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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梧叶惊寒 ...

  •   就在朱祁钰的眼神因忆起前尘往事而越发冷凝之际,寝房外突然由远及近传来妙龄女子焦急的高喊。
      “殿下!殿下……”
      不用说,在郕王府中,会称朱祁钰为“殿下”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唐翥儿。
      唐翥儿匆匆穿过月洞门,一路小跑至朱祁钰寝房外,许是太急切了,未曾按礼数敲门询问就急急地推门而入,一进来,顿时发现寝房里除了自己心仪的男子,还有她那半年多不曾露过面的兄长。
      就在她推门进来的刹那间,寝房内的两人都收敛了原本的神色。朱祁钰俊雅的脸上一如既往地凝着淡笑,从容不迫地将那幅已然完成的睡莲图收起来。而唐子搴则是心不在焉地玩弄着手里的小蛇,不曾以正眼看她。
      “哥?!”见到兄长,唐翥儿眼眸中满是诧异之色,有点惊又有点怕,嚣张气焰立刻就削减了,连说话也有几分踌躇起来:“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回来。唐子搴略略点头,不露机锋地淡然瞥了她一眼:“翥儿,有半年光景不见了,你却还是这般没长进,不知礼仪进退,我难道没有教过你,入他人寝房定要先敲门吗?”在自己唯一的胞妹面前,他一向是这般不苟言笑。他太了解自己的胞妹了,在王府生活的这些年,她俨然被朱祁钰惯得犹如天之娇女一般不知天高地厚,飞扬跋扈,任性妄为,这实在不是什么好事。说得难听些,以她的身份,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孤女罢了,即便以后朱祁钰纳了她,以身世地位而言,也给不了她正妃或者皇后的名分,她这种嚣张性子绝不该被如此姑息。
      唐翥儿乖乖地垂首站着,毕竟对兄长有所顾忌,不敢有什么动作,却还是忍不住低声咕哝着不满:“这是殿下的寝房,殿下没怪我,你倒数落起我的不是了……”
      “王爷,你以后不能再惯着这丫头片子了,如今,她仗着有你撑腰,连我这大哥也越来越不放在眼里了。”唐子搴将她的埋怨听得清清楚楚,他眸光略闪,半开玩笑地哼了一声,听不出其中的含义为何。
      朱祁钰徐徐轻笑着,不置可否,也未曾转头,只管动作缓慢地细细研墨,不愿介入他们兄妹之间的谈话。
      唐翥儿见朱祁钰没有任何应对,有些得意地朝唐子搴轻撇唇角,似乎颇不以为意。
      “爹娘不在了,我这个做大哥的自当对你严加管教。”看她一副不甚在意的态度,唐子搴立马沉下脸,语气听似不在意,可其间却透着严厉,和方才简直判若两人。“你看看你,举止粗俗,哪有半点大家闺秀的模样?让人见了定会贻笑大方……”
      “是是是,我从明日开始就笑不露齿,坐不摇裙,一定不会肆意妄为坏了唐家的名声,这总可以了吧!?”唐翥儿抢过话尾,语气闷闷的,不想在这问题上纠缠下去。她转头看着正在提笔奋书的朱祁钰,忆起之前的事来,语气免不了急切:“殿下,我听说您就快做皇上了!是真的吗?!”
      她刚一开口,唐子搴陡然眯起眼睛,立刻出声阻止她继续这人人刻意回避的话题:“翥儿,说话要注意分寸,不可胡言乱语,口没遮拦,这些事是由得你肆意谈论的吗?!”真是头疼,如今正值多事之秋,不知有多少居心叵测之人正注视着王府内的一举一动,王府里人人谨言慎行,绝不敢随意谈论,可她却似乎没看懂其间的玄机,她这一问,无疑如同在静如镜面的水面投下了一粒石子,泛起无法忽视的涟漪。
      “哥,我哪里胡言乱语了!?”唐翥儿反问着。她自然知道这事不该随意提起,可心里却着实憋得慌。她不明白,殿下到底在顾虑什么?换作他人,早该乐得魂魄出窍了,可殿下为什么还能这般气定神闲地将自己关在“拍阑阁”内写诗作画?“难道不是吗?!太后亲自懿旨天下,由殿下登基,承继大统,可殿下你却避不接受……”
      “翥儿,这些事你是从听哪里听来的?”一直保持沉默的朱祁钰终于开口了。虽然询问的是关乎自身之事,可他却神色如常,执起玉管羊毫,在雪白的玉花版笺上落下隽秀的字迹,脸上没有一丝涟漪,好象是在谈论别人家的事。
      唐翥儿不可置信的睁大眼:“事情早就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了!如今,整个京师上至文武群臣,下至贩夫走卒,都在就此事议论不断,揣测纷纷。”她可一点也没有夸大事实,毕竟是国难当前,新皇登基,无数人都把在关注着郕王府内的情况。而郕王府内表面上似乎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实则云涌不断,风波暗起,人人自危。
      “本王倒是第一次有如此影响力,竟然能引来如此关注。”朱祁钰闇沉的眼微眯起,淡然的表情看不出是何种情绪。风入雕窗,猎猎地吹着条案上被玉纸镇压着的玉花版笺,上头墨痕未干。看来,消息恐怕是早已放出去了的,于廷益等人必然早已在着力谋划此事,竟然想攻他个措手不及,逼他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被彻底搅和进来。如果他没有猜错,“她”必然也是知道这一切的。不过可惜,纵使他们千算万算,也必然没有料到他会有如此不讲情面的推脱之举!
      这算不算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他漠然抬眸,唇边兀自凝起隐隐冷笑,黑眸中闪过一丝微乎其微的阴霾。
      他朱祁钰绝非刀俎之上的鱼肉,可以任人宰割。也是时候让他们有所忌讳了。
      渐渐地,他的笑容敛了,淡了,眸光也一分分凉了下去,继而复又埋首书写。
      唐翥儿撅起嘴唇,眼神迷离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显然是心有狐疑,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好半晌,她才闷闷地问出自己一直想不明白的问题:“殿下,翥儿不懂,您为什么不欣然接受一切?这些年来,您受了那么多的委屈,如今是老天开了眼,要补偿您,让您做皇上!皇上呀,有多少人梦寐以求,可您为什么要推脱?一旦君临天下,大明江山尽在掌中,再也不必忌惮那些个什么小人,也绝不会有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家伙敢再冒犯您?这有什么不好!?”
      “翥儿,你太天真了。庙堂之上,讲求步步为营,岂是你所说所想的这般简单的?!”唐子搴清冷的语调透着淡淡的嘲讽。自己的妹妹果然还是太嫩了,像她这般天真浅薄,又如何有资格与朱祁钰并肩作战,共同经历风雨?难怪朱祁钰对她只有兄妹之情,而无男女之爱。以朱祁钰的眼光而言,必然要不凡的女子,才入得他的眼。“该怎么做,王爷自有定夺,不需要你来教。”
      “可是……”
      唐翥儿还想要辩解,却见朱祁钰缓缓搁下手中的笔,状似极为疲惫地坐下:“翥儿,本王心神不宁,隐隐觉着有些头疼,想先休息一下。你吩咐天阕与莫言,纵使有天大的事,也不准任何人来打扰,本王想静一静。”
      “殿下哪里不舒服?”一见心上人似乎身体不适,唐翥儿立刻急了,焦躁地奔到朱祁钰身边:“要不要翥儿马上去找个大夫过来给您看看?”
      “不用找大夫了。”朱祁钰摇头,眉头深锁,似乎是头疼得厉害,不住地用手轻揉着额角:“你吩咐膳房晚些时候煮点莲子汤送过来就好。”
      “殿下只管好好休息,翥儿马上就吩咐下去。”唐翥儿咬着唇,实在很为他担心。她想留下来照顾他,可又碍于兄长在场,不敢随意造次,只好无可奈何地应道:“殿下,翥儿先告退了。”她磨磨蹭蹭了好久,才不情不愿地出了朱祁钰的寝房。
      “我即便磨破了嘴皮也不如你使个美男计管用!”待唐翥儿走后,唐子搴斜睨了一眼倚着椅背装病的朱祁钰,笑得清浅,言语中的嘲弄却十分不客气:“你这逐客令还真是下得妙哉。怎么样,王爷,要不要我这闲杂人等也退下,给你个安静?!”
      朱祁钰挑起眉,似笑非笑地抿了抿唇,不肯让他在嘴皮子上讨得分毫便宜:“你也很难得如此有自知之明。”
      “你装病倒是越装越像,几可乱真了!”唐子搴笑得诡异,指上绕着小蛇的手放到身后:“怎么,打算这样一直装病,拒不见客?”
      “谁说我拒不见客?我不过是不想见那些闲杂人等罢了。”朱祁钰眸光微挑,亮出一道摄人的精光。“想要逼我就范?!他们也未免把我朱祁钰看得简单了!”
      “那你如今有何打算?”唐子搴眼中满是慵懒的笑意,其间潜藏着致命的危险。“可别怪我多嘴。时间不等人,若是等到你叔叔郑王朱瞻飐与卫王朱瞻埏赶到了京师,事情恐怕就更加难以收拾了。”
      “我心中有数。”朱祁钰凝视着窗外的某一点,惯于以漫不经心掩饰真正的情绪,只在精光内敛的黑眸中,稍微泄漏了让人不敢逼视的威严。他是一只真正的猛禽,只在狩猎之时,才会收起平日的慵懒。“不过,再这之前,我必要先会一会一位重要客人。”他将“客人”二字咬得极重,“不管怎么说,她都该给我一个交代。”
      没错!
      要想逼他就范,除非“她”亲自出面!

      *************************************************************************

      入夜之后,整个拍阑阁内一片寂静,不见半个人影,惟有烛火的光芒摇曳颤抖着,在窗纸上投下恬淡的光晕。
      素衣轻盈地悄悄潜入郕王府,只见朱祁钰寝房的门虚掩着。轻轻推开,却见朱祁钰趴在条案上,呼吸均匀地沉沉睡着。他的手中还轻轻握着寸翰管,笔尖的墨早已经干透了。条案上被白玉纸镇压住的玉花版笺上写着几行工整的隽秀小楷。
      狼烟九万里,
      铁蹄踏河山。
      男儿宁割头,
      安能作奴颜?
      素衣细细看着那笔力遒劲的墨迹,只觉得有几分说不出的迷惘与酸楚。
      朱祁钰呀朱祁钰,原本以为他是个刻意置身事外,对一切变故均冷眼旁观的人,可没想到,一向明哲保身的他竟然也会有豪情壮志写出这么悲壮的五绝诗,倒不得不让人对他刮目相看。这个深沉的男子,世间可有谁人能将他全然看透?这大明天下如今尚在朱家掌握之中,他身为宣德皇帝之子,正统皇帝胞弟,到底是如何看待这江山社稷的?他究竟有着何种心思?
      早知他绝非任人操纵的男子,与他斗智实在不是明智之举。如今,她已势成骑虎,恐怕是难以抽身了。今夜要如何说服他接受眼前的一切?该不该对他实话实说?该不该在此刻告诉他一切原委,坦承是自己在背后为篡改他的命盘推波助澜?是她这个不该理会红尘变幻的术士在兴风作浪,翻云覆雨?
      久久地看着他平静的睡颜,素衣一时竟有些迟疑,犹豫着拿不定主意。她微微侧身,情不自禁地低低慨叹了一声。
      “不是唉声便是叹气,来见本王真让你如此难受?”
      黑暗中,戏谑的声音突然响起。她即刻反应过来,以他的谨慎而言,怎么可能轻易放纵她潜入?只怕,他刚才一直是在装睡!素衣立刻想往后退,却不敌他的神思敏捷,被他一把揽住腰身,带入怀中,顷刻间便被桎梏得一动也不能动。
      “既然不愿,又为何要来?”朱祁钰看着怀中的女子,轻颦浅笑。他缓缓低下头,眼眸深处漾着什么不知名的东西,无形中蛊惑着眼前这女子的心魂。
      “你!”素衣的心魂不自觉地被他锁住,陷在这种温柔得几近缠绵缱绻的情网里,无处躲避。心一跳接着一跳,愈来愈快,可呼吸却像是快要停止了,仿佛眼前的这双眼睛有着一股魔力,正对着她施以咒术。她暗暗咬牙,抗拒的闭上眼低叫:“你放开我。”早知道他不会这么老实,总是这般对她恣意轻薄!
      “你确定要本王放开?”朱祁钰并没有马上放开她,可头却越来越低,额头几乎要抵在她的眉间了,“本王还以为——”话语异常温柔,其间带着些许失望的意味。可是,此情此景,他的温柔在素衣眼中却显得诡谲而狡诈。
      “以为什么?”
      “以为——”他狡黠地一笑:“以为你会说,抱紧一点!”
      “朱祁钰!”她除了羞恼,更多的是诧异,她满以为,他此时会因即位登基之事而烦躁不安,可恰恰相反,他竟然还有如此心情捉弄她!“你今日拒不见客,将于大人拒之门外,难道就是想逼我来接受你的戏弄?!”她言辞毫不客气,不想再与他这么纠缠下去。
      “被你看穿了。”朱祁钰放肆地笑着,松开紧紧抱住她的双手。数次交手,他已经知道她的死穴所在了。这个看似淡然的女子,举手投足漠然冷淡,其实,坚强的外表之下也有潜藏的软肋。“既然如此——言归正传,聪慧的你既然知道我拒不见客的目的是要逼你前来,那你又能不能猜到,本王为什么要逼你来?”
      “我已经来了,就不打算再猜你的心思了。”一摆脱他的束缚,素衣立刻背对他,平复方才的紊乱的心跳。“那你是不是应该爽快些,把你的目的据实相告?”
      这个回合,两人依旧势均力敌。
      “若本王说,这一切都是为了见你,又当如何?” 朱祁钰慢条斯理地开口,唇角微勾。“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个目的可算过分?”
      紊乱的心跳还未完全平复,却突然听闻如此话语,素衣蓦地回头瞪住说话人,这不回头还好,一回头就望准了朱祁钰那双凝视的眼眸。眸中带着浓浓情韵,眷恋点点,波光粼粼地锁住她。
      如同傻了一般,这次,她竟然忘了闭眼,就这么不知不觉地被他迷惑了。直到风吹动窗棱,敲在支架上发出一声轻响,她才浑身一震,很不自然地别开眼,“你简直是在胡言乱语……”她微微臻首,一副羞窘之态,勾勒出不胜娇羞的旖旎。
      “为何?”
      “你不曾见过我,凭何判定我是窈窕淑女?又由何处衍生出了倾慕之情?这难道还不是胡言乱语?”她只觉得面上一阵难以抑制的燥热,连说话也显得有几分底气不足了。
      “既然如此,那么,为了一见澄心先生娇容,本王就只好再放肆一次了。”他从她的神色看出了她心底的慌乱,趁她不备,快速地揭下她的面纱。
      只觉得微微一凉,那犹带伤痕的残破面容便在空气中裸呈。
      素衣惊诧地想以衣袖遮掩,可最终却没有。他或许以为她是个绝艳动人的明媚女子,怀着这种念想,才会一直对她纠缠不清。这样倒好,让他看看她残破的面容,毁掉他的念想,倒也不失是个妙计。她静静盯着他,裙袂随着夜风轻飘,白衣悠然清艳至极,悠悠不为所动,
      接着,她缓缓闭上了双眸。
      他没有说话,她也没有睁眼。死一般的寂静在四周蔓延。
      良久,白巾有再度回到了她的脸上。他动作轻柔地为她系好白巾,却依旧是一语未发。
      她不解地睁开眼,静静看着他,有些疑惑于他的泰然自若。
      他为什么会如此镇定?
      是过分惊诧?抑或是非常失望,又或者——
      她越来越笃定,自己看不透眼前这个男人,若是继续交锋,她势必会落的一败涂地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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