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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弦韵迷离 ...

  •   “王爷!”
      朱祁钰刚步出静室,隐匿于暗处的侍卫晁天阙与沈莫言便迎了上来。此二人乃是张太皇太后还在世时赐给他的两大高手,负责贴身保护他的安危。
      “天阙,你留在这里,记得暗中护送于大人回府,如若有什么万一,定要护得于大人周全,不得有任何的闪失。”朱祁钰停在门口,出声叮嘱两人中身材较魁梧的晁天阙。
      毕竟,刚才是他派人将于廷益给请过来的,虽然品茗对奕时一直风平浪静,没有任何蛛丝马迹显示行踪败露,但难保离开之后不会有什么岔子。锦衣卫总是无孔不入,他倒是无甚要紧的,毕竟身为当今皇上的胞弟,虽然只是任个闲职,但王振那党人也是对他多有忌讳的。而于廷益则不然,王振之流早视其为眼中钉肉中刺,时时伺机想将之除去。所以,还是万事小心谨慎为妙。
      “是,王爷!”晁天阙点头,立刻身行极速地领命而去。
      朱祁钰悠闲地缓缓步出“素瓷居”,另一名侍卫沈莫言已经将马给牵来了。
      “今晚的月色可真好呀……”朱祁钰并没有急着上马,只是抬起头,对着如玉一般的月色莫名感慨了一句,随即,他轻笑起来,玩味地斜睨了沈莫言一眼道:“莫言,你有没有听到?”
      沈莫言,此人人如其名,为人沉默少语,不苟言笑,平时就一副极为木讷的模样。朱祁钰的询问让他有些困惑地往四周张望了一番,似乎不明白问题的所指:“王爷,听到什么?”
      “听到——琴声……”朱祁钰眉眼稍稍一抬,好整以暇地做了个提示。
      “王爷,这‘素瓷居’中丝竹乱耳,当然听得见琴声。” 沈莫言以为他所指的琴声是“素瓷居”中琴娘的琴声,觉得有些纳闷,他竖起耳朵又仔细听了听,那琴声很普通嘛,并没觉得有什么过人之处,怎么会吸引王爷的注意?“不过,莫言是个粗人,对那些风雅的东西一向没什么感觉。”
      “本王所指的不是里面的琴声,是外面的。”朱祁钰悠悠开口,不经意地将眼眯起,细细弯着,两道目光若上弦月的清辉,儒雅而俊秀。
      “外面的琴声?”沈莫言又被搞糊涂了,他不明所以地怔忡了一下,疑惑地侧耳细细聆听:“在哪里?”外面哪来的琴声?以他的耳力,如果有琴声,怎么可能听不见?莫不是王爷又刻意拿他寻开心?
      “难道,这琴声乃是谪仙之曲……”朱祁钰听了他的答案,一层迷朦的笑意如蜻蜓点水,从脸上漾开。他自言自语地兀自咕哝了两声,思索片刻之后,看似随意地挥挥手:“你且先回府去,今晚月色撩人,本王想一个人出去走走。”
      他的决定刚一出口就遭到沈莫言的反对:“王爷,这恐怕不妥,您独自一人,只恐有宵小之辈暗中窥伺,图谋不轨……”
      “你放心吧,本王今日便服出府,应该没有人认得出。”朱祁钰犹如一尾狡猾的鱼,看似不在意地微笑,似乎根本就没把沈莫言的反对放在心上:“再说,如今,不管是清流还是阉党恐怕都在想方设法与本王交好,他们应该还不会蠢到企图对本王不利。叫你回去你就回去吧,几时也变得这么婆婆妈妈,唠唠叨叨的?!”说到最后,他索性半开玩笑半当真地板起脸来,满意地看到沈莫言那惯于严肃的脸上竟染了一层尴尬的微红。
      似乎是被朱祁钰情绪的变幻刺激得无言以对,沈莫言半晌之后才讷讷地说了个很煞风景的理由:“若是郕王妃问起,那可如何是好……”
      “她若问起,你便说我去了‘晴眉馆’,今晚不定回不回去。”朱祁钰狡黠地笑了起来,悠哉游哉地抛了个荒唐的答案,再也不管其他,只顾径自往前走去。
      沈莫言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晴眉馆”,那可是京师艳名远播的第一青楼!王爷一向甚为洁身自好,几时有了这等招蜂引蝶,拈花惹草的嗜好?还要他如是这般地告知郕王妃,实在是……
      沈莫言寻思片刻,直觉回到王府必然难以交差,想再把这一切问得清楚些,却赫然发现朱祁钰已经没影了。无奈之下,他牵着马,有些恍恍惚惚地往郕王府走,一边在心里唉声叹气。
      哎!一切都听王爷的,王爷吩咐他怎么说就怎么说,其他的……也罢,姑且如此吧!
      亥时已过,临近子时,夜色深沉,长街上行人甚少,偶尔有那么一两个也都行色匆忙,,一看便知是整日劳作之人,归心似箭般地擦身而过。朱祁钰却显得悠闲自在,时不时停下脚步,似乎是在追寻着什么。他当然不是要去“晴眉馆”寻芳猎艳,刚才在“素瓷居”,他确定自己绝对没有幻听,远远地,有一阵极为悦耳的琴声传来,弹的不是《平沙落雁》,也不是《渔舟唱晚》。
      如果他没听错,那人弹的正是《潇湘水云》!
      据传,《潇湘水云》是南宋浙派琴家郭沔的得意之作。当时元兵南侵入浙,郭沔移居湖南衡山附近,常在潇、湘二水合流之处游航。每当远望九嶷山为云水所蔽,见到江水奔腾的景象,便激起他对山河残缺、时势飘零的无限感慨,因而创作此曲,以寄眷念之情。
      如今正逢多事之秋,居然有人用上好的七弦丝桐在夜深人静之时弹奏这曲子,这抚琴者究竟是何许人!?竟然不畏惧锦衣卫的密探?
      琴声乍听之下飘渺似风声,离“素瓷居”应该有一段距离。若非他对琴声一向敏感,耳力非凡,只怕也和常人一样,只当作是夜半清风,梦中呓语吧!
      唇边不觉抿出一线云淡风清的笑纹,他饶有兴致地专挑小街小巷走,悄悄循着琴声出了城门。
      朱祁钰循音直至城外乱葬岗竹林边。
      竹,花中四君子之一。晋有名士“竹林七贤”,以竹为伴的人多半傲然孤高。看来,这夜半抚琴奏《潇湘水云》者还是一位性情高远的雅士。否则,又怎会选择这长年孤魂吟,冤鬼泣的乱葬岗陶情冶性?
      沿着竹丛小径一直往前走,虽然夜半阴风惨惨,四处都是无主孤坟,但却并没有惊扰他的兴致,他一路行来,只觉得竹香幽幽,沁人心脾,那琴声也越发清晰了。
      朱祁钰深深陶醉于那素音丝竹,良久,才终于意识到,自己竟一直在这竹林中晃悠打转。明明那叮咛作响的琴声就在前面,可无论如何也走不出这层层密密的竹墙。
      他停下脚步,仔细观察四周,竟发现这竹林小径并不简单,乃是以依照上古五行阴阳阵“阳遁三局”而布!当年,叱咤三国的孔明就曾以此类阵法助刘玄德南北征战。没想到,而今,这乱葬岗竹林中竟藏着精通奇门遁甲之人!
      实在有趣!
      黑眸深处闪过一丝惊鄂,更多则是赞赏。如此奇人,若不会上一会,岂非可惜?
      “阳遁三局”是“阳遁顺飞九宫”的其中一局,以戊仪自起遁之宫起,一一配布于九宫八十一个方位。
      心神顿敛,眼观鼻,鼻观心,不受眼前虚象的迷惑,心中自有捷径可循。仅止一炷香的时间,他便走出了这上古阴阳五行阵。
      一座简陋却雅致的竹楼,掩藏在层层竹墙后,若非有琴声指引,任谁也料不到这一角竟有如此雅致的处所。
      “琅竹轩”——刻着三个苍劲草书的竹匾显示出主人至高的名士风度。甚喜竹的苏轼曾诗云:可使食无肉,不可使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对以竹自况的抚琴者,他眸底烁现的分明是赞赏。
      不止琴声,走近了才知道,相伴着丝竹的还有低吟。

      “晚风卷云烟,鹧鸪满天,旧时明月旧时关,昨日宫阙今何在,无限河山。

      寂寞清秋寒,梧桐深院,离愁似断还非断,晓霜万里惊梦蛰,却换人间。”

      不听倒罢,听完那低吟的词,竟叫他再也移不开步!
      初听时,只觉得凄楚中不无激越,愁思长流不断,如春水涨溢恣肆,语调蹉跎低沉,神思凄怆而恍惚,似胸中深藏感慨无限。朱祁钰默默立于窗外,窗缝所渗的黄晕烛影,潮水般弥漫深刻的五官。眉头隐现萧索之色,苦笑盈唇,其间的郁结终是越集越深。
      这阕词明着是在感慨亡国之君。夜阑人静之时,明月晓风之处,凭栏远望,物是人非,江山易主,无限怅恨萦绕胸怀,可配上这曲《潇湘水云》,细细一思量,却分明就是在借此嘲笑当今天子昏聩无能,以后也必然将会带来亡国的灾祸!
      这抚琴人究竟是谁?竟敢如此大逆不道?!
      素指如飞,畅弹一夕粼潆。
      抚琴者乃是一名白衣女子,虽只见一个背影,但弹琴的模样极为动人,嗓音冰泉一般清澈,却是毫无情绪的低吟,若观棋不语之人,冷眼看尽当局者的狼狈不安与诸多犹豫。
      琴声若行云流水,娓娓道来,唱得尽江山社稷,诉不尽满腔愁情。
      这是一个怎样的女子?为何她所吟的凄绝的词律,所奏的忧国的冥音,在传入他的耳际时又一一化为瑟瑟凄婉?
      怀着疑问,他静静站在原地,听那低吟渐落,琴声未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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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轻烟一袭,翩翩倩影,似梦还真。
      信手低眉,铮铮绿绮,余音绕梁。
      紫檀香炉里点着极少见的“白玉蓬莱香”,清香在鼻端悠悠萦绕,仿若置身梦境,三魂七魄好象也随着那抹烟雾飞升了。薄纱织锦,婉转清幽,七弦收拨,双耳暂明,音韵幽眇低回却又孤高傲然,令人心弛神漾。
      素衣低头抚琴,十指如飞,露于白巾之外的眉目恬静而淡远。
      只是,她如今虽然看似平心静气,却并非真静,她心里自有抑郁担忧。
      一年前,她在黄山参悟了不语禅师留在断龙石壁上的隐晦箴言,借龟筮以图卦象,竟然卜出一个极为不吉的卦象。回到烟萝谷后的数月里,她一直强忍着向师父求证的冲动。师父一直为姑姑的出走操心不已,她怎么可以再为师父凭添更多的忧虑?
      直到师父一个月前夜观星象——
      紫微帝星光芒越发晦暗,左輔、右弼两星也渐有隐去之势。师父立即屈指推衍,脸色因推衍出的结果而凝重不堪。
      聪慧的她立刻便知道师父也已经发现她所担忧的劫难了。
      “师父是不是算出了什么?”
      “听你这么说,似乎已比为师先一步卜出了卦?”师父微抬下颌,神色维持着惯有的镇定。
      她老老实实地点头:“我借黄山断龙石壁上的隐晦箴言卜出了泽风大过之卦象,上卦为况,下卦为巽。”
      “大坎大过之卦,二阴爻在外而虚,断折为栋梁挠曲之象,坎为险,则大险,阳刚过中,大过则事物颠倒,有大灾险,巽为体,有毁折之大灾。昏暗世时,光明入地,晦暗之象,天地一劫,灭世之道。佛光初现,生死两难。”寒师父沉着声,眉间锁着凝重:“看来,大劫将至,天下颠覆在即,大明恐怕时日无多了。”
      如今,听闻师父解卦,她纵是惊愕却也无奈。没错,当初卜卦之时,她还曾抱着些微侥幸之心,希望是自己学艺不精,导致卦相不准。但她没想到,师父所言的卦辞竟然与她的认知相同。那就是说,如今,大明天下即将面临巨大灾难?!
      “师父,卦象显示光明入地中,乃是变卦,也就是说,还有补救的方法,对吗?”她不愿意看到生灵涂炭,天下陷于水深火热之中,迫不及待询问补救之法。
      “坎主智,大过为大坎象。必然要大过之人,才能独立斯世,建立非常的大事功大德学。兑主泽,事可大成。只要可以找到救世之主,或许还有一线转机。不过,此变卦扑朔迷离,险象环声,恐怕是无底陷阱,只怕涉入者极易万劫不复。”师父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面容一肃,顿了顿,露出涩涩的苦笑:“再者,天命不可违,人力若抗衡,必然也要付出相当的代价!”
      “可是,师父不是曾说过,术士便该以阴阳命理助世人消灾躲劫吗?”她忽闪着勇毅而清灵的双眼,周身洋溢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胆气。时至今日,她从未曾忘记自己学命理占星的初衷,如今,正是她为天下苍生出力的时候了。“不管可否扭转乾坤,或是付出什么代价,也总要一试方知!”
      师父久久打量着她,始终不肯表态。好半晌,他才悠悠叹息:“你早已尽知一切,一直隐忍着不向我求证,只是希望自己卜出的卦不准,是吗?为师实在不愿你插手此事,但,以你的性子,必然不会袖手旁观。也罢,你如今尽得为师真传,对事也都自有思量,为师自知不易扭转不了你的心意,也就不干涉了。”
      心中一震,她忍不住低叹:“原来师父早就知道了。”
      “为师只是担心你为执念所惑,所以一直放心不下,你切记,该抽身时便要激流勇退,不可自惑,否则,必然作茧自缚,自酿苦果!”师父神色平静。他自然知道自己的徒弟有何思量。当年她执着地以毁容换得研习命理占星之术的契机,而今,也必然不会对即将发生的一切视若无睹。
      “下山寻你姑姑去吧,她自会告知你寻求大过之人的方法。”转过身,师父眉头稍稍一蹙,接着又不动声色地舒展开:“为师会修书告知殷心,让她助你一臂之力。不过她如今大约还因为平阳瘟疫滞留在山西,你姑且先去京师等她吧。此次下山,你定要去拜访你邝世伯,替为师告戒他,近日灾劫缠身,切勿远行,否则必有性命之虞。”
      之后,与之前数次出谷没有任何不同,她孑然一身离开长白山,再次涉入了世俗纷扰的滚滚红尘。
      如今,还无法预知天下所面临的将是什么灾劫。或许是天灾人祸,也或许是兵荒马乱。殷心姐此时正从平阳赶过来,她应该知道姑姑的下落。而今,自己唯一能做的便是留在京师这间清幽的小竹楼里,静静等待。
      只是,在这危急的关头,她如何静得下来?
      师父早在传授她命理星象之术时,就曾经无数次劝她荡荡无碍,告戒她以琴为嗜,甚至为她取佛号“澄心”,就是希望她明心静神,养德修身,不要被执念所困。可她只要一想起天下将会遭遇的灾劫,就抑制不了内心如焚的焦急,而今只能靠抚琴达到宁心静气之效。
      看来,自己离师父所说的无欲无求之境界还有很大一段距离呢。
      如今,除了尽快找到姑姑,她再无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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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弦韵迷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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