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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帝王本色 ...

  •   九月癸未日,是大明王朝新皇朱祁钰登基的大日子。
      不过丑时,朱祁钰便已在宫娥侍奉之下于隆德池沐浴完毕。按照律例,登基的新皇必须立即前往谨身殿更换衮服,等待寅时的即位大典。
      如今,寅时就快到了,整个谨身殿内却是鸦雀无声,司礼监随堂太监兴安看了看一直沉默不语的朱祁钰,不由在心里叹了口气。
      紫檀木的托盘上放置着赤色云锦妆花纱四合如意云团龙盘领冕衮和双龙戏珠纹金丝翼善冠。双龙戏珠金丝翼善冠自是不消说,那可是先祖太宗皇帝传下来的至宝金冠,而赤色云锦妆花纱四合如意云团龙盘领衮服虽是赶制而出,可薄如蝉翼的赤色纱底上闪耀着如意与灵芝花纹,远远望去,恰似一片红光缭绕的云履,也华贵耀眼得令人咋舌。衮服前胸后背的花纹均作柿蒂形,用真金线、孔雀毛、彩绒织出十二条龙,间以五色如意云彩。除了肩上并绣着两条团龙,衣领交襟上绣着华虫,下摆两侧各有两条正龙对应,前身、后身上各有三条团龙盘桓戏珠,姿态色彩各不相同。由于赤色云锦妆花纱透薄耀眼,十二条团龙仿若在霞光万道、瑞气千条的红云中浮游翻动,栩栩如生。不仅如此,衮服前后两侧均用金缕丝线绣有日月星辰、海水江牙、火珠云纹等十二章纹样, 镀金点翠,富丽堂皇,那便是九五之尊“肩挑日月,背负星辰”的明证。
      若换作他人,恐怕是早早便换上冕衮,沉浸于这权掌天下的喜悦中了,可出乎意料的是,郕王看起来竟似没有半点喜悦之情,只管眉头深锁地端坐,任凭随侍的太监宫娥们低头站在一旁。
      未来的皇上一脸的不舒坦,谨身殿里便是一片死寂。没人能摸清这未来皇上是什么脾气,众人偷偷地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没人敢先开口,就连呼吸也是小心翼翼,大气也不敢喘,生怕一个不留神惊了圣驾,平白无辜地丢了脑袋。
      “离即位大典还有一个时辰了,王——”兴安犹豫再三,终于忍不住率先开了口。可他随即转了转眼珠,在心里思量着“王爷”这个称呼于如今到底是适宜还是不适宜。若按照大明律法,储君只要未曾正式登基即位,百官朝臣便一律不得私下以九五之尊称呼之。可事到如今,眼前这个男子,不仅深得群臣拥蹙,太后更是亲自下懿旨,授意其登基为新皇上,这一切难道还会有什么差池不郕 ?
      咬咬牙,也不管妥不妥当,兴安索性豁了出去,提高细细的声音恭恭敬敬高喊:“请皇上更换冕衮!”
      谨身殿中除了他,还有其他侍奉朱祁钰更换朝服的太监宫娥,有的看起来一脸青涩,不过十来岁,本就心惊胆战地候在那里,一听兴安高呼“皇上”,立马腿软一般扑啦啦地跪成一片。
      朱祁钰依旧不吭声,似乎被什么难题一直困扰着,眉间打着死结。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玩着袖子上的石青片金绣,好半晌才心不在焉地应着:“你先下去吧,由他们伺候着就成了。”
      “可是——”兴安看着他紧紧抿起的唇,深沉冷冽的眸与紧蹙的眉,知他心里必然是不痛快,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只好讷讷地道:“晨露重,您还是快些换上冕衮吧。”
      “本王心里有数。”对于将他称之为“皇上”的兴安,朱祁钰语气平和,可他的自称却还是“本王”,仿似一个时辰之后登基为帝的人不是他,表情漠然得不可思议。“下去吧。”他轻轻挥挥手,蹙起的眉角带着倦意。
      兴安暗自叹口气,恭敬地退出谨身殿,仔细地掩上殿门。方才在隆德池随侍沐浴之时,他便看出了这贵为新皇的郕王颇有些不对劲。
      倒也是,听说前几日太后懿旨郕王即位,郕王不仅拒不接受,甚至退避王府以身体不适为由避不见客,对接旨登基只字不提,直到昨日,才出府接旨,应允登基。由此看来,郕王必定是有所顾虑,才会这般谨慎行事吧。
      还有一个时辰就是即位大典了,如今,奉天殿上群臣聚集,就等着新皇登基。他方才斗胆以“皇上”相称也实在是无奈而为之。一来是借机提醒郕王,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不能再犹豫不决了。二来,时候也不早了,若是新皇迟迟不更衣入朝,错过了即位登基的吉时,只怕朝堂之上又不知会乱成什么样。
      那些个平日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官员朝臣,一旦发起癫来,那可真是恁地吓人!这样想着,不知怎的就忆起当日马顺被打死时满脸血污的惨相,他随即忍不住打个寒噤。
      只求老天保佑,今日郕王的即位大典一切顺顺当当,千万别出什么事端才好!
      兴安出去之后,整个谨身殿更是静得怕人。
      朱祁钰扫了一眼谨身殿中的一干人等,只见个个都耷拉着头,不敢抬脸看他。他向来伪装得温和无害,即使是身边亲近之人,这么多年来也只道他是本性如此。可是,他心里很清楚,当他凝神静静地瞅视一个人时,眼中的冰冷与深沉足以让人颤抖。
      如今,他的漠然是不是让这些奴婢们都无所适从?
      她们是不是认为,他和以前已经不一样了?
      在她们眼中,到底认为哪一个他才是真正的朱祁钰?!
      而他,又该是哪一个朱祁钰才好?
      “更衣吧。”终于,他缓声下令,沉静中自有一番威严。
      宫娥太监们一听,即刻忙不迭地围了过来,脚步因惶恐不安而略有些不稳,可又纷纷忍不住交换个会心的眼神,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
      卸下亲王服,他在众人服侍之下换上了亵裤,素纱中衣……
      “慢!”
      就在赤色云锦妆花纱四合如意云团龙盘领冕衮即将穿到身上之时,他突然没由来地喝了一声,将正在忙碌的众人惊得一怔。那手拿衮服的小太监更是被吓得面无人色,双手筛糠似地抖个不停。
      “皇上,奴婢、奴婢……”那小太监怔怔地望着朱祁钰,不知自己哪里做错了,单薄的身子如同寒风中的枯叶般微微蜷缩着,抖抖擞擞连话也说不清。
      朱祁钰毫不理会,只是目光如炬地紧紧盯着离他约莫一丈远处的一名小个子太监。“你来,为本王更衣!”狭长的瞳眸一凛,他伸手直指那默不作声的小个子太监,唇边透着一抹不着边际的笑纹,透着诡谲之色。
      那小个子太监有些惊异地抬起头看着他,忍不住轻咳了一声,随后才慢吞吞地走上前来,想要接过衮服,谁知,倒是旁边的另一个小太监眼疾手快:“他,他受了风寒!怕污了皇上的贵气,还是,还是奴婢来吧!”那人一把抢过衮服,便要上前来!
      “都滚下去!”
      还未等他靠近,朱祁钰便一声大喝。谨身殿里的众人都明显地愣住了。有的反应快,立即行了礼便退了出去,有的似乎比较迟钝,好半天才明白过来,立刻火烧眉毛一般跪安告退。
      “站住!”他出声喝住方才轻咳的小太监和抢过衮服的小太监,深邃的眼中汇集着暗涌的怒意。
      那两个小太监很有默契地悄悄对望一样,低垂着头站在原地。
      直到其他人都出去了,朱祁钰才以极缓慢的步子踱到他们面前。
      “你不是一直都单枪匹马,肆意妄为地混迹在大内么?”他看着那小个子的太监,不由冷哼一声,玩味的语气中暗藏危险,令整间大殿的气氛也冷凝了起来。“怎么,前晚吃了亏,如今便忌讳起来了?竟然还带个帮手来?”
      那方才轻咳的小个子太监正是素衣,而另一个则是殷心。
      素衣默不作声,不知是无话可说,还是有话却不知该怎样说。她就这样望着他的脸,看他脸上企图努力掩饰的复杂表情,任大殿里明灭的烛火在身上映出忽明忽暗的诡魅阴影。倒是站在一旁的殷心从中听出了些端倪。
      前晚吃了亏……前晚吃了什么亏?
      朱祁钰话中指的人是素衣么?难不成,前晚轻薄了素衣的就是眼前这即将登基为帝的郕王?难怪素衣身子还未痊愈就急着要潜进宫来,若不是她执意跟从,恐怕也没机会得知这一切。只是,他们二人之间究竟有什么牵扯?为什么朱祁钰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而素衣却是一言不发?
      殷心忆起素衣前晚那落寞哀戚的模样,突然冒出熊熊的无名之火,恨不得立刻出手,狠狠教训眼前这个不知好歹的男人,可她又一时摸不清事情的来龙去脉,不敢妄自动手,只好无奈地踌躇着保持缄默。
      “怎么,莫非你今日是专程前来观礼的?!”见素衣不说话,朱祁钰瞇细了眼眸,言辞简明,意有所指,期间暗暗隐藏着阴霾与怒气:“尹素衣,你难道就这么不放心,非要亲眼看本王跳进火坑才甘心?”
      素衣抬起头,语气是一惯的幽然:“我知你也必然是为了天下,才肯如此。”
      “天下?!”朱祁钰咀嚼着这两个异常沉重地字,不屑地嗤之以鼻。“如今这天下毕竟还是朱家的天下,与你没关系!”他紧紧盯着这个传闻中神机妙算的“澄心客”,唇边漾满毫不掩饰的冷笑:“既然你如此痛惜天下,不如,这皇位换你来坐好了!”
      此话一出,连殷心也忍不住吃了一惊。早有传闻说朱祁钰不肯做皇帝,殷心当时很有些不屑,一直以为不过是矫情的推脱罢了。处理朝廷政事就如青楼里的妓娘接客,总要欲迎还拒才显得金贵。毕竟,谁可以抵挡这君临天下,手握江山的诱惑?古往今来,无数草莽枭雄为了权倾天下而丢了性命,主宰天下的诱惑可见一斑。若真有人傻得连皇帝也不想做,那倒真是奇了!可如今,朱祁钰就站在她的面前,他的眼神、情态,甚至是言辞,都一一验证了传闻的真实性。对于天子之位,他绝不是矫情推脱,欲迎还拒,而是真真正正地弃若彼履。
      素衣迎着他的充满讽刺的目光,那双向来温婉的脸上没有什么情绪,晶亮的眼清冷得如同秋日的一泓泉:“你不是曾问我,为什么是你么?”
      “为什么是本王?”朱祁钰语气平稳,他保持着悠然自得的姿态,心底却完全没有半分欣喜。他知道,这个问题背后的牵连必然是甚广,她的平静不过是一种假象。她越平静,给出的答案可能就越具震撼力,越让他猝不及防!
      素衣细细地看他俊秀的眉眼。
      眼前这个潜龙飞天的男子就是紫微帝王星,就是唯一可以扭转大明未来的人大过之人,也是被她篡改命盘之后将与她一生命数相系的人。其实,大明的存亡与否倒和她真的没有太大关系,可是,改朝换代总是难免血流成河,深受其苦的总是无辜百姓,与其如此,倒不如扭转未来,改变大明即将倾颓的命运,让明君治天下,造福万民。“你乃是决定大明生关死劫的‘大过之人’!”她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地给出他想要的答案:“你就是紫薇帝王星!”
      “你从何得知?”朱祁钰挑高眉,有点不可置信地望着他。随即,他唇角微挑,刻意挖苦起她来,眸底一片冰冷:“本王差点忘记了,你可是众人口中神机妙算的女先知呵!”
      她的神情似乎随着他的讪笑挖苦恍惚了一下,但他并没有发觉到。
      没错,她身为术士,能够洞察先机,但,她始终是人而非神,纵然早知一切,却也是无能为力。不过,很快的,她又恢复了原本的心静如水。
      “可还记得我曾向你借蟠龙珏?”她说得极慢,一个字一个字敲击着他的记忆。“蟠龙珏乃是助你先祖朱棣君临天下的破军星留下的,珏上藏着隐晦箴言,预示了大明如今遭逢的劫难以及谁是救天下的大过之人。”
      “你以为本王会相信如此的无稽之谈?”他冷着脸微微侧转身,黑眸深处流转着惊疑,不过却是稍纵即逝。话虽如此,可他却不由自主地抚着胸口,那里,自懂事起变一直佩带着的蟠龙珏正紧贴着身体,带着诡异的温暖,分不清是他的体温作祟,还是那蟠龙珏自身的热度,令人无法忽视。“你说这蟠龙珏上藏着隐晦箴言,预示了大明如今遭逢的劫难以及谁是救天下的大过之人?!”他的心里涌上奇异的感觉,本想抛之脑后,可最终却忍不住还是问出了口。
      “没错。”素衣微微颔首,表情似乎映衬着心底翻腾奋涌的复杂情感,从那微锁的双眉便可窥之一二。
      难怪她当日夜闯郕王府,向他借蟠龙珏,原来其中竟然藏着这样的玄机……
      慢!既然她早已经归还了蟠龙珏,那就是说,如今的这一切她早就知道了,并且心安理得地观望着!?
      不知怎的,他突然忆起,在她前来归还蟠龙珏时,他曾因好奇询问过她蟠龙珏的秘密,她当时扔给他的是一句多么耐人寻味的话——朱祁钰,我看出什么你很快就会知道了,不过,我想你到时大概就笑不出来了。
      原来,他的命数,她早就了若指掌。
      原来,她就这么一直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原来,她并不是不了解他的苦衷,她是分明什么都清清楚楚,却一直视而不见,置若罔闻!
      “照你这么说,一切的变数早在你的掌控之中?”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将心底欲爆发的怒气压下。他曾经那么不以为然,可而今才知道,自己的一直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而这一直以来耍弄着他的竟然是令他心动不已的女子。
      这算什么?!
      他想大笑,笑自己自诩聪明,到头来也不过是个愚钝之人;笑自己不知带眼识人,才会被人玩弄于股掌而不自知;他想大笑,笑自己竟然如此无用,竟然处处与她针锋相对,可如今才识清她的真面目。如今,不管他想要做什么,都仿佛成了对之前种种行为的讽刺,这种讽刺令他甚为狼狈。
      尹素衣呵,这个女子远没有他所想的那般简单,以往的交锋,他总认为自己是略胜一筹,可而今才得知,那种所谓的得胜不过是稚气的攀比。若要说到深藏不露,她委实是高明太多太多了!
      最终,他没有笑出来。
      的确,如她所说,他如今真的是笑不出来了。
      “我不过是早一步得知变数罢了,谈不上掌控。”对于他的询问,她并不打算再继续隐瞒下去。甚至如同可以看清他的思绪般,她已经可以推测出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既然早已得知,那你——”他咬牙,从唇缝中硬生生挤出疑问:“你为何忍心冷眼旁观,将本王玩弄于股掌之间,坐看悲剧酿成?”
      “那你告诉我,我能做什么?”素衣别有深意的看了他一眼,接着,将视线掉转到了别处,神色没有一丝慌乱。“你身为正统皇帝的胞弟,也阻止不了他御驾亲征,我不过一介布衣,何德何能?!”对他的斥责,她并无意反驳,但,玩弄!?这个词背后所掩藏的罪孽似乎也太过于严重了吧?
      若要说玩弄,只怕也是天意弄人,而她,何德何能?
      朱祁钰满脸抑郁地颓然坐下,心里的怒气一直憋闷着,对她的话却是无从反驳,也无力反驳。
      “你说我冷眼旁观,将你玩弄于股掌之间,坐看悲剧酿成,那么——”轻轻叹了一口气,仿佛已经洞悉他心底的不甘,素衣平静地继续道:“扪心自问,你呢?你难道就不是吗?”
      果不出所料,朱祁钰陡然一震,双手紧握成拳,再也抑制不住身体的颤抖。
      是的,若要追究责任,他必然是难辞其疚。他当时并不是阻止不了,他只是,他只是没有料到事情竟然会发展至如此不可挽回的地步!如果他早知会有此结果,哪怕是拼死也要阻止皇兄亲征……如果他早知一切,那么——是呵,如果他能够早一步得知,他便不会坐视清流与阉党的针锋相对……如果他能够早一步知道,大明也不会有那么多热血男儿葬身土木堡,尸骨累累……如果他能够早一步知道,他便不会被逼上如此绝境!
      只可惜,没有如果。
      毕竟,早一步知道的人不是他。
      若要怨,也不过是怨一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曾经,他无比憎恨这大内深宫的束缚,甚至连带地,他也憎恨自己,憎恨自己的身世,憎恨自己的身份。为什么他生于皇家,便注定无法拥有自己期望的人生?为什么要在这红尘浮世争夺着这蜗角虚名,蝇头微利?命运明明应该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不是吗?可为什么偏偏得由上天来决定生死成败?
      什么救天下?
      什么天机宿命?
      通通都是痴人的梦话,通通都是无稽的玩笑!
      为何终究逃不过?
      这真的是命么?
      “为什么会这样……”他的脸透着死灰的晦暗颜色,声音忽然变得很暗哑,于低沉中透出股难以言喻的悲伤,神色有些迷离。
      “你不是信命么?”素衣依旧只是淡然,那种神情,淡得几乎没有颜色。“这便是你的命。”
      “命——”一念至此,原本紧握的拳头慢慢松开,他的面色又渐渐恢复了疏离深沉,黑眸愈显幽黯:“那你告诉本王,若本王今日执意不肯登基即位,又将会有什么后果?”
      “你若不肯定登基即位——”素衣一字一顿地从唇缝中挤出四个字:“大明必亡!”
      “真的?”他似乎不信,起身慢慢靠近她,眼里流动让人猜不透的暗涌。
      “你若不信,大可一试。”她没有再费唇舌多说什么,直接给出最简单明了的答案,目光幽邃而空灵。
      “尹素衣!你以为本王不敢么!?”汇聚的怒气终于被她那看似不咸不淡的态度给催逼得迸裂出来。他猛地伸出右掌,箍住了她纤细的脖子,毫不留情地掐紧。
      是的,他受够了她这万事成竹于胸的模样,也受够了她自以为是的慈悲!如今,他倒要看看,她还能漠视他到什么时候?
      殷心一直冷眼旁观着他们的对峙,却没料到朱祁钰会突然有此举动,眼见他一把掐住素衣纤细的颈项,似乎是不再打算留余地,她登时急了,抽出袖中的银针便要刺向他的手,想逼他松开。
      “不要!”素衣被朱祁钰掐着颈项,有些费力的出声阻止了殷心的举动。“由着他吧,他不会将我怎么样的。”
      缓缓收回迷茫的焦距,在黑暗的漩涡包围她之前,她深深地望向他怒意难消的眼眸,犹带苍白的唇畔悄悄地浮现几不可见的笑花,然后,眼睫如蝴蝶般轻巧地遮住了瞳眸。在心中轻轻地喟叹一声,任由胸肺间的痛苦几欲爆裂,她毫不挣扎,只是默默的承受。
      他终于气极而爆发了么?
      她知道他心里的苦,却也不得不继续漠视下去。纵使他今日将她活活掐死,她也不会有怨言。毕竟,是她欠了他,欠了一生一世的逍遥与自由。
      这是她的罪。
      在她几欲失去神志的刹那,颈间的压力突然消失了,陡然湧进鼻腔的新鲜空气让她忍不住剧烈地呛咳了起来,耳畔尽是血脉奔流的轰鸣声响,麻痺的全身窜起一阵阵战栗。
      看着她不断地抚胸呛咳,单薄的身子随之颤抖,朱祁钰终于大笑出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还是终于笑出来了!
      可是,这真的是笑吗?若真的是喜极为之,可为何他却觉得苦不堪言,比痛哭流泪更加难受?
      素衣慢慢止住呛咳,凝睥着他的凄凉而扭曲的笑。她知道,那笑声掩饰着他不愿暴露人前的脆弱与愁苦。她知道,坐拥江山非他所愿,她知道,可为了天下,谁又能将责任轻易推脱?除了默默叹了口气,她再也没有任何办法。
      “既然是命,那还有什么可选择?”他依旧笑着,那笑容越来越苍白无力。“你去将兴安唤来吧。”他望向殷心,眼神已经趋于平静,暗涌的波澜都已平复。
      殷心有些迟疑,本想不予理会,可最终还是咬咬牙去了。
      “素衣,你来为我更衣束发。”第一次,他唤着他的名,再一次以“我”自称,可其间的情绪却是泛着难言的苍凉。“既然逃不过,我希望,可以由你送我一程。”
      素衣的心突兀地一窒,乱了跳跃的规律,也乱了那抹从容不迫,世事皆知的淡然。
      送他一程么?
      不,岂止是送一程?!
      她是篡改他命盘之人,从今往后,她便与他命数相系,同命相连。
      她轻轻颔首,默默拿过赤色云锦妆花纱四合如意云团龙盘领冕衮为他穿上,又套上绣龙的蔽膝,细细理好下襟,围上玉制的革带,以玉佩绶绳系而掩上,接着便是朱色袜、皂皮靴、黄绦缘、玄缨结,一样也没有落下。其间,她也偶有不知所措之时,毕竟不曾为男子更过衣,更遑论是更换冕衮。朱祁钰也不作声,只是牵引着她的手,默默地教她。
      轻轻握住他的发,手里的玉梳却迟迟不能落下,仿佛那漆黑的发便是他苍凉的宿命,一旦束上髻,就再也没有回旋后退的余地。那一刻,她才惊觉,其实,她心中一直隐着不忍。殿外隐隐传来脚步声,她微微蹙眉,不再迟疑,一丝不苟地梳理着他的发,束上髻,戴上金束发冠,别上玉簪。最后,她将那双龙戏珠纹金丝翼善冠轻轻戴到了他的头上。
      朱祁钰缓缓起身,看着铜镜中穿戴完毕的自己,眼里滑过一丝悲戚,却终是没了踪迹,只余一片惊心动魄的静。纵有不甘,也只能无奈。
      可是,真的要他认命么?
      明明就是自己,可为何铜镜中的人看起来那般陌生?是的,如今,他已经不再是逍遥无虑的朱祁钰,也不再是玉蕴珠藏的郕王。
      由此刻开始,他便是江山社稷的主宰,权倾朝野的天子。
      他,朱祁钰,是大明王朝的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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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帝王本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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