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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恋上塔克拉玛干 ...


  •   恋上塔克拉玛干
      楔曲
      “血陨哥哥,塔克拉玛干的那边是什么呀?”一个八岁的小女孩与十三岁的少年一起爬上了平地隆起的沙山之巅,视线随着沙浪的翻腾向着远方无限漫延,残阳的斜映下,小女孩从来都是苍白如死的脸上竟也染上点点绯光。
      “我也不知道啊!”循着小女孩手指的方向望去,少年的回答有些落幕,迷茫的瞳中,充斥着无法熄灭的好奇与求知欲。沙海的另一边到底是怎样一番风景,是广阔肥沃的绿洲平原,还是类似于修罗场那般的人间地狱?
      “不如,我们过去看一看——”
      “嘘!”少年连忙用手捂住小女孩的嘴,四下细看,确定无人窃听后才放心地说,“小声些,让别人听到可不好了,也会吵醒沉睡在沙漠里的怪兽的。”
      “那我们就悄悄地过去。”小女孩也小声地回应着,还用小手捂住嘴巴,仿佛是在策划着什么惊世骇俗的大秘密,说完捂嘴偷笑,那模样,像极了刚从绯芒中诞生人世的绯色精灵。
      “好,我们不要让任何人知道,血陨哥哥明天就带着我的依露娃走出塔克拉玛干。”
      从此,一个承诺,一份计划,一段悲剧,开始,开始……,那可是个触犯神灵的承诺,那些弱小的孩子们又要怎样去兑现?走出塔克拉玛干——在这个信仰死神的部族中,这是最高的禁忌。
      “千万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喔!”他们曾这样约定,年幼的孩子们虽不知世事变迁,但他们清楚的是,在这个坐落在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腹心的部族中,有一条不限年龄、性别与身份的禁忌——任何塔那族人不得踏出塔克拉玛干半步,否则……
      否则的后面是什么?没有人具体地知道,反正很可怕,娘、还有其他的长辈们从小就对他们说——“是怪兽,在瀚海深处沉睡着一头暴戾的怪兽,它不仅能呼风唤雨,还画地为牢,让塔那部人永生永世也不得踏出‘死亡之海’半步,在这里,这个世界就是唯一,走到沙漠的尽头,也就等于也到了生命的尽头。”
      千百年来,也一直是这样的一个无由来的故事牵动着那条不成文的禁忌,死死地困住了这里的生灵,一代,两代,十年,百年……

      (一)死祭绯影
      六月,盛夏,塔克拉玛干大沙漠。
      空旷,死寂,没有一丝风动,死亡前的窒息,空气中弥漫着腥甜与腐肉的味道。
      远处的狼群,踌躇着捕食猎物的脚步,犹豫。
      平地隆起的沙山之巅,那场祭祀正在进行:
      “亡父,我的神,
      请在此刻打开你的门,
      让愚味无知的孩子们,
      献上最虔诚的忏悔
      ……”
      不带任何感情的腔调,没有高低起伏的诵读,一遍又一遍,响彻在瀚海一角,从黎明的破晓到此刻的夕阳西下,那些匍匐在沙山上的人没有停滞过半分,是信仰力量的推崇,还是神不可忏逆的旨意,无数族人在烈日的灼烤下或者脱水而死,或者因体力不支而滚入沙山下早已掘好的坟坑内,被万刃的利器刺破胸膛……,面对死亡的一步步逼近,所有人脸上都只是那抹无法撼动的平静,哪怕他们的至亲至爱已死去,哪怕下一个成为祭品的将会是自己……
      也许也带着几分无奈吧,就连天气也出奇地平静,没有黑风肆虐的沙尘暴动,甚至连那一丝丝轻风也在刮来的途中殇逝无踪……
      反抗,反抗,反抗……
      有人在心里这样焦灼地呐喊。
      但是,没有用的,这样的祭祀,在部族的年历中一年只被允许举行两次,是无上与崇高的另一种诠释方式,犯下重大错误的族人势必要接爱烈日下死神的血浴洗礼,直至灵魂得到彻底的净化,然后……
      “不不不。”那样大声的嚎叫,在沙山角下轰然腾起,惊动了茫茫微尘。沙山下,静卧诵读的人群中,一位老妇蓦然站起,步履蹒跚,在族人诧异的目光下跌跌撞撞地扑向平地隆起的沙山坡上。
      “停止吧,停止吧,放了我的儿子,求求你们……”那声音像是被榨干了水份,沙哑地几乎叫人听不清。
      沙山上,赤身裸体的年轻人依旧匍匐着,一动也不动,背部皮肉已被晒暴,裂出一道道长长的口子,干涸的血渍僵在烂肉中,只要轻轻一动,便会扯动撕裂般的剧痛。在意识到自己的母亲不顾后果地为自己争取存活的机会时,年轻人全身颤抖,剧痛钻心,被灼烂的喉咙已无法正常言语,只能发出唔唔的闷哼声。
      “孩子,我的孩子!”年迈的老妇哭喊着,想要往沙山上爬,可她的挣扎却让松散的沙土不断下滑,沙山上的年轻男子也随之一点点向下滑落。
      “不不不,不要——”老妇再度呼喊出声,儿子一旦滑下沙山,就势必会掉八沙山下的坟坑,那里面,有万把利刃向上倒插,由于之前那些族人的滚入,那里面已成了肉酱池了,血肉模糊,高温的灼烤下,才下去不久的尸体已发出了阵阵恶臭,令人作呕,远处的狼群已徘徊数次了。
      然,沙山上的年轻男子体力渐竭,他没有更多的力量往上攀爬了——死神的烈日血浴的折磨几乎要将他逼疯,而一旦彻底失去体力,就会如同那些同伴一样,被坟坑内的利刃绞成肉酱。他,离那一步还有多远……?
      “神,我的亡父,亡父……”妇人疯狂地嚎哭,大声地呼唤着塔那部族中传承了千百年的神灵,那个会在下一刻夺走自己儿子的神灵。
      咫尺外,其他族人恢复了一如继往的平静,百无表情地诵读着没有高低起伏的诵词。
      “啊——”老妇似乎彻底疯了。沙山上的沙粒开始大幅度地向下倾斜,黄沙漫天,年轻男子像一个肉球一般朝着坟坑滚去,就在年轻人滚入坟坑的那一瞬间,妇人竟扑向坟坑边缘,枯瘦的手在最后一刹那抓住了男子。
      男子被半吊在坟坑边缘,然,倒插的长矛还是依然丝毫不留情地由男子的脚底直插入腿部深处,男子全身失控地颤抖着,面部扭曲,焦灼的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老妇仿佛听清了,浑浊的眼泪淌落在儿子上仰的面部,不肯放弃,但明显感觉到儿子在挣脱,努力地从她紧握的手中挣脱,渐渐地,交握的两只手开始一点点滑开,男子腿部的长矛一点点向肌肉深处插去,大腿处,几乎能清楚地看到肌肉膨胀开来,鲜血由脚底喷洒而出。
      鲜血以疯狂的速度向坟坑内滑落,再度为这场死祭加上血腥的注释,直到男子口吐白沫,剧烈的颤抖让老妇再也把握不住……,然,就算滑到指尖也不肯放手,以至于老妇也渐渐地随着儿子向坑内一点点滑去。
      那个瞬间,塔那人的诵读起乍止,每个人都瞪大了眼,极度恐骇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神灵啊,我们的亡父……
      狂风骤起,沙尘飞扬,淹没了这场祭祀,是神在发怒么?为那个无知的子民。
      所有人都看到,一抹绯红由远处沙丘中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这边掠来,隔着沙尘渺渺,那绯红就如同诞生在残阳下的精灵一样美丽,有着说不清的诡异。
      红影在瞬间闪烁,出现在人们眼前的却是一张稚气末泯的童颜,圆脸,大眼,带着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漠然神情,她的肩上,坐着一只如同幼狼般大小的白色怪兽,圆圆的头,火红色的眼睛出奇地大,小嘴略向外凸出,妄想遮住满口的獠牙。
      这,便是所有塔那人的恶梦——幻兽毒女。以血腥与杀戮主宰着整个塔那部族。
      少女冷冷地看了一眼半吊着的老妇,当一抹冷笑在她嘴角扯开的那一刹那,所有人都看到,那只幻毒兽化作一道白色的闪电在沙尘中划过,之后,便是老妇的尖声嚎叫。
      沙尘落定,老妇趴在坟坑边缘,身子已向里面延伸了一半。男子彻底落下了坟坑,长矛直插进他的身体,最终在心脏处向外透出,发出白色的光芒……
      老妇的手依然紧握,细细一看,却是四只断指,像是被某种利器齐齐斩断。
      所有人都知道,是灼焰——那只白色的幻毒兽。
      时间仿佛凝定,老妇僵在原处,瞪大了眼看着下方被利器贯穿身体的儿子,他的眼大睁着,眼黑已经翻过去了,徒剩两只空洞洞的眼白,却始终不死心地看着自己,恐怖。
      老妇愣了良久,在反映过来时,捂脸痛哭,没有眼泪,只是一味地干嚎,仿佛能感到儿子的身体还在微微地颤抖,不断地跟她喊着“痛痛痛……”。
      当男子终于咽下最后一口气时,老妇踉踉跄跄地爬起,朝着那个一身绯衣的少女扑去,口中不断漫骂着,“你这个忘恩负义的货色,这么多年,是谁用百家饭把你养大的,如今你跟了那个人,学长进了,开始为虎作伥了是不是……”
      少女面无表情地听着,当老妇及近她身旁时,那只幻毒兽猛地张大了嘴,露出满口的獠牙,吱吱呀呀地叫着,样子狰狞可怖。
      没有人不怕这只异兽,老妇却在瞬间扑向它,口中漫骂着“都是畜生,没有人性的豺狼……”
      当少女听到“你是一个死了爹,跑了娘的陨星”时,少女眼神在瞬间变得冷酷无情,压低了声音说了一句“住口!”
      老妇依旧漫骂:“谁跟你在一起都会不得好死,你只配孤独一生……”
      看见少女大叫着捂着双耳,老妇近乎癫狂大笑,更加大声地叫嚣着:“你这一辈子到死都不能完成心愿,你的爱人都会为你死亡,你永生得不到真爱——”
      灼焰在刹那间腾空而起,直扑向老妇,“不——”少女的惊呼擦起的那一瞬间,老妇人头落地,灼焰满身是血,染红了一身白色绒毛。
      少女看着滚入沙地的人头,愣了片刻,又看了看已坐在自己肩头舔食着满身血渍的灼焰,眼眸中,有一抹如同悬花一现的神色掠过,最终却也消覆无踪。
      少女转过身,在族人恐惧的目光化作绯影沉没沙海……

      (二)冷月光
      大漠里的夜,黑如泼墨,沉如铁幕。仿若天地间只是这虚无一片,惟有苍穹中那一弯新月,半睁着眼,带着几分倦怠,发出若有似无的幽光,与空旷的地面对视。
      那个孩子,一身红衣,肩上坐着白色的幻毒兽,似由黑夜凸出,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在大漠内穿行,恍惚中,整个空间内竟只余下数道红白交错的身形,叠加,然后凭空消失。
      那样的速度,是目力所不能捕捉的,几度辗转,那抹红影最终停驻在一座大宅前。
      那是这大漠附近唯一的建筑物,很大,从最表面的面门细看,可以透析出已有好长一段时间的年限了,正大门因年久失修因无法合扰,半掩着,只看到里面漆黑一片。
      红衣的孩子伫立门前,怔愣地看着前方,黑夜中,无法看出她的表情,幻毒兽依然匍匐在那窄小的肩上,带着獠牙的小嘴,时不时咀嚼着主人及腰的黑色长发。
      伫立良久,足下红靴再次向前迈进,几乎就是在这个瞬间,肩上的白色生灵竟直直窜下,死命咬住主人裙摆,幼狼般大小的异兽身形略显臃肿,却还是因主人的脚步迈动被整个腾空吊了起来,样子有几分可笑。
      红衣娃娃停下脚步,低头看着自己的幻毒兽,寒风袭来,吹散了月光,撩起她的长发,展露月华下的,是一张稚气末泯的素颜,几分苍白,几分漠然,在看向身下的白色生灵时,眼瞳中竟有一闪而逝的光芒掠动,谁也说不清,那瞳中有着怎样的情素交杂。
      “我们必须进去。”
      说完,娃娃继续向前迈进,就这样,一人一兽,以如此姿势走进那扇早已为她们半开的大门。寂寥中,那木门发出吱呀的声音,像是黑夜中野兽的叫嚣,冷酷而无情。

      木门的掩饰下,呈现在眼底的却是一个更大的房子,周围没有任何植物,只是一座空荡荡的庭院,过于冷清。
      红衣娃娃带着幻毒兽步入那间房子,之后却是一道又一道的重门阻挡,月光下,娃娃的脚步显得有些迟疑,但还是止不住地往更深处走去,幻毒兽已放弃了挣扎,显得异常地温顺。
      直到打开最后一道重门,娃娃看到了记忆中那帘白色的缦布在屋子的正中央展开,在这个阴暗的房子里,甚至是没有窗户的,然而,却不知是哪里来的轻风竟扬起了那白色的缦布,有那么一个瞬间,娃娃的呼吸几乎停止了,因为她看见了,借着房内微弱的白色烛光,她看见了那个人,她以为,七年后的他会是不一样的,多少年了,他体内那顽疾却好像比从前更加严重,他消瘦的身形,头颅甚至比从前浮肿,与身体有着太不协调的比例,她甚至还可以看见,那张肥大的脸上,依然挂着那抹叫人心悸的笑。
      如同七年前一样的笑容……
      “主人!”她低低地唤了一声,声音有些颤抖。
      缦布内,没有任何响应,只是一片死寂。
      “主人!”娃娃再唤,声音大了些,但回答她的还是一样的冷清与死寂。
      娃娃向里走去,撩起缦布,好奇的促使让她想要看看,七年的怪病折磨会让这个男人变成什么样子,他如今又会以一张什么样的嘴脸来与她会面。
      没有想到,就在缦布腾起的那一个瞬间,坐在里面的那个矮小、消瘦、脸部浮肿的男人竟直直地站了起来,与娃娃咫尺间的对视,吓得她立刻屏住了呼吸。
      “啊,主……主人你……”
      将近五十岁的年龄,却因怪病的困扰让他只有和这个小女孩一样的身高;他脸色苍白如死,头颅骨异常小,但浮肿的皮肉却冲大了那个秃顶的面部……,不由想起七年前这个男人闭关的时候曾对她说——“我只要七年就可以冶好这病!”果真是报应,纵然七年的闭关治疗,他终究还是无法摆脱那怪病的毒素入侵,他,会死的。
      中年男人看了看她,莫名其妙地笑了,像从前一样阴森,却又多了几分病态与诡异,娃娃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用手捂住心口。
      这么多年了,他还是和从前一样,她以为,她可以止住对他的恨意与恐惧的,可是……她做不到,原先想好的一切应有的平静反应在此刻竟然尽数僵滞,她无法从容面对,更无法以平常心去与他对视。
      这个男人,是他毁了她,她又怎么能忘记。
      “我听说,今天的祭祀好像不太成功。”
      “那个人反抗了么?他怎么可以反抗,犯下那么大的错误,妄想盗走部族的财物,得到神灵的血浴是多么荣幸的事。”
      中年男人说着,眼还是直勾勾地看着面前这个美丽的小女孩,算起来,她也有十七岁了,但久经人世的她却显得早熟,小小的年龄却有着成熟女人的老练与韵味。
      “是的,不过最终还是平息了。”
      对于主人的先知先觉,她早已习以为常了。七年中,主人一个人住在这院子内,不问世事,
      塔那族的一切都由她来打理,但她知道主人的势力所及,她在外面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我听说,那个贱民对你口无遮拦。”
      “……”娃娃看着主人,不知道他到底想要说什么。
      主人大笑,“不过后来好像是你的朋友送她们母子见了面。”
      在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转向了那只一直在角落发呆的幻毒兽。对于这只异兽,他几乎恨到了极点,也惧到了极点,要不是它,这个娃娃只怕早就死了,哪里还会出现如今的“幻兽毒女”风靡大漠。
      “灼焰它……”
      “它长大了。”男人接下她的话,正刺中她的心口。“它比七年前大好多了,那个时候,它不过是一只只能在人的手心的小东西,不过,现在只怕没有人敢把它再放到手心了,因为……”男人靠近娃娃,隐约中,娃娃又闻到了那样的恶臭,令人作呕。
      “因为它现在会杀人,甚至连你也阻止不了。”
      在娃娃失神的那一刻,男人竟然笑了起来,笑声在老宅内来回徘徊,直到乍止的那一刹那,那只粗短的大手直直向着娃娃的头部伸了过来,在发梢剧痛腾起的那一刻,七年前的记忆也瞬间涌动,然,这个十七的女娃娃死咬着牙,再痛也不会喊出声来,眼泪在眼圈内来回打转,却依然倔强地不肯流下来,罔论求饶。角落里的灼焰,只是瞪大了血红色的眼,呲牙咧嘴——只有在这个男人面前,面对自己主人心中腾起的仇恨,它无法回应以毒杀。
      “你还是跟七年前一样。”男人说着,松开了扯住女孩长发的手。
      “主人也一样,一点都没有变。”娃娃回应道。
      男人半眯着眼,看了她良久,终于将话题转入正题,“知道我为什么突然要在今天见你吗?”
      娃娃低着,不去看那张丑陋的脸,如同不去想见她的目地一样。
      “那你知道‘杀手楼’吗?”
      男人注意到,当他说起杀手楼时,娃娃的身形明显一颤。
      “杀手楼的‘血魂’你应该也不陌生吧?”男人又问。
      娃娃猛然抬起头。这两个字眼,触动了太多的情素,有那么一个瞬间,她竟有一种想要大哭的冲动——只为这个名字。
      “连你也怕‘血魂’么?”
      见娃娃不语,男人冷笑,继续:“我要告诉你的是,最近有人重金雇请血魂,他们的目标就是你,依露娃!”
      仿若一记晴天雷,娃娃的身子一个颤抖,几乎站立不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沉默中,莫里格撒的声音再次传来,“我的孩子,告诉我,你怕了吗?如果怕了,你只要求我,只要求我一句……”
      “不不不,我不怕我不怕。”娃娃狂吼着打断他,身子却摇晃地站立不住,就连自己快跌撞到身后的柱子上也不自知,只是在心里不断地告诉自己,她不怕,她不怕。
      她怎么可能怕,怎么会怕……
      “你不怕么?那我就放心了,也就可以跟你讲另一个事了。”
      娃娃蓦然抬头,看着这个男人,不知道还有什么样的噩耗传来。
      “云!”只听见他向着更深的内屋轻唤了一 声,便有一个穿着白色长袍的妇女向着他们走了过来。那个妇人由始至终都是低着头的,她无法看清她的样子,只看到那一头飞扬的白发,在缦布内飘动,像是一只幽灵,盘踞在这个空间,也同样盘踞在娃娃心头。
      “你可以叫她云夫人。”
      “从此以后,由她来掌管塔那部……”
      之后,主人再说了些什么她都不知道了。当那一道绯影冲出重门时,冷清寂寥的漠海上空,那弯月光越发惨白。

      (三)血忆——执守童年
      那道绯影,在空旷的大漠内起落迅速,如冥火,捉摸不定。
      在毫无目地的数个来回后,那绯影终于跌荡在起伏的沙浪中,从此一蹶不振。
      一直以来,从她背弃天下走上杀人的那条道路时,她都在努力。她在争取什么,稀罕什么,这里的一切她都不在乎,她多想要告诉主人,她真的一点都不在乎,权力,地位或者金钱,从一开始,她都只是为了要找到血陨哥哥帮他杀人的,而今天,她想,再也没有必要了。
      今天终于知道,全天下都不再要她,而她,也不再需要任何人。
      白色的幻毒兽,依偎在娃娃身边,静静地卧着,没有了往日的猖獗,只是用白色的绒毛轻轻地扶着主人的脸颊,发出轻微的呢喃。只有它知道,今天晚上的这个消息对主人来说,意味着多大的打击,也只有它知道,那两个字,带动了主人多少情素。
      娃娃抬起头,当那一缕缕白毛在脸颊划过时,娃娃竟一把将这个怪兽紧紧地抱着,脸庞深埋进那丛的绒毛中,如此,便没有人知道她现在的表情,就连灼焰也看不到……

      一些断裂在童年的记忆,在生命的章节中模糊了清晰,而今,终于又要在这样的夜里尽数展露:
      沙山之巅的盟约在事隔多年后还是那么清晰地回荡在她耳旁——“我们不让任何人知道,血陨哥哥明天就带着我的依露娃走出塔克拉玛干!”
      可是,世事怎如人料,那个时候的他们必竟还是太小。种种因果的错综交杂,他们终于失散,当年那个叫血陨的善良男孩在五年后正式入驻大漠新生的杀手组织——杀手楼,以杀人为职业,并与组织中的另一位叫“追魂”的杀手并称“血魂”,名慑西城边陲,而那个绯红的小女孩,依然跟随行商的父母四处飘泊,起落无常,经常在大漠内负着他们的货物在大漠内被仇家追得四处逃亡,流离失所,刚熟悉一个新的环境,马上又举家迁移,与下一个“暂居地”磨全感情……,一直这样反复着,没有一天停下来过,就连回眸追忆的空档也被完全占据,她不知道爹娘为什么不给她一个安定的家,有时候甚至恨他们,恨他们的懦弱与无能,居无定所,才会导致自己与血陨哥哥失去了联系,稍微长大一点,她的恨也与日惧增,只是常常在无意间看见爹娘蹙眉,听见他们的叹息,直到那一天,当她再也找不到那个让她一直鄙视的爹爹时,她仿佛感觉到了什么。
      “爹娘也无能为力呀!”
      爹那样离奇地失踪了,娘甚至没有追究任何原因,更不让她过问,终于,在爹失踪不久后,娘也弃她而去,她不知道娘去了哪里,为什么不要她,只记得娘在离开的前一天很奇怪地对她说,“不要恨啊,恨是牢笼,最终被困住的只会是自己。”
      她开始了一个人的飘泊,在那种弱肉强食的世界里,渐渐学会了偷盗,常常被人抓住,打得死去活来,呕血不止,庆幸的是,每每到了濒临死亡的时刻,她的伤口就像是被抹上仙药那般,总会在她再次苏醒的时刻奇迹般地愈合,仿佛又是一轮生命的复苏,复苏后的生命更加坚强,,带着几分不容催毁的强韧,相反,那些欺负过她的人不久后都死了,死相很恐怖,全身的血液仿佛都被抽干,原因却是离奇的,大家都不知道为什么,但直觉的判断就是与她有关,后来,人们对她的态度也由最初的厌恶,转为极度的排斥,或许也掺杂着某种令人发指的憎恨,人们见了她甚至不再辱骂,殴打,只是一味地躲藏,在背后称她为“弃儿”——没有人知道她的本名,时间一长,似乎连她也快忘了自己到底姓甚名谁。
      她是弃儿,被谁遗弃?
      在被排斥,孤立,隔绝的日子中,她常常会做一个动作:双手死死地压住起伏不定的胸口,似乎是用尽了全力,直到整个人都萎缩到地上也不肯放开,别人都以为她肯定是染上了某种可怕的怪病,更加与她疏远。她常常被冷落在狂风肆虐的街头,颤抖,是冷,也是恨,然而,即使是这样,她也要死死压抑,因为娘说过,不要恨呀……
      但到最后,到底是什么样的原因让她弃守,最终还是磨灭了信仰?这个八岁的小女孩,终于还是忤逆了娘的意思,放开了那双死死压抑的小手,释放了那堆积已久的情绪,选择了那条只会朝着血腥方向无尽延伸的道路,在后来的日子中,人们总会看见,当那个孩子生气蹙眉的时候,便会有一道细长而闪亮的白光从她胸口的衣襟中跟裂而出,之后,又会有人死得很难看。
      死者的家属在悲怆地痛哭,她却只会站得远远地看着,偶尔会扯出一抹冷笑,每当这个时候,她的胸口就会有一种快感在疯长,并且又夹带着某种尖锐的疼痛,撞击着她起伏不定的心胸膛。
      最懵懂的意识告诉这个八岁的女娃娃,这便是恨,那种娘口中最可怕的情绪,足以毁天灭地,但却是以耗损本身心神生命来达到报复他人的一种方式。
      当恨意萌生,邪念也随之疯长。
      她恨每一个人,那发自一个八岁女娃娃的内心的仇恨扭曲了她最本真的童稚之心,虽然不懂武功,但她却刻意地去接近那些人——她知道,只要和她接触过的人都会死,果然,只是短短半年,她便被贯以“瘟神”的称叫,成了塔那部族中史无前例的公敌人物,更为讽刺的是,直到这一天,她甚至都无法完全理解,“瘟神”、“恶毒”等词的含义到底是什么。
      她的胸膛中不再隐藏“白色闪电”,人们大概在这个时候才知道,从娃娃衣襟中窜出的,是一只以恨意催生,以活人鲜血滋养的幻毒兽,经历两年的嗜血历程,已让曾经那个能缩进小女孩衣襟内,仅有拳头般大小的生灵成长为如今如幼狼大小的身形,而一直也只有它,作为唯一的知己与玩伴,陪伴了娃娃这么多年,几乎能与娃娃融为一体,能感觉到她的仇恨与绝望,进而更加疯狂地食人鲜血来滋养与保护自己。
      同是天地背弃……
      娃娃不再压抑仇恨,幻毒兽也不再隐藏,如今人们看到的,不再是孑然一身的娃娃,还有一只全身长着白色长毛的生灵,它时常匍匐在娃娃肩头,咧着嘴,刻意露出阴森的獠牙,让所有人不敢直视。
      这一年,她十岁,“幻兽毒女”一词已传遍了整个塔克拉玛干。
      这个时候,整个西域都被笼罩在可怕的血腥之中,楼兰、龟兹、回屹连年战乱,北疆草原上的放牧郎也相继进军这方荒芜的土地,东天山南麓的高昌回鹘王国在战云的笼罩下早已秣马厉兵,而那个西域的新生的杀手组织也适逢其生,迅速成长为杀手界的龙头霸主,那里面的杀手来自四面八方,既有西域诸国的末路英雄,也有自中原来汉方一路逃来的狼狈剑客,更有丝路彼端的波丝异国人……,也许他们都经历过太多的人情悲欢,事故变迁,以至于他们每一个人都少言,既使是面对组织中共命运的同伴,也从来都是戒备与漠然,自他们眼中透出的那种洞彻生死,超然物外的死灰空茫,几乎是要令天地神号的无奈与悲苦。
      没有人能想像到,这个几近传奇的组织却是没有任何领导人物的,它由成员自行发起,组织内一切大小事务或是一同商议决定,分工明确的情况下,也可自己作决定,这个曾在外人眼里不堪一击的混乱组织竟真的是由那些末路人合力支起,抵住了腥风血雨,大漠黑沙的考验,发展为如此空前鼎盛的局面。杀手楼更像是一处收容所,收容的,全是被这个世界遗弃的人,而其中的“血魂”自出道以来,横扫西域数大教派,神闯楼兰,斩杀诸国上将,短短一年,俨然成为杀手楼的代称,名慑天下,既使是一些中原人士,也会不远万里亲自前来重金雇请。
      第一次听说血陨就是血魂之一时,犹如惊雷过耳那般,那些在她脑中失落了两年的记忆就在那一刻重现,关于童年,关于欢乐,关于血陨哥哥,关于那个约定——
      “不要跟任何人讲喔,我们偷偷走出塔克拉玛干!”
      沙漠的另一边是什么,她多么向往啊,一直以来,她都想要逃出这个世界,逃离这里的一切,肮脏、腐朽、血腥,但她是塔那族人,永远也摆脱不了的事实,这是个被诅咒过世世代代都无法踏出“死亡之海”半步的部族。
      那条塔那部族里最高的禁忌,让每一个人都害怕,束缚了他们的脚步与思想,爹娘其实也知道她的心愿,却从来不敢加以回应,只有他,那个同样有着塔那人身份的哥哥敢那样承诺,记得的,他叫血陨。
      那年她随着爹娘逃到哥哥家门前,素末相识的两家人却住在一个小屋内挤了五天,除去受伤昏迷的时间,她真正与哥哥有过接触的,不足两天,多么短暂的流光,但却是她最开心的日子。就在哥哥决定要带着她走出塔克拉玛干的那一天,爹娘又带着她举家逃亡,对哥哥的最后记忆,就是那个黄昏,在沙山之巅,有最绚丽的夕阳,最长最长的大漠古烟……

      (四)暗杀
      月,早已藏匿。辽远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寒意更胜。那个红衣娃娃,却一直跪在翻腾的沙浪中,双膝早已深陷在沙土,仿佛没有察觉到这森森的凉意,只感觉到面颊有一阵阵的灼烫,执意将脸埋进冰冷的沙堆中,至少这样可以减少她所要承受的痛楚。
      仿佛历经了几个世纪的漫长,在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将她吞没的那个瞬间,她的心竟那样剧烈地颤抖着,这,是不是在预示着心里那个全由冷漠高筑的城墙世界濒临坍塌?她以为自己再也承受不起那样深沉的疼痛与绝望,以为自己就要在下一刻永远沉睡在这沙浪中,以为明日,她将不会再起来,不会再去担心失控的灼焰,更不会去想,如果哪一天哥哥带着他的大刀来斩杀她时,他们之间又会以怎样的结局告终,同时彻底熄灭她的所有希望。
      那个要走出塔克拉玛干的希望。
      白色的幻毒兽,始终如一地守着她,很安静,时不时的轻声叫呢,在这里,在此刻,更显苍凉。
      娃娃终于抬起头,眼睛里有好多种无法读出的情绪,憎恨,无奈,绝望,孤独……,但没有泪,丝毫不见那东西的痕迹。异兽半眯起了血色大眼,想要透视它的主人,因为连它都不知道,什么样的绝望才能让这个只有十七岁的小女孩哭泣,这个小女孩的泪啊,仿佛在数年前的幻来过程中早已流尽。
      她的坚强,有时让人感到害怕,就连陪她一路跌荡走来的灼焰也不例外。如同今夜一样。
      娃娃在起身的那个瞬间,发酸的双腿几乎让她站立不住,看着她在沙浪中踉跄而行,灼焰却还是只站在原地,没有跟上去的意思。
      娃娃回过头,看到灼焰的表情,一瞬间,竟呆愣当场,似乎连呼吸也被阻隔在胸腔内。
      那表情,那表情……,它想要告诉她什么?
      “这么快么?”她垂睫低语。
      一切都来得这么快,甚至还来不及去思量,噩梦却已开始。
      从此刻开始,所有的所有,完全脱离她的掌控。
      “灼焰,过来。”
      娃娃对着她的兽儿低吼,“我们走。”
      白色的幻毒兽,一动不动,仿佛没有听到主人的命令。
      “过来!”娃娃叫喊出声,同时也上前,伸手企图拉走这只渐渐脱离她掌控的异兽,然而,就在她的手伸出的那个瞬间,一道白色的剑光自天而降,直逼娃娃头顶。
      剑风凌厉,几乎斩断了周遭空气,在劲风吹动发丝的那一刹那,娃娃身形一转,化作先前的绯光避开那一剑,剑气在沙地里驰骋,破开了好大一个深坑,一时间,沙尘飞扬,模糊了所有人的视线。
      他来了。
      是他来了么?
      娃娃再也无法平静,在避开那一击后,竟对着空无一人的大漠大声嘶声叫喊:“你来呀,你来杀我啊,我不怕你,我不怕你!”
      灼焰窜回娃娃肩头,一脸戒备地在虚无中扫视。
      “你这么快就来了,他们给了你多少钱?”
      娃娃的嘶叫声中,多了些微的颤抖,些微沙哑。
      咫尺外的阴影中,一个人影渐渐凸出,渐渐在她眼里放大,渐渐地,她看见了,那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手中握着一把长剑,及近她的那个瞬间,她终于在月华下看到了那柄上篆刻的字。
      “你……”
      那是一个“魂”字,散着白光,比月华还要夺目,闪现的那个瞬间,几乎要花了她的眼。
      “我是追魂。”男子轻轻答道,却没有任何的感情掺杂,比寒月还要冰冷。
      “哈。”说不出的失落,言不明的惊喜,娃娃一声冷笑,“我怎么不知道,‘血魂’也有分开执行任务的一天?”
      追魂张口欲言,却还是在最后一刻止口。
      “血陨呢?”娃娃追问。
      “我与血陨分工,你这只幻兽儿是我的,而你,是他的。”
      追魂杀手的话,像一记快刀,直嵌入娃娃心口。在恍惚中站定,一个极为苦涩的笑容在她脸上绽开。
      然后转身,将追魂遗忘在背后,带着她的兽儿向远方走去。
      “还想要逃吗?”追魂上前,疾刺,手中长剑在倾刻间幻化为无数剪影,如一把折扇将娃娃与幻毒兽围在当中。密不透风。
      剑芒中,那一人一兽依旧静静地站着,仿佛不在乎那剑气会将她们摧得尸骨全无。
      追魂仿佛放松了进攻,在剑芒渐逝的那个瞬间,那一人一兽蓦然腾起,白色的生灵发出惊人的长叫直扑追魂面门,而娃娃,那个绯红的小女孩竟踏着足下有节奏的步子开始旋转,只见她两脚足尖交叉,左手叉腰,右手擎起,随着旋转速度的加快,裙摆渐趋弧形,足下银铃发出清脆的声音……,突然,脚下轻踏,站定,月华下,那抹冷笑还挂在她的唇边。
      “那是——”

      (五)隐患
      白色缦布内,那个如同幽灵一样的白衣妇人在绯影离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的静默中,一直是失神地望向那个方向,直到莫里格撒唤她的名字时,她才抬起头。
      “云!”
      “我这个时候才放你出来,你会生气吗?”在说出这样的话时,竟是一种对待任何人都没有的温柔。
      “我宁可你永远不要放我出来。”白衣妇人答道,眼却依然望着那个方向。
      “不,从此以后,你要取代那个娃娃在塔那族中的位置,并且,我们再也不用偷偷摸摸了,就算全天下的人都阻止不了我们的爱情。”
      在听到莫里格撒说出这样的话时,白衣妇人突然回过头看着这个生长畸形的男人,那一回眸,却是这漫长的五年内,第一次真正的对视。
      莫里格撒在看到妇人的顷刻间明显地呆住了,没有人能想像到,一个被关进黑屋子五年不见阳光的妇人,竟还会是那般美丽动人的容颜,她的皮肤白得几近透明,头发也白了大半,但她脸上居然没有丝毫皱纹,仿佛属于她的岁月一直都只是停驻在那个与爱人初遇相识的豆蔻年华。
      “你果然还是和从前一样年轻!”
      妇人突然笑了,笑声里有着几分癫狂,几分痴傻,“是呀,我还是那么年轻,都是拜你所赐啊,我怎么能不感谢你,我的爱人。”
      在眼泪滑过脸颊的那一刻,莫里格撒仿佛意识到了什么,“我,我伤害到你了么?”语气里透着前所末有的慌乱。
      “没有,你没有伤害我,只是你,为何越发苍老了呢,那些权势与地位没有改变你的人生么?”
      见莫里格撒不答,妇人又问,却更加尖锐,“还是……,这么久的勾心斗角,阴谋算计让你想年轻也没有机会,你太累了,太累了……”
      “不,我没有,我没有,我还是从前那个我——”
      “从前的你怎么会是这样?”妇人轻叹,继而转过身去,再也不想和他争论这个问题,太多的伤心往事已让她对他早已失去了所有的信心。在看向重门之外的夜空时,妇人突然又问,“你真的不打算救她么?怎么说,她都帮了你七年,你却要在这个时候放弃她?”
      莫里格撒一阵冷笑,“我最了解她,有了那只怪兽,她现在谁也不需要。”
      “为什么要这样说呢?她必竟还只是个十七岁的孩子,而对方却是冷血无情的杀手。”
      “孩子?”莫里格撒次冷笑出声,反问,“你见过哪个孩子会像她那样嗜杀,哪个孩子有她那样孤僻,况且,‘血魂’末必能杀得了她?”
      “为什么?”
      “因为,她会跳胡旋舞!”

      “那是——胡旋舞!”
      就在追魂失神的那个瞬间,娃娃漠然高举双臂,旋转着腾空而起,绯衣彩带凌乱飞扬的那个瞬间,足下沙尘竟直直腾地而起——
      没有人知道那双看似弱小的莲足下到底带动着多大力量,追魂只看见从那弧形的裙摆边缘,有无数根细小的银针盘旋着向他射杀而来,那个瞬间,他无处可逃,整个空间都是那些细小的银针。
      灼焰,幻化为白色疾光,在追魂失措的那个瞬间直扑而去。
      “灼焰住手——”
      那一声叫喊出自娃娃之口。她不想要追魂死,尤其是死在她的手里。
      然而,失控的灼焰又怎么会听主人的话呢?如同白天的死祭一样,它的速度快得让娃娃无法挽救。
      然,正当那白色的幻毒兽张口大口朝着追魂颈间大动脉咬去时,追魂突然反身跃起,躲过了射来的银针,也避开了直扑而来的灼焰。那些细小的银针在刹那间化作透明液体蒸发无痕,而扑空了的灼焰竟直直跌倒在沙地上,整张脸埋进了沙堆里,在起身看见追魂得意的那个瞬间,灼毒兽再次扑去——
      绯影闪现,红衣娃娃竟以赤裸裸的双手抓住了那只兽儿,“你不要惹怒我!”娃娃低声警告着,谁知在说出这样的话时,她的心也在忐忑中滴血。
      灼焰仿佛感到主人心中的那种情绪在疯长,终于也在几番挣扎中渐渐收敛。
      他们相互惧怕着,谁也无法压制谁。至少,现在是这样。
      娘说过,不要恨啊,她违背了娘的意思,终有一天也将受到恨意的反噬。
      “我无心杀你。”娃娃说,口中带着深沉的悲哀,“至少,我此刻可以这样告诉你,单凭你一个人,取不了我的性命。”
      “所以,下次等你再次的时候,最好是带着你的同伴,必竟‘血魂’从来都是一体的。”
      “就像你和它吗?”
      临别时,追魂这样问娃娃,娃娃低头看了看灼焰,无语,最终消失在无尽的瀚海里。
      东方,已有一缕缕白光破晓。
      待回首,已是天明。

      (六)血忆——灼焰
      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日子,风沙总是很大,当沙尘暴席卷而来的时候,天空不再蔚蓝,空气中永远弥漫着沙尘气息,扑打在人们身上,带来凌迟般的疼痛,此时的黑风黄沙,似被注入某种暴戾的魔性,没有了往日风扬沙起的和协默契,他们的相遇只会是仇恨的撞击,带着令苍生为之惊悚的怒号。
      这一段时间的记忆像是被某种力量牵制着,一直不肯从心底最阴暗的角落浮上心头,那个过程总是模糊不清的,常常泛着赫黄与血红,直到“幻兽毒女”的名声惊动了那个大户的奴隶主,塔那部族的最高统治者,莫里格撒——一个多么可怕而邪恶的名字。
      她被招到了莫里格撒的家院中,结束了被世人摒弃,与狗抢食的日子,成了外人眼里,莫里格撒的女仆,但当她第一次以那样诡异的方式帮他杀了第一个人时,她才明白,自己的身份该定义为“死士”。
      莫里格撒是大漠里的一方霸主,足下踩踏着这个被诅咒过的部族,霸占着这里的一切,财富,地位与权势,“没有任何一个人能走出塔克拉玛干。”但他知道,这个位于塔克拉玛干腹心的部族,是所有商人,使节,剑客去往丝路彼端的必经之地,他扼守着这个要口,而这个不久之后将会与楼兰、敦煌齐名的丝路命门,也是他将势力范围扩张到更远的地方的最佳途径,当然,在拥有了令所有男人垂诞的一切的同时,也顺理成章地继承了那些匪靡生活习性与暴躁透顶的脾气,也许稍有不慎,作为奴仆的她便会遭到一顿毒打,已数不清有多少次一度徘徊在死亡边缘,更别说那些因为肌肉溃烂而要彻底忍受锥心之痛的无眠夜,然而,即便如此,她要不曾蹙过一下眉头,因为她知道,只有顺从,才能得到主人的欢心,才能得到主人的施舍的权力,才能攒到足够多的金钱货币,才能见到那个令天下丧胆的大漠杀手吧。
      一切都是为了他们的重逢,一切都源于那个约定。
      后来,她的逆来顺受,对主人的殷勤奉承,似乎让莫里格撒对她的态度不再像从前那样排斥。
      “好一个毒娃娃,好一个毒娃娃。”主人扯着她的长发,满嘴的酒气,邪笑之后,仿佛整个空间都充斥着那般令人作呕的味道。灼焰缩在角落里,一身绒毛因愤怒直立,她也是那样的嫌恶,却怒力地合力抱着主人圆鼓而粗大的腰,用尽了全力也不肯放手,由发际传来的强烈的撕扯的疼痛让她想要反击,毒杀,却知道,为了找到哥哥,她需要莫里格撒旋予的权力,最终选择的方式只能是将脸深深埋入主人凸起的的肚皮上,努力地压抑着这世上能至人于死地的最恶毒的恨意,大概也是在这个时候,她仿佛有种错觉,或许,自己永远也伤不了这个以“王”自称的大漠恶棍。
      自那以后,主人请来最厉害的师父教她用毒,用暗器,努力学习的结果就是让每一个都教她的师父最终都死在自己徒弟的手中,死前都用那种极度惊恐的眼神看着她,仿佛不敢相信,那张美丽可人的脸蛋就是魔鬼诞生时的模样。
      她杀人的方式比从前更高明,在腐糜的生活中学会了胡旋舞,并加上自己的暗器,练成了一支能至人于死地舞蹈,不用努力地靠近目标才能将对方杀死,只要她高兴,没有人能逃得过死亡的厄运,而主人,也只是以那种诡计得逞的眼光看着她,对于她的滥杀从来不加以阻止,只是,那些在从前见了她只会躲得远远的人现在甚至不敢与她对视,没有人知道,她眼中到底有着怎样的绝望与落幕,等到真正蜕变的那一天,那双引领她看世界的眸子也只剩下无以复加的仇恨与死灰。
      这个时候,她只是将自己反锁在阴暗无光的阁楼里,将剩下的精力致力于研发毒药暗器之上,每一料毒药都会以身试毒,每一杖暗器都会在她身上留下最初的烙印,到如今,恐怕那些毒素在她体内的血液中沸腾,膨胀,一旦发怒,毒气便会随着毛孔的增大弥散,每一寸空气里都是嗜命的毒素……,灼焰还是坐在她的肩上,火红色的眼中,分明记录着这个娃娃脸上闪现过的每一寸神情,痛苦、无奈、癫狂、憎恨……,而这个作为唯一玩伴的生灵,却只是咧着嘴,似笑非笑,说不清的邪异感,不知到底是雀跃还是与主人一样的痛楚。
      每每到了夜深人静,寒意入侵的时刻,娃娃都不得会习惯性地环抱着自己缩在屋角,眼神空洞无神,没有理由地哭,然后是自言自语……,一直是这样,长久的寂寞堆积,酿成更深的恨意,到了第二天,她又会疯狂地杀人,好像不再是为了找到哥哥必须得到主人的信任或者权力什么的而去杀人,她总感觉,有一种让她自己都无法控制的杀人欲望在操控着她,有时候,她甚至是渴望见到血腥的,那种邪异中带着腥甜的颜色,常常与记忆中某个黄昏日落的颜色重叠,错位。
      而她渐渐地发现,在越来越频繁的血腥动作中,灼焰的生长速度甚至是超乎了她的想像的,这个本来是不该长大一分的异兽却在不到七年时间内长大一圈又一圈,当她站立地面时,它甚至已及她膝下,像一只巨大的阴影,与她如影随形。
      她知道,娘担心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
      “不要恨呀,恨是牢笼,最终困住的,只会是你自己。”
      认识灼焰的经历,停格在那个飘渺无依的年代,几乎每一天都要跟着爹娘在瀚海大漠里四处逃亡,没有一天安宁……,虽然每次都能顺利逃脱,但她知道,大家都累了,这个由三个组成的家由彼此的心里渐渐支离,聪明如她,又怎么会不知道,娘的埋怨与不耐烦,爹的无助与绝望,渐渐地,他们为这样那样的小事开始无休止的争吵,好多次是在刚甩掉杀手后,两人便大打出手,相互用最恶毒的语言搏击对方,相互伤害,而她,那一直站在一旁冷眼看着,和同龄的孩子有着太多的不一样,不哭,不闹,更不阻劝。
      而那群杀手似乎也被他们屡次三番的逃脱磨光了耐性,最后一次狙击,他们的领头人物出现了。那是一个有着很高个子的中年男子,她非要仰起头才能看到那人长满胡渣的下巴,坚挺的鼻子,深黑色的眼睛,没有任何感情,然后才是他华丽的衣服,深灰色的长袍镶着龙飞九天的暗纹,尤其是别在腰侧那把新月弯刀,兽皮刀销掩不住它的魄芒,在太阳光的照射下,刺痛她的眼,在溢出眼泪那个瞬间,头顶上那双黑眸突然低下来,对她浅笑,这个年仅八岁的娃娃就在这一刹那意识到,他们这次,再也不可能像从前那样顺利地逃掉,这个连笑的时候眼睛里都没有温度的男人是来彻底粉碎这个家的。
      有了这层意识,娃娃看他的目光转为凌厉,那人仿佛读懂了她的内心的惧怕与憎恨,嘴角那一抹浅笑加深,神秘莫测,伸出大手及至她的头,就在她以为自己的头颅会在下一刻化作肉泥时,爹冲了过来,赫然出手,迅速格开了那大掌与她之间的距离。
      “这个孩子,你不能碰。”
      有一个瞬间的惊愣,她张大了眼看着爹,从来没有想过,那个在她心目中一直扮演着懦夫角色的爹竟会有那样勇敢的举动。
      那人半眯起眼看着爹,对爹的举动恼怒到了极点,握住腰际刀柄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而令他们的都没有想到的是,爹却在此刻先发至人,居然赤手与那个高大的男人开始了搏击。爹的怒气仿佛是在那一个瞬间暴发出来的,一直以行商走江湖的他在挥拳的那个瞬间,她相信,她的爹是一个武学高手。
      爹的节节进攻终于逼得那个男人用上了那把弯刀,在弯刀出鞘的那个瞬间,她终于也看清了,那是一把黑色的大刀。那人出刀速度比爹快出许多,弯刀在数个轮转来回之间割裂了爹的衣服,红色的血液喷出的那个刹那,她惊骇地大叫出声:“爹,爹,不要不要——”
      接下来,他们的反应又和无数次以前有过的经历一样——娘背负着她,毫无目地地在沙海中逃亡,而爹,却放弃了他们一家三口赖以生存的一切货品,取代在他手中的,是一把从来没有见过的大刀,永远跟在她们母女身后……
      然而,即使放弃累赘也是徒劳,在沙尘暴骤起的时刻,她知道,是那个被惹怒的人唤来了黑风,催动了漠海沙障,她从来都不知道,原来风的力量可以强大到那种可怕的地步,在她见的所有沙尘暴中,这次才真正让她感觉到害怕,沙浪真的就在脚下翻腾、延伸,四周都是呼啸而来的沙尘,企图将一切吞噬,相比之下,爹的力量显得那么渺小软弱。
      那个时候,整个空间内弥漫着黄沙,沙土气息浓烈到呛鼻,正前方,有劲风阻挡着他们迈向逃亡的步伐,而后方,又有反向的飓风推动着他们不得不前进,他们在两种不同力道的夹击下狂奔,多少次,她的双脚陷入沙堆,一次次地跌倒,娘一次次地抱起她,拉着她与前方的风对抗,最后,干脆一把将她抱起,继续跑,后面杀手的脚步渐渐逼近……
      多少次,爹都被她和娘的脚步放逐在漫天的沙障中,她总会在看不见爹的时候坚持停下来等待,而每一次当爹回到她视线中时,他都带着粗重的喘息声,并且一次比一次严重,爹就在咫尺,她甚至都无法看清爹的五官,当她将小手覆上爹和身子,想要拉着他一块儿的时候,她却摸到了一大把黏乎乎的东西,放近眼前一看,她吓得不敢说话,充斥在她眼里的,是一片血红,她慌忙地想要再次去摸爹,感觉他是真的存在,他是真的安好,却是一阵毫无章法的触摸后摸到了温热的地方,还有温热的鲜血不断流出,不止是那一块儿,爹的全身仿佛都裂开了,血流得她满手满身。
      她惊骇地想哭,咫尺的那双带着厚茧的大手及时盖住了她的嘴,她的泪滴在那大手背上,爹明显地愣住了,黑暗中,她感觉到爹拍了拍她的肩,然后递给她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只有拳头般大小,在她手中肆意蠕动,痒痒的,她低下头,将手中的绒物看了个真切,那完全是一团白绒毛球,仿佛察觉到她的视线,圆球突然破出一道裂缝,一个小脑袋伸了出来,火红色的眼显得异常明亮,眨巴数下,竟咧开嘴,发出“吱吱”叫声,小小的虎牙可爱至极。
      八岁的女娃娃就在这一个瞬间喜欢上了这个小生灵,毕竟还是个龆年女童,竟在眼泪犹在的情况下破涕为笑,爹却在这时大喊,“带娃娃先走。”
      带娃娃先走!
      娘的身子触电般地一个颤抖,伸过手来抱她,她拼了命挣扎,却被娘制住手臂平在腋下,无力……,那个白色的小生灵在她手心力道的挤压下再度咧嘴,尖尖的小虎牙磕入她手中的血肉,扯动灼热的疼……
      娘抱着她在沙浪翻腾中跌跌撞撞,路不择道地狂奔,仿佛知道,爹一定能追上来,一定能追上来……
      当她发现不对的时候,双眼已被黄沙填满,刺心地疼,忍痛张开眼,目光穿过娘的臂弯,探寻,探寻……,黄沙扑天盖地地压来,眼前的一切都陷入沙障,没有任何人的脚步,那群杀手不知在何时被甩在身后,他们再也追不上来么?终于追不上来了——狐形尚末自娃娃噙着沙土的嘴角扬起,那个要诞生在劫后余生和笑容蓦然夭折,僵滞……
      爹呢?爹在哪里?爹在哪里?那把代替了货品的大刀压垮了爹的身子么?那可是他们一家三口生存下去的唯一理由,或者,爹正与那帮杀手抢夺生死的每一个瞬间。
      娃娃不敢再多想,小脑袋里只知道不好了,有什么事即将发生,头顶上那片只剩下死灰与暗黑的天空终于要压下来了么?如果少了爹……,如果少了爹?她怎么办?谁来救她,谁来救娘?——大概在这个时候才知道,原来她是爱爹的,她是不能没有爹的。
      她蓦然大哭,凄厉绝望的哭声甚至压倒了风沙的怒号,有一个瞬间的寂寞,在那个声音传到娘的耳中时,娘的身子明显一震,终于止住了奔跑的脚步,站定,低头看着她,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她喊出那一声,娘才如被雷击那般崩溃在流沙之中,任由黑风的蹂躏、流沙的切割。
      “爹爹,爹,……爹不见了!”
      娘只是将头埋进她的颈间,胸口起伏不定,仿佛是在压抑某种情绪的暴发,却没有丝毫勇气回头,只是啜泣,在女儿的颈间抽搐,这时,八岁的女娃娃反而没有哭了,却更绝望,死灰扑天盖地地压来,吞没了一切。
      娘就这样放弃了!
      没有争取爹幸存的意思。
      这个家,彻底崩裂。
      那个时候,懂她的,大概只有那只白色的小生灵,它窜出娃娃手心,在那薄弱的肩上驻留,时不时伸出长舌舔食着娃娃的眼角,眼泪才不会再度涌出……,这样的一幕,不知在以后日子中反复过多少次,在那个人世幻灭的过程中,也一直只有这个幻毒兽作为唯一的玩伴陪她走过了多少暗黑岁月!
      娘说,它是一只全身带着剧毒的幻兽,叫灼焰。

      (七)惊现
      一次次的希望,然后湮灭,
      一次次的死亡,然后重生,
      她的孤独,寂寞,绝望,无奈,再是憎恨。
      反复着自言自语,捉摸不定的笑容,苦涩的自我安慰……,这一切,不为人知的一切,总是在黑暗中进行着,而那个幻毒兽一直在娃娃的肩头上见证人世幻灭的整个过程。它是懂她的,能感应到她心中的绝望,于是替她恨,帮她杀人,成就了“幻兽毒女”的称号。
      这期间,灼焰也曾招到黑手的暗杀,那些人仿佛知道,这个必须要以活人鲜血滋养的怪兽就是娃娃的致命伤,多少次,灼焰被人刺得满身是血,虽然它总会在最后一刻顺利逃脱,但每次回到娃娃肩头时,它都濒临死亡,是娃娃流着泪,带着更深的仇恨,用自己的鲜血来替灼焰疗伤的,痛得她全身都在颤抖。
      这个邪异的幻毒兽可是娃娃的一切,她不止一次地发过誓,要用最厉害的毒药暗器,来报复伤害灼焰的人,砍下那只让灼焰流血的手,好好折磨……
      她一直都是那么小心地保护着这个唯一的玩伴,而从末想过的是,如果有一天仇恨颠覆了他们的命运,届时,灼焰会摆脱她的控制,而她,也将受到灼焰最可怕的仇恨反噬,那个时候,她该怎么办……

      云夫人,始终一身白衣,脸上蒙着一张面纱,娃娃看不清她的面容,只听到她冷冷的声音:
      “……记住,不要杀了他,莫里格撒会不高兴的。”
      吩咐完,云夫人便向着来时的方向离去了,在离开的前一刻,她别有深意地看了娃娃一眼,然后叹气,最终还是在娃娃迷茫的黑瞳中渐逝。
      云夫人取代了她,她甚至再也见不到主人,连这为主人完成的最后一个任务也是由云夫人传达的。
      “说服那个于阗使者,动摇那颗‘誓死效忠于阗王’的赤胆忠心,务必要他与主人合作,里应外合共灭于阗王,两国合并,踏平楼兰,收服精绝,届时,共享大好江山……”
      这样的任务,却远比将人至于死地难上千百倍,而云夫人也是给过她一些“提示”的——“你虽然只有十七岁,但却有着令天下男人垂涎的容貌。”
      虽然是十七岁的豆蔻年华,但她还是洞悉出了夫人的本意。
      是夜,在昼夜温差极大的西域大漠内,她却只穿了件火红色的裙纱,裸露的玉肩上,一团烧焦的疤痕如一只巨大的蜘蛛盘踞在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肩膀上,诡异却也带来异样的美丽。
      冷风深入肌里,刺痛了每一根神经,直到完全麻木,却还是要装作无济于事,分外妖娆的样子,折叠的裙摆下,是一双末穿鞋袜的冰白莲足,每迈出一步,足底的尖锐沙石就如同尖刀一般直捣心扉。
      灼焰跟在她身后,慵懒地伸长了舌头,已及娃娃膝盖的体形,却还是要像从前一样缠着她,像一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一个终生守护,不弃不离的使者,更像一个无法摆脱的阴影,连执行这样龌龊的任务也是如影随形。
      这次,是她帮莫里格撒完成最后一个任务了,从此以后,他们将分道扬镳,可她知道,也许就是在这一次,她将彻底毁灭。
      这夜,她是最美丽、最妖艳、也是最致人于死地的。
      以探访之名由美玉之乡远来的使者啊,明明知道,这是所有枭雄争霸故事中必不可少,而且屡试不爽的美人计,也清楚,面前这位携带着幻毒兽,绽放得如同红柳花一般的美人儿是个只会给生者带来死亡的毒女,然而,他却没有给予点破,贪婪的习性让他不得不应合着这朵开在午夜的红柳花的过盛殷勤。
      她陪着他狂饮烈酒,大唱腐糜之词,在幽幽暗暗的大宛烛灯下,那臂膀上的焦疤显得诡异而恐怖,然,那使者依然兴奋着,在酒香下一点点成就人所不齿的丑陋。孩子那颗十七岁的心似乎早已麻木,不知厌恶远比排斥更可怕吧,连平日里总是与她同一战线的灼焰也只是半睁着眼缩在角落里,再也不理会她的行径可能会带来的结果,她只想着要完成任务,也只知道,对于十七岁的她来说,也许,这就是唯一的办法……
      却不知在何时,紧闭的房屋内骤起冷风,暧昧的烛光在瞬间熄灭,黑暗扑天盖地地压来,然,只是在转瞬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为刺眼的白光骤起亮,她反射性地眯起眼,却在这空档感到一道逼人的冷气迎面卷来,随之就是身后两个物体相继倒地的声音。
      她猛然回头,只看见那使者被某种利器劈成两半的尸骸,他是死了吧,被人自眉心齐齐撕开,然而,一分为二的口中还是溢出些许油汁与酒液,尚自开阖,仿佛还在继续片刻前的末完话题——,只怕到了这一刻,死者的意识中还不知发生了何等可怕的事,他甚至不曾痛苦,不曾哀号。
      死相如此的诡异可怖,伤口处的血液仿佛被利器斩断,停滞在一起,迟迟无法流出……
      娃娃惊呆了,也气愤极了,从来没有人敢抢在她之前杀人,也从来没有敢杀她锁定的目标……,在愤怒的星火瞬间化作仇恨之灾时,那个一直与她心灵相通的幻毒兽却还是缩在最角落,半睁着眼看着这一切——袖手旁观。
      这是灼焰第一次不受她的仇恨的控制,没有对目标发起攻击,也是在这一次,娃娃是单独出手——
      那是最突然的一击,她猛作甩头状,暗藏于发际深处的剧毒暗器被甩了出去,直奔窗口。
      窗里,窗外,死一般地沉寂了片刻,那窗户才因不支小刀的力道而猛然炸裂开来,赫然出现在眼里的,却是一个身着黑色劲装的年轻男子,他左手扶着窗柩,努力不让自己倒下去,而另一只手……,四刃冰刀显然深深地嵌进了他的手臂,鲜血顺着手流到刀柄,最后向着刀锋处喷洒而去,几乎染红了白色的墙壁。
      他,却如终逼视着自己,那表情写满了杀气,而眼睛,流露出的却是另一种……
      娃娃不眼前的这位不速之客愣了片刻,但十五岁的黑瞳却在转神的刹那间变得浑浊不清,不知是被入侵的冷气冻得麻痹,还是被烈酒灌醉,回过神后,对着窗外的来客破口大骂。
      “不要命的狗奴才,没看见本姑娘正高兴着了吗?你竟敢杀了他,天杀的你,坏了本姑娘的兴致,我啊——”
      那人竟像疯了那般,不顾四刃冰刀的毒性发作,扔下用中的血色大刀,跳下窗户向她大步走来,还没来得及逃开,猝不及防的大掌便盖住了她眼里所有的光,随后只感觉到脸部一阵剧痛,身子找不到支撑点,倒地,还没来得及等她回过神来,身子就被人轻易提起,悬在半空之中,那只被四刃冰刀啃噬的手死死扣住她的致命咽喉,呼吸顿时止住了,只看见下方的那张脸上也有着同样的痛不欲生。
      “咳咳咳……!”她在努力挣扎,脚踢,手抓,没有丝毫还手之力的她,除了这样无法做出更有效的反击,更无法使出更厉害的毒粉或暗器,灼焰依旧缩在角落,只是瞪大了血红的双瞳看着,没有要出手帮忙的意思,在绝望的挣扎中,她撕裂了那只手臂上的衣袖,在血肉模糊的地方,她清楚地看见,两排尖而深的牙印死死地嵌入肌肉,任由血液的肆意冲刷,始终抹不去那一记伤痕……,她瞪大了眼,不敢相信,不敢相信,怎么能相信?
      那只手臂上的力道蓦然松开,她重重地跌倒在地上,第一个反应不是呼吸,而是抬手紧紧捂住了嘴,不让自己的惊呼发出来,眼泪第一次在人前不受控制地蜂拥而出。
      这一刻,她裙裳凌乱,矫情百媚。
      “哥哥带娃娃去看日落!”那人对着她大吼,同样的悲恸欲绝,也恰是这一句称谓,终于证实了她心底的猜测——娃娃!只有他会这样唤她,平生中,她恐怕也只有那么一个哥哥。
      到这一刻,绝望几乎要让她窒息,胸口第一次痛得这么厉害,火辣辣的,像是某种积压已久的泛滥情绪在这一瞬间尽数暴发,随后,她慌乱地扯下身边的薄丝垂帘,一层又一层地裹在自己的身子上,却还是被那人狠狠地撕开,不顾她的哭喊与挣扎,扯着她的长发,让她听清每一个足以杀死她的字句——“你想藏什么,我都看到了,不就是衣衫不整,浓妆艳抹,风情万种吗?还有什么好藏的,一抹布能遮住一颗丑陋的心吗?”
      “不——”她苍白着脸,想大声解释,却喉咙的哽咽只发出那样绝望而无助的单音,只盼着此刻能有天摇地动的假象,将她永远埋葬。
      最后,她终于启唇低喃,却不知说了一句怎样的话,男子触电般地松开了手,怔愣,当看到娃娃迷茫的眼瞳时,竟苦笑两声,认命地点了点头,既而像黑色的闪电般直冲窗外,最终消失在那一片无法穿透的浓墨之中。
      屋内,巨大的寂静以某种诡异的姿势盘踞,仿佛能听见那颗心顷刻间被粉碎片片的破裂声。娃娃表情僵硬,目光呆滞,像一只受伤的猫儿,蜷缩在地。
      墙角的灼焰,火红色的眼盯着窗外,仿佛在寻找目标,静默几许,突然化作一道白色流光循着那一抹黑影而去。
      撕裂声腾起。

      (八)断
      为什么悲伤总是在这样阴寒的夜里漫延滋生?这夜的大漠,透着刺骨的寒冷,夜盘中悬着一轮圆月,明明是皎白如雪,如炬如灯,却让突如其来的劲风抛起的薄纱帐模糊了本真的晖华,变得隐约,朦胧,仿若另一个时空的眼,窥探着这些迷失黑夜的生灵的每一个动作。
      娃娃在朦胧月色下狂奔,企图找回灼焰,那只能读懂她的幻毒兽,她知道,在过分泛滥的仇恨与血腥的辗转轮回中,灼焰的力量增强,体型疯长,渐渐地脱离了她的掌控,它甚至与她的思想开始搏击,反抗,灼焰,再也不是那个玩伴了么?它终究也要离开她,就如同今夜一样。
      娘的话仿佛一遍又一遍地在风中回荡,记忆中,有一道重门被叩响。那是那么多年以前,在漠海沙障的逃亡中,爹在最后一刻将那个小生灵交到她的手中,也是从那一刻起,便注定了她与这个小生灵的名字要连在一起。
      “灼焰,它叫灼焰。”
      娘后来告诉她,这是爹一直驯养的身怀剧毒的异兽,它生来便会选择命定的宿主,并与宿主所思所想融为一体,感知到宿主的仇与恨,爱与憎,在她伸出手从爹手里接过灼焰的那一刻起,他们都选择了各自的宿命,那时,他们都是那样小的年龄,都是那样孤独与寂寞,都怀着那样深沉与无奈的恨意。
      他们都是同类生灵——
      天地背弃!
      她的恨,催生了灼焰的力量,成就了大漠内最完美的嗜命组合。娘是知道迟早会有这样一天的么?所以不让她恨,害怕她恨,想要在悲剧发生前就改变一切么?可为什么……,为什么还要离开她?爹将灼焰交给了她,便从此消失,守护她的责任便由这只幻毒兽代之。
      爹真的就是在那次的漠海沙障中消失,从此便由灼焰代替,事实,是这样的么?
      记忆紊乱,再也无法判断孰是孰非。
      此刻的灼焰,再也回不到从前。
      娃娃在黑夜的沙漠中狂奔,忘我,醉乱,近乎疯狂,感觉是被人放逐在这孤独无依的沙漠中,天地背弃,如今,孑然一身,痛、冷、恨、无奈,前后夹击,直到将她彻底击溃。
      站定在狂风四起的大漠中,身影绰约,真的感觉到这个世界,只剩下她一个人……,突然,赤裸裸的脚趾竟感到一种灼痛感,低头一看,一只如狼如虎身形大小的白色生灵站在她身彻,正低头舔吻着她冰冷,麻木的脚趾。
      “我以为你也要离开了。”
      娃娃全身颤抖,深呼吸一口气,蹲下身子,习惯性地想要像往常一样拥抱这个玩伴,没想到灼焰却在那个瞬间僵直了身子,眸子里燃烧着缕缕火焰,循着灼焰的目光望去,在他们正前方,那个人伫立已久,持刀右臂流注的血液已转为墨绿,那是……
      四刃冰刀的毒性融作血液,那是毒发前的征照。
      而那个负伤的男子,依然笔直地站立在冷风中,像是出自身后无垠的黑暗,带给娃娃说不出的诡异与压迫力。
      对视许久,终究无语,一直盼望着这一天的到来,而此刻,面对眼前人最真实的存在,娃娃却无法像预料中那样雀跃高兴,只有无法言语的冰冷与寒意。
      他都看到了,不是吗?
      她的丑陋与肮脏。
      垂眸,叹气……
      灼焰却是这一个瞬间腾地而起,向着那个负伤男子直逼而去。
      这一刻,娃娃的呼吸几乎停滞。
      “娃娃回不到从前,而哥哥也不复往昔。”
      是这样一句话,在片刻前曾让男子绝然离去,却没有人知道他此刻折回的真正目地。
      “我与血陨分工,你这只幻兽儿是我的,而你,是他的。”追魂的话却在此刻轰响于耳。
      他是来完成使命,他是来杀她的么?
      那一黑一白,一大一小两道闪电在月华起落,娃娃站在一侧,手足无措,她知道,那个负伤的男子无法抵御灼焰的毒性攻击,而灼焰,也末必能躲过西域杀手的嗜血快刀。
      终于,就在那一刹那,她嘶叫出声——
      “不!”
      时间凝定,娃娃瞪大了眼,眼睁睁地看着发生在自己眼前的一切,无可挽救。
      嗜血大刀就在那个瞬间贯穿了幻毒兽的身子,被刀锋挑开血肉的灼焰,一身纯白无瑕的绒毛在顷刻间彻底殷红。
      “灼焰!”
      这一刻,当那个生灵从半空中堕落,身形逐渐缩小,最后化作一团火焰熄灭在沙海中时,那个从来都是高傲孤冷的红衣娃娃竟直直地跪倒在地,再也无法压抑心中那般毁天灭地的疼痛感,在孤寂寥落的大漠中失声痛哭。
      从爹爹的失踪,到娘的摒弃,从与血陨哥哥的失散,到最后经历的人世幻灭,由始至终,这个孩子从末与命运有过任何计较,只是一而再地压抑……,而此刻,唯一的玩伴也要从她的生命中撒退,面对大漠的夜空,一如继往的暗黑死寂,浸入心扉的寒冷,那些在心底高筑的勇气城墙终于尽数瘫塌。
      这个孩子还是第一次哭得这么如此干脆与决然。
      邪恶的幻毒兽啊,可知你在这个女娃娃的心中,到底代表着怎样的希望与星光,此刻你的离去,是否也代表着那些残存的希望也终将化作这一团灰烬,从此以后,她将永远地失去坚强不哭的唯一理由。
      坚强不哭的唯一理由……
      “是你,是你,是你……,原来一直想要致灼焰于死地的人一直都是你,你今夜的出现,也只是为了这个目的。”声音哽咽,那指控却带着如梦初醒般的恨意,冰冷的沙地中,尖锐的沙石生生地嵌入了她的膝盖,随着身子剧烈的颤抖,膝内血肉似被沙石捣开,然,龆年女娃似乎不觉疼痛,反而在一阵释放似的痛哭后,用紧握的小手发狠地猛捶地面,摧得沙地浮尘飞扬。
      “我真是笨呀,怎么会没有想到,能伤害到灼焰的,全天下,恐怕也只有你,血陨!”
      数丈外的持刀男子清楚地看见,当那个红衣娃娃扶去泪眼,在看向他的眼神时,分明充斥着足以撕裂他的白芒。疼痛感逼得他几近窒息。
      这么多年以来,嗜血刀几度舔食到那只幻毒兽的血液,却一次又一次地被那畜生逃掉。是它,才会成就如今这个令天下丧胆的毒女吧,他是一直这样认为的,直到此刻如愿斩杀那个生灵,看到娃娃那般痛苦绝望的表情,他终于动摇初衷。
      或许,错的,一直都是他,一直都是……
      经历了那么多的风雨,他终究也让人世浮尘蒙住了心吗?
      多想再像数年前的黄昏沙山上一样,能够尽情地宠溺这个没有玩伴,成长孤独的女娃娃,然,就当他的右手伸出企图抚摸娃娃的那一个瞬间——
      红衣娃娃蓦然抽身而起,手持金错小刀向他迎面刺来,他下意识地后退,不懂武学路数的娃娃却以毫无章法自杀式的打法向他步步逼近,下定了就算死也要将他咽喉割裂的决心。
      “娃娃!”
      他痛呼出声,只因心中灼痛难奈——她非要与他对峙。
      负伤右臂却在此刻散出深入肌里的灼痛感,忍不住低头查看伤势,却在分神的那一刹那,小刀已触及胸膛血肉,反抗之心才起,就感到眼前无数道白光闪来。
      好快!
      转眼间,便从娃娃腋下透出一柄金色玄状飞刀,莲花状的多瓣刀片,以迅雷之速飞来,如同方才的四刃冰刀一样直没入他右臂臂膀,尽管如此,那把螺旋状飞刀刀势末竭,还在向肌肉骨髓处深切而去。
      “啊——”电石火光的那一刹那,血陨整只右臂被旋状飞刀齐齐切去,默绿色的血液溅上漠北夜空。
      直到那只血肉模糊的断臂孤宁宁地落在那束束燃尽的火焰旁,娃娃才仰头癫狂大笑,泪水却如毒汁般倒贯入口。
      看着独臂的哥哥,想着她的唯一玩伴,娃娃的思绪又回到了那么多年以前。

      (九)血忆——血陨
      相识的最被记忆啊,永远驻守在那个懵懂无知的年代。那一年,她八岁,他十三,同是在奴隶阶层长大的孩子,但两个人的生长经历却有着太大的悬殊,也恰是这悬殊造就了两人各自不同的性格。
      她的性情早在儿时就显露出了孤僻与怪异,而他,那个长她五岁的哥哥,给人的第一印象便是笑,很阳光,很灿烂的笑容,总是那样宽容与温和。
      那时她就不明白,甚至是带着嫉妒与诅咒的目光来回绝他的,或许她因为长年的逃亡与孤寂才会有那样的性格,而他呢?何以会有那样的笑,奴隶的孩子也可以那样笑吗?似乎没有人知道那个哥哥是在怎样的环境下长大的,甚至于直到他们分离的最后一刻,她也没能问出那个困扰了她好久的问题,唯一知道的,便是他的名字:血陨。
      很特别的名字,只要一次,她便深深铭记。
      “血陨哥哥!”
      那是她第一次被他打动,这个八岁的孩子,对待任何人任何事都是那样可有可无的漠然态度,但她将那双小手搭上少年的双肩,讷讷地唤也这句称谓时,仿佛就能预见,这个叫血陨的哥哥,便是她这一生中唯一而永恒的眷恋。
      回到最初的最初,她是甚至是伤害过他的。
      在多年前的沙障逃亡中,爹真的就是以那样的方式退出了她的生命,那是一种怎样的恐惧,压抑着这个五岁幼童的心灵,正当她要放声大哭时,身子突然一轻,感觉到原本那紧拥住她的双手终于无全松懈,她跌倒在漠海的沙地中。
      生疼,生疼……
      等反映过来,回头找寻娘亲时,以往那个慈爱的身影正以比风的速度消失在沙障尽头,毫无迟疑。
      孩子愣住了,张大了嘴无数沙尘趁时侵入,刚到嘴边的哭喊就这样被生生封印;不哭,不闹,伸出的双手滞在半空中,承受着黑风黄沙的欺打与笑骂。
      仿佛过了许久,她才木然地抬起头,放大在瞳孔里的,是那片死灰死灰的天……
      被放逐的感觉呀……
      不知过了多久,大概是太多的沙尘迷了她的眼吧,泪水再次蜂拥而来,来不及擦拭,正前方,凭空闪出一道雪亮,这光如此晖华,仿佛生生斩断入肆的黄沙,连天空都骤然一亮。
      随后,便是接二连三的亮光相继腾起,或高或低,在这个空间内放飞身影,直到风停,沙灭,在逐渐沉甸的沙雾下,她终于看清,一个长她几岁的哥哥持刀半蹲在她面前,那一张脸庞上扑满了沙尘,但仍挡不住他的俊朗。接过她打量的目光,哥哥伸出手将她从沙地中抱起,第一个表情,便是笑,很灿烂的笑容,很好看的样子,却让她莫名地气愤,对这个救了她的哥哥,她竟没由来地反感,手心中的灼焰仿佛就在这一刻感觉到她的敌意,竟化作白色电光直直地窜了出来,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扑向那个哥哥的右臂。
      哥哥在一瞬间瘫软下来,手中大刀坠然落地,却始终不肯放下她,生怕她会摔疼了,当她第二次看向哥哥时,他还是笑,那个笑,包容了一切,哥哥却在她怔愣的片刻间昏厥。
      数丈外,伫立着两名妇女,她认得的,其中一个是娘亲,土灰遮住了她脸上的所有表情,而另一个,正以那样的速度奔了过来,口中不断唤着:“陨儿,陨儿……”

      经历了那样的大劫杀后,她变得更加沉默,只是缩在房子的最角落,手里捧着毛绒物发呆,撕扯着它的嘴,看着它伸长了獠牙,任娘怎样唤都不为所动,有好多次,娘都想要抢回灼焰,都被她用撕打阻止了,最后,干脆将灼焰装在衣襟内,不让它再见光,不再给它自由,她的嫉妒大概就是在那个时候彻底体现,无论是对那个笑得很灿烂的哥哥,还是对反应迅速的灼焰……,他们有的,她都没有。
      这仿佛被重伤被愈的哥哥读懂,不错呀,他永远都是那么阳光,那么有活力,即使是在被万毒之兽灼焰咬伤后的第二天,又以那样宽容的笑看着她。
      她瞪着那双带笑的眸子,看久了那笑,心里又升起那种不痛快,正当她别过脸,不打算再看他时,他却些霸道地用双手扳过她的脸,目光不得不再次落回那张笑脸上。
      “我带你去飞,像鹰一样。”
      不由分说地,哥哥执起她的手,在几个大人无法理解的眼光下奔出那个窄小的屋子,当哥哥推开破旧的门时,为她展开的,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瀚海天地,没有了多日前的风沙暴戾,此时的塔克拉玛干,安静得像个熟睡的少女,美丽而安静。
      “看她多美。”在夕阳西下时,他们爬上了沙山之巅,眺望这片只属于他们的天地,哥哥淡淡地说,“塔克拉玛干的世界就是这样空旷无垠的,她向天空大地展现的,只是她赤裸裸的心,面对她,每个人脸上都可以很轻松,我喜欢在沙漠里狂奔的感觉,至少可以在那一刻扬弃一切不开心的沉淀往事。”
      是幻觉么?眼前的哥哥在说出这样的话时,笑容不再,眼里映着残阳,如血如泪,如痛如伤。
      “可是,我不喜欢她的世界。”哥哥又说,“她总是以这样的静束缚着我放肆的心,当我想要叛逆,想要逃离时,她就会以最残忍的方式处罚。”
      这一刻,两个不大的孩子想到的,也许都是风沙暴戾的样子吧。
      “我也是。”她第一次说话,没有了反感,看着且忧且痛的哥哥,说出了她从不向任何人提起的秘密,“沙漠的另一边是什么啊,我多想过去看看!”
      哥哥明显地怔愣,之后露齿而笑,“好,血陨哥明天就带着我的娃娃走出塔克拉玛干。”
      “啊!”她万分惊喜地抬起头看着哥哥,又怎么会不知道,这可是个触犯神灵的承诺,会受到神最严厉的处罚,然,这个长她五岁的哥哥却那样干脆地应允了。走出塔克拉玛干——在这个信仰死神的部族中,大概也只有他敢这样对她说吧。
      她望着那张笑脸,也是第一次回应以微笑,“你真是个好人啊,血陨哥哥!”她主动搭上哥哥双肩,在享受大漠夕阳最绚丽的时刻,她又听见那一句:“血陨哥哥明天就带着我的娃娃走出塔克拉玛干……”
      像是誓言一遍又一遍。

      (十)沉云裂
      墨绿色的血液洒向这漠北大地,凝聚为一滩血泊,却迟迟不肯浸入松软的沙土。幻毒兽的身躯已彻底化作千万微尘沙粒焚迹无踪,独剩那只断臂还孤宁宁地躺在漠海的夜空下,寂寥,冷清。
      娃娃伫立在月影下,白光的投照下,像是出自地狱的怨灵,脸色苍白得吓人,神情呆滞,没有一丝表情,然而,眼神却在看向那个离自己咫尺外的单膝跪地,强忍剧痛而将至昏厥的大漠杀手时,腾起无法言尽的情绪交杂。
      这么多年了,有过多少幻想与憧憬,她总以为,他们的重逢,肯定会重新挑起她儿时的欢愉与惊喜,却没有想到事实会在这样残酷的血腥中进行,如今,灼焰死了,眼前这个独臂的哥哥,也注定了要在下一刻离她而去吧,或许,早在当年的沙山上,从那个无法得到实现的梦诞生之时,他们的命运便已注定。
      这个世界,终于又只剩下她一个人——
      孑然而行!
      此刻活下去的意义仿佛就是为了寻那片刻的幸福而必须重复整段悲剧。
      伫立风中,静静地看着,从那齐肩而断的伤口中不断流出的血液已由墨绿色逐渐转为鲜红,娃娃突然没由来地笑了,那种无怨无悔的笑,是在绝望的困境中展露出的释然笑意。
      四刃冰刀的毒终于在旋色刀的引力下,由血陨的身体中被吸噬出来了,尽管是付出了一只手臂的代价,但至少这样,那个杀手的命才不至于被夺了去,想来,这个大漠杀手,还是第一个中了“毒女”的暗器能活下命来的一个,或许她是太绝了,不肯给任何人留活路,研制出来的毒,竟是连她自己都是无法解救的。唯一的办法就是在最短的时间内砍断中毒的那一部,阻隔毒性漫延的途径。
      远处,有一个身影逐渐放大,那是一个白袍妇人,浓状艳沫,却在看到娃娃的那个瞬间愣了片刻,既而再看向半跪在地的血陨,妇人奔了过来,口中不断叫喊着,“陨儿,陨儿!”
      一个瞬间的恍惚记忆,娃娃仿佛看到了数年前的沙障中,也同样是这个妇人以同样的关切与焦急查看自己心爱孩子的伤势。
      原来,悲剧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重复身影,事实就是以这样残酷的方式告诉她,自己真的是不详之人,只能给与之有过接触的所有人带来灾难,连血陨哥哥也没有丝毫的例外,相识的时候是,而重逢的时候亦是。
      就如同死祭中那老妇对她的咒骂一样——“谁跟你在一起都会不得好死,你只配孤独一生……”

      当血陨抬起血红的双眼时,妇人终于哭出了声响,也是在这一刹那,娃娃失神地喊出了那个称谓:“云夫人……瑗姨!”
      云夫人是瑗姨?那个白色的蒙面贵妇竟是瑗姨。这就是她以前一直不肯以真面目与她相识的原因么?
      瑗云,那是血陨的母亲!算起来,这个妇人该是四旬以上的年龄了吧,如今的风韵却更胜数年前,她华丽的白裙上加一层黑花滚边,在袖口与领口处镶满了红艳欲滴的宝石,在白色的月华的照耀下更显其晖华,眩目动人。
      而娃娃也仿佛知道,如今的瑗姨高贵无比,她再也不是当年那个要为每天三餐而去替别人牧羊洗衣的低层奴妇,她的出现,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同时又带着一个幻灭的消息。
      瑗姨……,她真的是主人的夫人么?如果是,那么老宅那些重门下一直关着的,该是瑗姨了。
      瑗云跪在沙地里,抱着陷入昏死状态的血陨,那只断臂就平躺在她跟前,血陨的鲜血更浸染了她一身,然而,作为人母的她却不再流泪,也许是在月华与宝石光芒的衬比下,再也看不到这个贵妇眼瞳里的光彩,那只在数年前出现过的明眸啊……,如今只剩下那一闪而逝的暗芒,再也无法读懂。娃娃只是很模糊地听到贵妇断断续续的低喃:
      “可怜的孩子,我早就说过,早就说过……”
      “这一计太危险……”
      瑗云的声音很小,但在这黑夜的静默之中,那样的低喃却被无限度地放大,到最后,娃娃不知听到了什么,怔愣在月华之下,连呼吸都似被那样的事实堵在胸腔之中,只是瞪大了眼,张大了嘴,看着咫尺的慈母与她的儿子,脚上的力量仿佛就在那一瞬间被抽空,连迈开步子的能力都没有,感觉与咫尺那对母子的距离被那一句话拉得好远。
      “啊——”仿佛再也无法压抑心中的抽痛,娃娃终于叫嚷出声,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地挣扎到那一对母子身旁,撕裂了嗓子在喊:“瑗姨,瑗姨,您说什么?你刚才说什么?”
      “你做了,你真的那样做了,莫里格撒跟我说,你一定会为了达到目地不惜牺牲一切,我不相信,却没有想到,这么多年,你在他的调教下变成了这个样子,我以为,你是宁愿死,也不会以那样龌龊的方式去完成任务的。”
      瑗云看向这个只有十七岁的女娃娃,那本该是一张正值豆蔻,如花绽放的容貌,却因过多的人世浮尘染上了一层风霜与尘埃,在月光的投射下,那容颜竟显得那么苍白,像是一朵提早夭殇的红柳花,青春不再。
      “不过,这一切怎么能归究于你,你也是受害者呀。”
      这是个没有童年的娃娃,在那么小,那么小的年龄里就与命运开始了负重的搏击,在种种压迫与挣扎中,心理畸变,性情孤僻,嗜杀成性,而如今,当血腥已染红她的人生,再也无法救赎的地步时,再向她宣布最初的事实真相,这个一向坚强自立的女娃娃,是否还能负荷一个世界瘫塌的比重?
      “瑗姨,瑗姨……”娃娃瘫软在瑗云脚下,双手死死按住胸口,那里再也没有像以前那样可怕的情绪疯长,取代的,却是一种被掏空的空虚,隐隐地扯动着空落落地疼痛。
      朦胧中,她又听见了那一句:
      “你的爹娘早在五年前就已逝去!”
      再真实不过的事实陈述——
      “早在好久以前,西域附近出现了一个神秘的地下组织,你的爹爹是那个组织中的护法之一,却因为犯了大忌,爱上你那平民的娘亲受到组织中最严厉的惩罚……,当他带着你的母亲逃亡时,偷了组织内的圣兽灼焰,从此便遭到组织无尽的追杀……”
      “在五年前的大劫杀中,邪教首领催动了最可怕的漠海沙障,早在那个时候,你的爹爹便已化作微尘随风而去!”
      是么?是么?是这样么?
      娃娃反复问自己,其实早就有过那样的猜想臆测,只是一直没敢去正视而已——爹爹,一定就是在那个时候永远地离去!
      “你的娘亲并没有摒弃你,她只是追寻自己的爱人而已,终究也是一去不返……”
      如今,这样的事实却是如此真切地传到她的耳里,她再也法回避,当年的灼焰就是最好的证明,爹只是想让灼焰作为玩伴伴她健康成长,扮演一位异样的守护者,不让她受伤害,而她,却始终无法理解,恨爹爹,更恨娘亲,在那条暗黑的道路上,用无尽的杀戮与孤僻武装自己,总以为,自己是孤立绝缘的不详之人……
      “你娘在走的前一天跟我们说起了整件事,并要我们好好照顾你,千万不能让你仇恨。我和陨儿一直都在找你,你被那些人毒打,陨儿偷偷为你上药,直到你痊愈,更目睹了你利用灼焰疯狂复仇。”
      “到最后,陨儿被莫里格撒送进杀手楼,为了让他成为最有能力的杀手,为他所用,他将我关在那个黑宅子里,目的,就是为了要控制陨儿。”
      “陨儿一天天长大,在组织中也有了束缚自己的使命,他再也无法日夜守护你,你的恨意却让他害怕,更不能让别人欺负你,于是暗中使力,将你逼上绝路,逼进莫里格撒的家族……,从一开始我就说过,这一招太险了,但他的目的,只是想利用莫里格撒的声势保护你而已……”
      “不,不是这样的——”娃娃蓦然大喊出声。她是怎样的人,又怎么会不知道莫里格撒家族的暗黑,她一想着要逃出塔克拉玛干,就是为了自由,又如何能放任自己堕入那扇散发着腥甜与腐糜味道的重门之中,只是当时,那些人到底用了什么样的办法将她锁了进去,从此化身为真正意义上的“毒女”?
      一切恍如隔世,如今再回首看当时,竟也有亦幻亦真的感觉。记忆中,有一段被她刻意淹埋的往事此刻正随着瑗云的话血淋淋地浮现:
      那个时期,灼焰被她压在胸口,恨意封印,即使是在那些饥肠辘辘,全身肿痛,无法入眠的夜里,她也始终记得娘的话,一次又一次地对自己反复:不恨不恨,娃娃一点也不恨!
      纵然是在人情冷淡的事故之中,她多少动摇了些许意志,便努力压抑心情,双手压住胸口中那不断想往外窜的幻毒兽,忍无可忍时,至多也只是在心里小声诅骂。那时,仅有十岁的她又怎么会去杀人?想也不敢想的噩梦啊!
      但到最后,到底是什么改变了那种平静与忍耐的局面?喔,记起来了,嗜杀成性的第一步,该是那个黑影引起的。
      那是个被她从记忆中刻意剜去的影子,至今她都不敢确定,那个人是谁,对那时的她而言,他就是一个救世主,总会在她被人打得遍体鳞伤,呕血不止的时候将她抱起,处理好她的伤口后悄然离去,那个怀抱真实而温暖,包容了她的一切,她多想看看那个人啊,但他的出现只会是在濒临昏死,意识模糊的时刻,对他的唯一印象,只是黑,黑色的劲装,黑色的面布,黑色的眼……,很模糊的印象啊!
      可她一直是记着那唯一的颜色的,渐渐地,她开始想他,想念那个怀抱,想念那份关心,想念那双深邃的眼睛,于是偷了东西故意让人捉住,故意反抗,故意辱骂……,只有这样,才会激怒那些人,才会被毒打,才会见到那个让她信赖已久,想念已久的黑色身影吧!
      只是在那一次,所有的现状都发生了转变,那样的恶性循环似乎被他发现,他应该也对她厌倦了吧,才会在她假装昏迷然后苏醒时对她说出那样的话:
      “没有人能够忍受。”
      “什么都没有的你。”
      “当你彻底失去所有时,必然是你成长的第一步。”
      最浓的黑云被撕裂,呈现在眼底的,就是那段被她尘封在记忆中五年的染血往事。
      “你该长大了。”
      “记住,用你自己的方式保护自己,这样就没有人能伤害到你。”
      黑影这次的离去带着绝望的意味,她那样哭着求着挽留,那个人的脚步却不曾停滞过半分,反而更加迅速地退出她的视线,她的生命。那以后,她行窃一次比一次过份,那些被激怒的人几度想对她下毒手,她却不慌不逃更不反抗,十岁的眼瞳始终望着看不见的远方,祈盼着,祈盼着……,黑影最终还是没有出现,后来,她干脆用自残的方式灼烧自己的身体,臂膀,直到出现好大的一块黑疤……。但,即使是用那样的方式,他也不曾出现过,遇见他,只会是在发着高烧昏睡的梦境中,好双黑眸是极尽嘲讽的,连话语也冰冷如刀,反复着那些残酷:
      “你该长大了!”
      “记住,用你自己的方式保护自己,这样就没有人能伤害到你!”
      自那以后,形式更加严重,仿佛受到一股强大力量的阻隔,外界与她完全隔离,仿佛她是一个怪物,没有敢接近她,理会她,即使是殴打,也没有人再敢下手,视她如瘟疫,彻底地被世人放逐。
      她再也偷不到任何,只能抢,只能恨,于是灼焰不受控制地横空窜出,杀了那些人,当“幻兽毒女”卷起的腥风血雨淹没了塔克拉玛干时,她只能进入莫里格撒家那扇重门,在腐糜中开始无法挽救的血腥……,是莫里格撒毁了她。
      “这,便是成长的代价,却是哥哥教会我的,其实我一直在遗忘,忘掉那黑影,开始‘自我保护’的一切,因为,世人不再需要我,而我,也不再需要任何人。”
      是,她是不需要任何人的,性情孤僻,嗜杀成性,十七岁的年龄却附着一颗苍桑阴翳的心,永远高高在上,在无数奴隶惧怕的服侍下,成长,成长……,从那一刻始,她就注定了要一个人过,一个人过……
      “不是的,不是的。”瑗云暗哑的嗓音几乎不能再发出任何声响,“血陨和本意不是这样的,你误解了。”
      瑗云心力交瘁,最终还是选择放弃解释,沉默良久,在冷风侵来的时刻只是背负着他的儿子向着看不见的远方走去,步履蹒跚。
      娃娃瘫坐在沙堆里,冷风,再度叫嚣,带过瑗姨走前的最后话语。
      “他只是希望你能振作,能自立,你知道吗?当他发现你以那样的方式引他出现时,他心里多么惧怕,才会对你说出那样的话,他只是想让你懂得怎样去生存,怎样去保护自己,并不是让你去杀人啊!
      “你每次看到你杀人,回来就抱着我痛哭,有谁知道,他的痛,他的无奈,我是亲眼看着他是怎样由一个懵懂无知的少年蜕变为西域杀手的。”
      “而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都是我……
      “是我爱上了那个不该爱的男人……”
      “他竟然关住我,只是要利用我控制血陨,要他的儿子成为最厉害的杀人武器。”

      瑗姨……,她会去哪里,她带着重伤的血陨会去哪里?
      “是我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男人……”
      “他竟然关住我,只是要利用我控制血陨,要他的儿子成为最厉害的杀人武器。”
      瑗云的话像毒咒一样回荡在娃娃耳旁,在担心起瑗姨的安全的同时,她想起了那一座老宅,莫里格撒曾在交给她一切权力的时候跟她说过,那宅子是为他这一生最深爱的女人所建,他只想永远呆在那宅子里,永远守候着他的爱人,当时她还在心里嘲讽过,像他那样生长畸形而又心理病变的男人也配有女人爱么,现在想来,她可以确定,那个他深爱的女人,一定就是瑗姨。瑗姨以云夫人出现的第一面,也是在那个屋子里。
      绯影又一次以那样不可思议的速度向那所老宅奔去。
      这次的老宅再也不像上次那样重门尽锁,从门外望进去,那一道道门大开着,只要一眼便可以望到尽头,四周静得让人窒息,透着某种不详的预感。
      娃娃一步步向里面走去,路是笔直的,没有一点转弯点,走得越近,她便可以越清楚地看见尽头的大屋里那发白的烛光,寒意渗人。
      当走进那屋子时,娃娃只看见那个白衣妇人正坐在白色缦布后椅子上的黑色身影,一动不动,安静得出奇,像是死了一般——
      死了?
      娃娃心头大惊,连忙撩开缦布,里面,瑗姨好好地活着,她很平静,最终却是脸颊上那一行行末干的泪痕出卖了她的伪装。
      “瑗姨,您……,血陨哥哥呢?”
      娃娃半蹲在妇人身前,面露焦急。
      见瑗姨不答,娃娃几乎要哭出声来,“瑗姨,别这样,好吗?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再也不恨了,你别这样好不好,我再也不恨了。”
      慌乱之下,娃娃有些语无伦次,天知道,要她承认自己犯下的那些血腥错误,从心底最深处为自己判刑,谈何容易,但此刻,这个妇人的呆滞,让她心惊,由心底深处传来的愧惭几乎要将她杀死。
      “我错了,我再也不恨了,再也不杀人了,再也不了……”在最伤心的地方,那个娃娃竟再一次软弱地哭了,没有了怨念,只是心痛,只是悔恨。
      瑗云低下头来,为娃娃扶去脸上的泪,动作轻柔,却也掩饰不住她的颤抖,她的虚弱。娃娃仰起头来,想要看看瑗姨,却在接触到那双眼的时候再也不敢与之对视,那双眼里的母爱,像极了娘亲……
      “不要恨啊,恨是牢笼,最终被困住的,只会是你自己。”
      听到那样的话语竟从瑗姨口中传来的那一刹那,娃娃惊讶地睁开双眸,却在那个瞬间,感觉一滴温热的液体滴落在她脸庞,滑下……
      “瑗姨瑗姨,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那是鲜红的血滴,从瑗云的口中流出,先是一滴,之后是大口大口地吐出。溅了娃娃一脸,浓重的血腥味几乎叫她窒息。
      而那个妇人的白袍却在转瞬间转为殷红,渐渐,血注由胸腔中喷洒而出。
      “不要恨,不要……,逃吧,跟着血陨逃吧,不要他报仇!”
      然后,娃娃看见,一把刀渐渐从瑗姨胸口处透出白光,瑗姨痛得颤抖,却在那个瞬间将娃娃极力从身边向外推去。
      “瑗姨,怎么了,怎么了?”
      没有回答娃娃的话,瑗云只是一个劲儿地把她向外推去,手指向重门外的大漠中,“那里,血陨会在那里等你,他服了那药会提早转醒的,你们逃吧,逃出塔克拉玛干。”
      娃娃被推到了缦布后,隔着缦布,她又听到了瑗姨的话,透着焦急,“快走,不然来不及了,记住,把嗜血刀……,埋在胡杨树下,你不用毒,他不用刀,一定不要伤一人,平平静静地走出塔克拉玛干。”
      然后,娃娃清楚地看见,缦布内,突然出现了另一个身影,那人身形矮小,头颅却异常地浮肿——莫里格撒。虽然隔着缦布,但娃娃还是可以看见他在狞笑,带着病变的残忍。
      “快走,快走,求你了,孩子,不要,不要……”听见了刀剑砍入瑗姨血肉的声音,就在那一个瞬间,瑗姨的血溅射上了白色的缦布,触目惊心,“不要恨,不要报仇——”
      娃娃尖声哭叫着转身跑去,努力不让自己去听那颤抖的声音,但在奔出重门的那一个瞬间,她还是听见了瑗姨的最后一句……恳求,“不要让血陨知道!”

      最后的最后
      血陨看到了,他终究还是看到了,那个白衣妇人是如何死在那个人的手中的,在那夜的重门外,月光下的他因失血过多更显苍白,在听到娘亲的最后一句时,他直直地昏倒在地,感觉到那个绯衣娃娃将他扶起,在他耳旁哭泣。
      “我们,逃出塔克拉玛干!”
      “我,尘封仇恨,你,埋藏嗜血狂刀。”
      “我们……,不恨,不恨。”
      逃出塔克拉玛干!
      依是六月,盛夏,塔克拉玛干大沙漠。
      同样的空旷,死寂,没有一丝风动,死亡前的窒息,空气中弥漫着腥甜与腐肉的味道。
      还是那样的狼群,踌躇着捕食猎物的脚步,犹豫。
      平地隆起的沙山之巅,那场祭祀正在进行:
      “亡父,我的神,
      请在此刻打开你的门,
      让愚味无知的孩子们,
      献上最虔诚的忏悔
      ……”
      在塔克拉玛干的边缘,他们被抓住,有人在那个时候高喊,以父之名,带着他们接受血浴洗礼,然后,永葬塔克拉玛干。
      被押上沙山的他以为自己可以很平静,坦然面对娘亲的惨死,但当娘亲的干尸被抬上沙山之巅,要接受部族中最残酷的鞭打时,他暴发了压抑已久的悲愤。
      而娃娃,那个毒女,也在那个瞬间尖声痛哭。
      娘亲啊,我们怎么能不恨,怎么能平静?
      连并着那个足以触犯神灵大忌的罪名,他们的心灵彻底扭曲,接踵而来的是——
      杀——
      杀光了——
      一年后的他今日终于重拾魔刀,在血腥散开前的最后一刻,恢复了从前的绝然与冷漠,始料末及的只是,一年后的他,单臂,单刀,用爆发出来的怒吼结束了那场永无止境的祭祀,如今手持大刀的他屠戮的对像竟然是自己的近亲与族人。
      多久了,从娘亲被囚禁的那一天,从他被送入杀手楼的那一天,从娃娃被人欺侮的那一天……,所有的屈辱与忍耐后积累泛滥的仇恨都在此刻尽数爆发,彻底击塌了他的神智,不管是面对那些昨日还对他伸过援手的族人,还是前一刻还对他展露欢颜的同伴,他杀红了眼,现下只的一个念头:夺回娘的尸身,带着娃娃闯出这个被远古思想荼毒已久的部族,杀出一条能离开为个沉睡了千百年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血路,无论那代价是什么……
      “血陨,血陨……”
      穿过刺耳的刀剑磨擦声与惨叫痛呼声,他仿佛听到了有一个竭尽全力才破嗓破出的声音在努力地,努力地找到他,抓住他那些所有已被遗忘的冷静与沉着,还有忍耐。
      “不,不,我们放手吧,血陨……”
      然而,尘封了数百个昼夜的嗜血狂刀却是听不见的,那就像是一头饥饿至极的野兽在人墙中近乎疯狂地,肆无忌惮地寻觅果腹的食物。朝着血腥的方向。
      “不要再杀了,住手啊!”
      “你答应过的,答应过的……”
      “只要依露娃不再恨,哥哥也可封印血腥,我们——”
      “我们一定要安安静静地走出塔克拉玛干,不伤害任何一个人,我们都答应过瑗姨的……”
      黄昏染血,塔那人在那个声音腾起的那个瞬间获得解救,而此刻,还有多少人还活着?
      远方,有一个黑色的身影正向这边奔来,在黑影放大的那个瞬间,所有人都看到,那是一个身材矮小的中年男人,头部肿大地过份。
      血陨却在那个瞬间狂笑出声,“你也要遭到报应了,你也要死了。”
      中年男人想说什么,却在最后连话都无法说出,长年的怪病折磨让他失去了说话的权力,最后,他只是笑,带着诡异的弧度。
      血陨蓦然举刀直指莫里格撒胸口,那骇人的白光下映着莫里格撒的慌乱与惊恐。
      “你想要利用我统一大漠吗?”血陨问,出奇不意地笑了,笑得讽刺,“你是高估了你自己,还是高估了我,别忘了,我也只是‘杀手楼’其中的一员而已,你漏算了比我更强的追魂杀手,更漏算了居住在塔里木河两岸的其他部族,还有楼兰、尼雅,每个国家都高手如云,即使是再有十个血陨也末必能为你支撑起这么重的担子。”
      那个畸形男人却在此刻狠狠地笑出声来,那完全是由肺腑中强迫着发出的,听着让人不由心悸,然而就在那个笑声腾起不久后,血陨的大刀已抽离出那个人的血肉,在鲜血喷洒上他脸的那个瞬间,他竟无力地哭了出来,仿佛再也无法承受心中的剧痛,踉跄倒地,无法站立。
      他杀了自己的父亲呀,娘最爱的那个男人,伤娘最深的那个男人……
      依露娃狂奔过来,一个族人用长剑自她背后狠狠地刺入她毫无防备的血肉之躯,剑深深地嵌入了她的身子,还来不及拔出,她的血便顺着刀口向沙地洒落,脚步蓦然止住,就在离血陨不远处,眼睁睁地看着咫尺外濒临崩溃的哥哥而无法给他一个拥抱。
      一切仿佛都该要结束了,血陨气尽力竭,依露娃身负重伤,在部族人不留余地的追击与堵截下,他们仍在拼着最后一口余力反抗,都知道,在这一路走过的风雨变迁,耻辱垢骂中,是那一个永不磨灭的信念支撑着他二人的身体与心理,如今,只是这最后一关了,他们坚信,只要过了老天给他们的最后一个难关,他们就能走出塔克拉玛干,又怎么会在最后关口放弃,或者溃毙……?
      正逢黄昏,塔克拉玛干又刮起了无名的风,赫黄的沙粒弥漫了这个世界,每一处空间全是它的颜色,却让斜阳余晖一映,似从苍穹中泼洒下的殷红血液。
      一场生死恶战耗尽了多少人的鲜血与生命,而那两个意图“逆返祖训”的族人还在拼死力战,这损失远远超过了原本计划十倍不止,塔那部族人是英勇的,但到最后,也会被逼得使出必杀计——
      透过沙层雾障,血陨看见,一个手持长剑的杀手从人群中向他们走来,到这一刻,他才明白,为什么莫里格撒在最后的时刻还要对他那样笑,原来他是稳操胜券的——
      他们无法……,永远无法打破命运的桎梏,无法走出塔克拉玛干。
      及他们不远处,杀手的长剑已渐渐从剑销中露出骇人的光芒,当那把长剑完全脱离剑销直抵血陨胸膛时,这个独臂的杀手此刻只是选择无奈的笑。
      再也没有办法了,他再也没有办法与这个比他更冷血的同僚抗衡了。
      多少年了,从他进入杀手楼开始,就一直与眼前这位同僚合作?大概……,七年吧,是了,七年中多少次死里逃生,他和他最终还是闯出来了,“血魂”——那个名慑天下的代号。他们武力相当,只是在不同于出招致命的路数而已,他比自己更狠,更无情。
      七年的生死拍档中,他们几乎没有语言,只是每个眼神与动作让他们交流,血陨记得的,他手中的灵光长剑与自己的刀曾无数地指向共同的目标,他们还一起杀进了那个固若金汤的楼兰王国,和楼兰国王有过只属于他们三个人之间的约定,而如今,约定还没来得及兑现,世事的巨变却让追魂的剑指向了自己。
      “杀手的任务就是无情的,而你,也从来都是无情的。”
      血陨看着胸前的剑淡淡地说,这是七年来第一次对追魂说这么长的话,而如今,面对这位冷血杀手,他也只能这样对话了。
      “这是你父亲交代的,而杀手楼的杀手只能接下每一个雇主的单子。”
      “恰恰……,也只有你能杀得了我,更只有你才能狠下心来……”
      隔着飞沙,血陨却笑得那么平静,“我能明白你作为杀手的心,我能……,只是到最后,我想求你,以七年的情份求你……”
      是沙迷了追魂的眼吧,血陨仿佛看见,咫尺的那双眼瞳里竟然也会有泪的涟漪。
      然后——冰冷的剑锋没入独臂男子的胸膛,那个瞬间,娃娃推开人群,那一幕就这样在她眼前展现:
      那一剑,从胸口处深深贯穿了血陨的身体,温热的鲜血在顷刻间直喷在咫尺持剑者的脸上,血流覆面,让对方原本那一张英俊的脸在瞬间变得森然可怖。
      血陨嘴角溢出红色稠液,仿佛不觉丝毫疼痛,只是慢慢看向没入自己胸口的那一柄冷硬的剑,他一手按地,一手紧扣住那长剑的剑身,身子渐渐地滑下,倒在沙土中,直到长剑完全从他身体中抽出时,所有人都看见,那个剑上篆刻着“魂”字的人伏下身子,耳凑到血陨的嘴前,仿佛在听着什么,不住地点头……
      娃娃向这边扑来,不断地跌倒,直到她跑到血陨身边时,那个独臂的男子只是抬手,用染血的手轻扶了她的脸蛋,轻轻说了一句:“听娘的,不要恨啊,活着走出去!”
      然后,无力坠落……
      “啊——”
      这一刻,绝望与死灰湮没了一切,绯气瞬间从这个孩子的身体中腾起,所有人都被在片刻间捂鼻倒下,只有追魂,那个大漠外杀手,站在娃娃身边,任她释放出的绯气毒粉漫过他的身体。
      “带她走,走出塔克拉玛干!”
      血陨啊,你明明知道是我接下了莫里格撒的雇金取了你的性命,为何此刻你却是如此相信我?
      是你狠,还是我无情?如今我就在这个毒娃娃的面前杀了你,她却用最真实的记忆记下这一笔血仇。
      带娃娃走出塔克拉玛干……
      这,便是你报复我的方式?

      古老的诅咒还在耳旁回荡,
      我们已遗忘昨日情景,
      那些至死不渝的誓言在此刻已化作刺鼻的血腥,
      我靠着你,你倒向沙海,
      我已无力改变,
      你再也无法承诺。

      听说,塔克拉玛干是死神的剑,
      他隔绝了天长与地久的界线,
      这边上原野大地,幸福美满,
      那边已是荒蛮沉寂,寥无人烟。

      最可怕的还是祖辈的那句断言啊,
      因为我们都生活在死神的枕边,
      依晰记得在那个被扬弃的暗黄岁月里,
      年幼的我指向茫茫瀚海的另一边,
      年少轻狂的你也曾承诺在带我穿越这浩渺无际的塔克拉玛干,
      于是,我们不顾父母的劝言,毅然奔赴梦的起始点,
      是的,我们从小立志要穿越塔克拉玛干,
      哪怕,阻拦我们的是那句千年不变的预言

      不要告诉我,塔那部族的人永远无法走出塔克拉玛干,
      为了冲破世俗的封建,荒芜的漠北土地上,
      你的血液还在无尽蔓延,
      我,
      就这样跪倒在你身边,任风吹干我的身躯,
      任泪,浸湿我永远爱你的心。

      灼热的阳光刺瞎了我的眼睛,
      烈焰的焚烧会将我化作灰烬,
      也许,若干时日后,咆哮的风浪会将我埋入这千年的流沙之地,
      但——
      请原谅我的不弃不离,始终如一,
      只因我恋上了这片埋葬你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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