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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另一个母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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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是由无数巧合缀成的脉络,我们不停地挣扎在他的漩涡中,无数次看到希望,却总是被戏弄而归。
燥热的夏日被一场突如其来大雨冲刷,尽去了霸气,南去的小道上一行三人,却在这场猝不及防的大雨中淋得狼狈。他们行走的方式是那样奇怪,就连偶然擦肩而过的路人也不由地用好奇的眼光偷偷打量三人。三人当中走在前面的是一个漂亮的小女孩和一个三十左右的妇人,女孩手中紧握着一根竹棍,而竹棍的另一头却攥在她身后男孩的手中。那是一个满脸笑容的男孩,对一切都报以灿烂的宽容,若不是他茫然的眼神和行动泄漏了他的缺陷,很难有人相信他是个瞎子。
这三人正是母亲,嵇无和我。
我们一路南下,离那个生我养我的小山村越来越远,就在母亲为着离愁而频频回头悼念的时候,我却拒绝面对北方,我想我是再也不会回来了,回到这个给了我生命却让我终生憎恨的小村子。
一路上我们尽可能节省嵇无身上那仅剩的铜币,在城镇和乡村间穿插,为了省下住宿的费用,宁愿多走一些道路从一个城镇赶到下个村庄借宿农户,但饶是这样,我们的钱仍在迅速地变少。
母亲还是经常会一个人默默发呆,我不能准确地猜到她在想些什么,自从那夜后我隐约地发现我们的心离得越来越远,她似乎在刻意地隐瞒些什么,但我却无法肯定。
当然令我无法确定的事,还有那一夜的杀戮,除了我们三个见证人外,现实存在的一切似乎都在说明那一夜的荒谬,所有的消息好像都被封锁,无论是离我们最近的村庄、城镇,还是都城传来的消息甚至连偷袭的吴军,凡是关于那夜的音讯都没有踪迹,以至于我不得不怀疑,那夜的绝望是否只是一场恶梦。所有人的生活都在正常进行,没有任何战争和死亡的预警。我不明白,难道几百村民和几百守军的死亡竟然不能算是警告吗?这难道是一个无防之国吗?
有好几次我都忍不住要向人打听关于那夜的消息,但每次却都被嵇无制止。“对他们来说也许不知道会是件好事。”他喃喃说道。
我没有反驳他,对我来说现在最重要事就是怎样既能填饱肚子又能节省下钱财顺利到达都城。
而目前,更现实的事又摆在我们面前,如何能找到一户好心的人家赊几套衣服让我们换上,毕竟穿着一件湿淋淋的衣服并不是件舒服的事。
就在我为此事发愁的时候,一个村庄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那是在我们登上又一个丘陵的时候,隐约出现在我们脚下的小村,四面丘岭的环抱之下,清翠俊秀的山坳里缓缓升腾起袅袅炊烟。
我的脑海中马上出现了家的温馨画面,“我们可以过去看看,也许会有好心的村民愿意让我们留宿一晚,运气再好一点说不定还会有三套干的衣服让我们换上。”我的提议很快得到母亲和嵇无的赞同,于是,我们几乎以跑的速度,向山坳里奔去。
我们的运气真是很好。
刚踏上村中的石板路,就闻到了远处飘来的若有若无的饭菜香味,时间刚好是傍晚时分每一个村民都已赶到家中,结束了一天忙碌的工作休闲时光才刚刚开始。而我们三人却是又冷又饿,肚里的馋虫早已泛滥成灾。就在我们迟疑着要不要敲开一家农户的大门为我们今天的行程寻一个着落的时候,石板的蜿蜒处却走来一个步履蹒跚的妇人,直到她来到近处我和母亲才看清她吃力的原因。
她原本就羸弱的肩膀上背了一个大筐,筐中似乎堆满了衣服,而她的两只手上也提了两只大木桶,桶中装满了水。
母亲很快地把我和嵇无拉到一边为那名妇人腾出较大的空间行走,妇人感激地望了我们一眼,而就在那一瞬间我看到她身后的大筐里竟然坐着一个孩子,一个很小的孩子,大筐被隔板分成的两个部分里一边放满了衣服而另一边则坐着那个孩子。不知道为什么,我马上就想起了自己的母亲,那个背负一身悲哀却始终对我不离不弃的人,于是,就在那妇人走过我们身边以后,我突然将手中的竹棍交给了母亲,而自己却冲上前去,“我来帮你一起提!”
在我们四人的努力下,水很快就被送到了村口一户农户家里,从简陋的大门足可以猜出这家的贫困,可是院中干净的地面和整排鲜绿的蔬菜,却又显出主人的细心和精明。
“这就是我的家。”妇人愉快地对我们说,“谢谢你们。”
屋内的摆设一样显出这户家庭的贫困,虽然很干净,虽然擦的光亮的木桌上摆着一篮开得正盛的桂花,那甜甜的香气弥漫了整个生命,但贫困却仍明明白白地写满了整个房子,屋子里除了一张桌子一张床和一个火炉外就别无他物。
“大婶,我……”望着她贫寒的家境,本来想借宿一宿的我们实在是开不了口。
嵇无似乎听出了我的尴尬,他扯了扯竹棍的一头,发话道:“我们该走了”
母亲和我实在不好说些什么,就在我们匆匆告别走出院门的时候,身后的妇人突然问道:“大姐,你带着两个孩子赶路不知要去哪里呀?”
“我们要去都城。”母亲回转头说。
“都城?离这里应该很远吧!三位若是不嫌弃的话,今晚就住在我家吧!”
“可是……”
妇人似乎看出了我们的犹豫,热情地说道:“不要在外面站着了,快请进吧!”
天色慢慢黑了下来,我们几人围坐在桌边,看妇人把怀中熟睡的孩子放在床上,然后慢慢地点燃煤油灯。
“莫非你是一个人带着孩子?”母亲打量着空荡荡的房子突然问道。
“正是,”苦涩的笑容浮现在妇人的脸上,“我的丈夫在三年前就死了,这孩子是个遗腹子。”
“三年?”这个极敏感的数字又刺激了我的神经,三年前我的父亲就死在战场上,三年前我的母亲就注定要艰难度日,三年前我们的天一夜崩塌。我偷偷看了母亲一眼,显然她也被这个数字所累,无尽的回忆又让她陷入痛苦的沉默。
“三年前就在槜李这个地方,吴越间发生过一场很有名的战争。”一向无语的嵇无突然间说道,“听说在那场战争中我们的王采纳文种的计谋,用一群死士和一种很奇特的方式战胜了阖闾。”
“才不是,”我的愤怒差点就破口而出,而这时母亲用她的眼神及时制止了我的冲动。那种神采分明告诉我,“要和昨天决裂,就一定要隐藏这段历史”。
“我的丈夫就是在那场战争中死去的,”妇人说的平静却又有些斩钉截铁“但他不是死士。”
无以言表我和母亲听到这些话后的震惊,没想到在这样一个地方,竟有一个和母亲的遭遇如此相同又如此不同的人,她和母亲是同样的不幸,但至少,她的亲人比我的父亲死得磊落的多。我宁愿我的父亲在和敌人的肉搏中死去,也不愿接受他作为死士的自刎。
“我找到三件衣裳,虽然旧了些但还整洁,大姐穿我的衣服倒还合适,但两个孩子穿这些衣服恐怕要大了。”妇人似乎不愿多谈前事,很快找到衣服催促我们换上。
“多谢你了,大些不碍事,我们只是暂时穿一下,等衣服烘干了就可以换上。”母亲从妇人手中接过衣服,“还不知道你的姓名?”
“出嫁前的闺名我不便再说,我的丈夫姓宁,你就叫我宁嫂吧!”
在嵇无地坚持下,我和母亲在狭小的房间里先换了衣服,我不明白一个瞎子有什么好顾及的,但我实在不好拂他的意。就在我们换好衣服让出房间给他时,他却突然对我说道:“可以过来帮我一下吗?”
当我站在屋角把他的衣服递进去,透过门缝看到他瘦弱单薄的身体时,突然有些伤心,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觉得自己的抱怨和不忿竟在嵇无的面前变得是那么可笑,我是那么幸福可还在不停地奢求,到底是为什么啊?!
“没觉得有什么不方便吗?”我不禁问道。
嵇无一愣,但马上笑着回答我,“早已习惯了。”
我听到他开朗的笑声立刻想到那张天真稚嫩的脸庞,“你真的有十六岁吗?可是为什么……”
“嘘,”换好衣服的嵇无迈出房门突然对着我的方向做了个鬼脸,他把修长的手指放在唇边“这是个秘密!”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中闪烁着难以说明的光芒,我很难从中读出喜悦或是伤悲。
这时院外突然传来了争吵的声音,我们顺着方向看过去,宁嫂和一个士兵打扮的人似乎在为着什么事拉扯,而母亲却没有靠近只是倚在院门边静静地听着,我和嵇无赶到她身边,听到的只是几句无所谓的话。
“事情可没这么简单”士兵打扮的人不停地拉扯着宁嫂。
“你想怎么样?”
“我想怎样吗?哼!你一会就会知道。”他突然靠近宁嫂在她耳边咬了几句话,“我等你。”士兵一把推开她,走的时候还不忘狠狠瞪了我们一眼,那眼神分明是在警告我们不要多管闲事。
我用愤怒的目光一只盯住他离去的方向,刚才若不是母亲的阻拦我想我已冲上前去。我实在无法忍受和我母亲有着相似经历的女人这样辛苦和卑微地活着,我不要再看到母亲以前的影子,我不要苦闷再次上演,我不要再屈服于命运的玩弄,我不要……母亲紧紧地抱住我,但我的眼泪却不听使唤地落下。
“没有关系,不用为我担心,”宁嫂安慰着我们三人“我欠了那个当兵的一些钱,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总会解决。”
“可是……”母亲打断了我的话“大婶的事情让她自己解决吧。”
我很不满意母亲的自私,可是我却分明从宁嫂的眼中读到了她对母亲的感激,为什么呢?我奇怪极了。
就在我们吃饭的时候,坐在我旁边的嵇无把一张纸条放到我的衣服上,我悄悄打开,上边写着几个字“今夜二更半,屋外等我。”字是淡绿色的,很显然是用汁液写成,我向嵇无看去,只见到他一脸的讳莫如深,眼光仍是无神而散漫。
母亲和宁嫂早已睡熟,算算差不多到了时间,我和嵇无便偷偷溜出屋子,一到院外还没等我说话他就问道:“你知道村前那片树林吗?”
“难道你半夜叫我起身就为了问这个吗?”我有些生气。
“你难道不好奇刚才那个士兵伏在宁嫂耳边说了什么吗?”
“你又知道?”
“莫忘了我的耳朵就是我的眼睛,就在刚才我已听到了几个字。”
“哪几个字?”
“今晚三更村前树林见。”
“那我们还等什么呢?”
四周一片漆黑,没有一丝光亮,没有一丝希望。我突然发现,夏夜的风竟也是这般撩人寒冷,耳边呼呼的风声吹动不知名的烟尘萦绕在我们周围,我的手心不自觉地便冒出汗水。穿梭在密密的树丛中,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还是没有一丝动静,我不禁怀疑,“我们找对地方了吗?你有没有听错?”
“你可以怀疑一切,但一定要相信我的耳朵。”嵇无满脸严肃,却似乎在凝神倾听着什么,“在那边。”他摸索着拉起我的衣袖就朝着一个方向跑去,很显然,他忘了这是在树林里,也忘了自己什么也看不见。很快,他的头就撞上了一株小树,还好,轻微的碰撞并没有让他受伤。
“你还好吧?”
“很好,”嵇无摸着头傻傻地朝我笑“不用担心。”
这时,我张开手握住了他的手臂,“我来做你的眼睛。”
嵇无蓦地一愣,但转眼间便坦诚地笑道:“好,你做我的眼睛,我来做你的耳朵。”
当我们离宁嫂和士兵站的地方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已经隐约听到了争吵的声音。事情果然如嵇无所言,宁嫂已早于不熟路况的我们先到了。
“我们已经结束了,请你放过我。”是宁嫂的声音。
“你也太天真了,以为作了那样的事以后还能请白过日吗?”是士兵的声音。
“你到底要我怎样?”
“你应该知道。”
“我会拼尽全力把你给我的钱还你的,请你不要再为难我了!”
“我要的可不是这些。”
“那我应该怎么做?”宁嫂的声音里有乞求的泣声。
“那好,我来给你指明两条路,要么继续和我保持这种关系,要么我就把你做过的事公布于众。你看呢?”
“不要,”宁嫂嘶竭着嗓子喊道,“我以前实在是不得已的,现在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肯放过我。”
“早就说你天真,人的污点若是都能这么容易就被抹去,还会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这句话吗?你还是乖乖地和我在一起,这样对你和你的孩子都好。再说,你既没有钱又没有力气,不作我的女人,靠什么开生存呢?乖乖听话吧,这对大家都好。”
“好,好,好……我听话我听话”宁嫂的声音中忽然有着难以理解的疯狂。
“这样才对,啊!你、你、你……”士兵狞笑的声音突然变得惊恐,刺耳的尖叫让我们心里一寒。“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当我们靠的足够近时才发现士兵早已躺在地下,没有了动静。而宁嫂却拼命地朝他身上扎着什么东西,四周静得可怕,只听得见宁嫂粗重的喘息声和东西穿插在肉和骨骼中的声音。
他已经死去,当我和嵇无拼尽全力把宁嫂按住的时候才看清她手中的东西——一把剪刀。
“我杀了他,我杀了他,我终于杀了他。”冷静下来的宁嫂不住地念叨着这句话,可转眼间便已泣不成声,“怎么办,怎么办,我杀了人,我杀了人,我的孩子,我的孩子该怎么办呢?”
“谁说你杀了人,杀人的是我。”
当我用尽全力吐出这样一句话时满脑想的却都是那天母亲疯狂的砍杀,从宁嫂身上我不光看到了母亲的影子,更加印证了某种可怕事实存在的可能性,老天让我看着另一个母亲亲历着痛苦,我怎能忍受?
“这个人不是我们三人中的任何人杀的。”嵇无说话了,我吃惊地望着他,无法领会他话中的意思。“子予,你来把士兵身上致命的伤口指给我,快啊!”嵇无突然从袖中拿出一柄很奇怪的短剑,当我慌乱地把他的手牵引到士兵的伤口上时,他毫不犹豫地把剑插了进去,“这个人是吴军杀的,瞧,这把吴国的短剑就是最好的证据。”
事情是那样突然的发生,又是那样突然的结束。就在我们第二天准备上路的时候听到了一个关于越军士兵死亡的消息,奇怪的是这件事竟和我们村的屠戮一样不了了之,一切消息都被封锁,传言说那个士兵是感染了风寒死去的。
我想不管怎样,事情总算有了一个最圆满的结局,只希望宁嫂可以忘掉以前不愉快的一切从新来过,可是忘却真的有这么容易吗?
当我们离开宁嫂家的时候,在她的屋后发现了一块写有“忠”字的石头,那是我们的王为了表彰槜李之战的三百死士而书的忠君石,我们家里恰巧也有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