢复知觉的时候，身下软软暖暖的，熟悉的香味使我知道自己是在玉楼春的床上。
　　“九娘你不必如此吧。”曹庸的声音，隐含几分怒气，我好想睁开眼睛看看，却怎么也做不到。“我生意忙才几日没过来，九娘若要银子，去城中我的柜上支取就罢了，怎么把月娘生生逼到如此地步？”
　　“曹爷别动怒。”九娘不卑不亢。“只不过是堂子里的规矩罢了，既然今天您有这句话，以后自是不会发生这种事情。”笑着对身后的人道：“对别面的人说，打今儿起，玉楼春常挂红灯，曹爷包下了月娘姑娘。”然后又转身对曹庸道：“多谢爷照顾我们的生意。”
　　“你、、、、、、”曹庸一声，又似乎不知该说什么，好个冯九娘，我心中暗赞，不动声色，就做成了一笔大生意。
　　“月娘、、、、、、”他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我好想睁开眼看看他，然而，努力了半天也只是轻轻动了下手，攀住他衣衫的带子。
　　“月娘。”他暖暖的将我冰凉的手包住。“我在这里，你好好休息。”
　　忽然之间好安心，我睡了过去。

　　“庸。”我从睡梦中惊醒，翻身而起。只觉得头一阵晕。
　　“姐，你慢点。”翠岫扶住了我，将一只靠枕放在我的身后，支撑我的身体。
　　“曹爷呢？”我环视四周，不见他的影子，忍不住询问。
　　“铺子里有事，他先走了。”见我半天不说话，翠岫说：“他叫我跟你说，不必担心，如今他既然已包了你，九娘不好为难你了，他得了空就来瞧你。”
　　我心里一阵失落，满以为一旦醒来就能见到他，可谁知、、、、、、
　　“姐？”翠岫唤我。“你可知这次快吓死我了，昨天在暗房的门口叫了你半天也不见你回答，吓的我什么也不顾，一口气跑去找曹爷，把他带了来，等我们把暗房的门打开时，你就倒在门旁，我还以为、、、、、、”
　　“是你把曹爷带来的？”我淡淡的问。
　　“是的，曹爷一听你出事，马上放下手中的事情赶过来了。姐。”翠岫唤：“或许他真值得你、、、、、、”
　　“傻妹妹、、、、、、”我转身对她笑道：“我怎么能丢下你一个人在这里。”我们是官卖为妓，这是我心中的话，然而我突然不想说出来，我相信翠岫也不会忘记这点的，大家都不说，都不想去面对明天要面对的一切。

　　我一人坐在窗前，外面迎来送往的好生热闹。“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我默念，才几日我竟然就已置身这场热闹之外了，或许我从来就没有真正的融入进去，我是幸运的。
　　而外面那些浓妆艳抹的姐妹，脂粉遮盖下的脸也是笑的吗？
　　“月娘。”肩头一暖，曹庸从身后环住我。“病还没有好利索，怎么就在窗口吹风了？”突然握到我冰凉的手。皱眉道：“怎么你的手总是如此之凉？也不将衣服穿厚些。”
　　我微微笑道：“爷可知道我们青楼女子就靠这轻纱衣来摇曳生姿？天气还不是很凉、、、、、、”
　　“我不许你说了。”他抱的我紧了些。“你如今是爷的人，爷不许你总记着什么青楼红楼的。”
　　“爷不让说月娘就不说了。”我笑。
　　“来。”他抱起我。“晚上到底有些凉，你还是别坐在这里了。”他小心翼翼的将我放入柔软的锦被之中，仿如一件珍品。
　　那夜，我靠着他的肩，借了他的体温，心里无限的温暖，我不知道这样的生活能有多久，我也不知道我们的将来会如何，我知道的只有现在，他在我身边。

　　我细心的帮庸整理好袍带，心中忽然一动，抬头看来，他正笑笑的看着我，按说这些日子，他几乎将这醉花当了家，可我每次看了他如此的笑容，还是忍不住脸红。
　　“爷干吗这么看着我？”
　　他微笑不语，半晌从袋中掏出了只簪，细心插在我的发髻之上。又捧了我的脸看了许久，方道：“不知怎么地，总觉得看不够月娘似的。”
　　“爷您、、、、、、”我的脸更红了。
　　就在这时，门外有人道：“爷，柜上来人催了。”
　　曹庸皱下眉，道：“知道了。”俯身在我耳边道：“晚上等我吃饭。”看我脸红到了耳朵根，方笑着走了出去。
　　我这才有时间坐在妆台前看那支簪，银丝细细的拉成一只精巧的蝴蝶，颤巍巍的立于纯银的簪身上，仿佛就要展翅飞翔，虽不贵重，却是极花心思的，我把它取了下来，握在手掌中，感受着庸的体温，瞬间竟痴了。
　　“姐姐。”丫鬟凝曦打断了我的思绪，“九娘请您过去。”
　　“什么事。”我皱下眉，并不高兴被人打扰。
　　“这个、、、、、、九娘没说。”
　　我随手将簪插回发髻上，出了门。
　　“月姑娘好，给月姑娘请安。”一个娘姨迎面而来，笑笑的招呼，可能是当初来葶中吃了她们不少苦，我总觉得看见她们就不舒服。
　　“您这是往哪去呀？”到底跟了九娘这么多年，我毕竟已经不是把情绪写在脸上的人。
　　“去内院，新来了位姑娘。”她道，将涂着厚厚脂粉的脸凑到我耳边，一股子浓烈的香气冲鼻而来，熏的我几近晕厥。“听说是位官家小姐，能诗会词的，性子烈着呢。不过到了我手里、、、、、、哼哼。”她冷笑两声。
　　我强忍住把她推开的冲动，勉强笑道：“那您快去吧，别耽误了事儿。”

　　九娘找我并没有其它的事，不过闲话一会，问问我的身体，应过了景，就叫我回房。我信步走来，其实这醉花葶若不是沾了烟花二字，倒也是个好地方，九娘毕竟不是寻常人，胸中也有丘壑，把这里布置的清雅别致，兼具了南方的轻灵秀丽及北方的流光异彩，不说别的，就是这点已是在八大胡同中独树一帜，生意又怎能不火？
　　“月姑娘。”又是方才的娘姨。我暗皱了下眉。
　　“您忙完了？”
　　“唉，是个不知好歹的丫头，这就回九娘去。”她巴巴的颠了去。
　　“不知好歹？”我默念，想起我当年，突然很想去看看这个所谓的官家小姐。

　　“住手！”我赶到关她的厢房，却看见她正拿着一支尖利的钗要往脸上划。她像是被我的叫声吓到了，手里的钗掉落在地上，回过头来看我，这一瞧，不要紧，竟令得自负美貌的我也是一窒，清冷的女子，美的空灵，飘渺若仙。
　　“你是谁。”她冷冷的问，声音冷清的一如她的人。
　　“我是、、、、、、”我道：“不用管我是谁，你为何如此？”
　　“我不能如你们一般留在这里。”
　　“呵。”她的说法显然激起了我的傲气，想当初，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官家小姐，我和翠岫难道就不是吗？“你的缘故我也猜到些，你可愿听我说句话。”
　　她不答，神情却显然在听。
　　“我相信你落在这里是身不由已，这里每个人都是如此。既然到了这里，你就应该知道，有些力量不是你我对抗的了的，今天你当然可以划花自己的脸。”我顿顿：“可就算花了，你逃脱的了吗？说实话，留在醉花算是你的福气，你有才，至少九娘不会逼你卖身，若落到了那些下九流的堂子，后果、、、、、、”我紧紧的盯住她：“你想过吗？”
　　看着她怔怔的看着我，我知道我的话她听进去了，这是在帮她吗？我不知道。转身走出厢房，却发现翠岫站在门口。
　　我笑笑：“没想到，有一天我竟然会帮九娘做这种事，她、、、、、、日后该会成为九娘的宝。”
　　“你并没做错。”翠岫的脸看不出悲喜。“这是她的路，她没的选，就如你我当初一样。”我淡然一笑转身逃也似的离去，翠岫的语气让我想到了九娘，我们都变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