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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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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一辆精雕细琢的马车从远处哒哒行来,不急不徐。车上坐着的是宰相欧阳檀。欧阳檀四十有余,面白无须,脸上时时浮现着隐约的笑意。看似待人接物温文有礼,实则心机暗藏,城府颇深。连帝君在世时,亦不时戏称他奸狡如狐。
在这帝君驾崩的第一日,百姓不似寻常般表情生动,已寻不到些许欢乐的痕迹,弥漫着震惊与悲伤。毕竟帝君勤政爱民,绝对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圣君。更何况京城百姓绝大部分都见过帝君年轻时的风采。那时人人称他为公子天君,敬若神明。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呵。
欧阳檀收回目光,暗自沉思。他与霍武共同追随帝君二十余年,都是为了这个天下才愤然拔剑。这些年来,他与先帝虽份属君臣,却情同兄弟。如今,面对帝君的骤逝,他却没有表现出一丝的悲伤,甚至连帝君离奇的死因都不及追究,为的就是帝君力护,也正是他与霍武力护的这一份太平天下啊!
当此多事之秋,霍武远赴北地,鞭长莫及,只有他一人来维系皇城的太平了。他真的能顶住这重重压力么?欧阳檀第一次感到力不从心,无法如以往般安之若素。或许是因为那时帝君尚在罢,一切皆可迎刃而解。帝君一逝,仿佛一切都不一样了。
然而,他又怎能容许有人破坏这朗朗乾坤?纵使那人是当朝最尊贵的太后。他的脑中忽地闪过下午的种种。
当太后密召他入寝宫时,她一反上朝时的犹豫,眼中闪着坚定的光。她是已经下定决心了罢,欧阳檀只望了一眼,便已心中了然。
果然,太后一开口便是直奔主题,“宰相大人在上朝时多有推脱,那么哀家便直接问了,卿以为大皇子何如?”
欧阳檀的眼前忽然闪过先帝谈笑间对他的评语——奸狡如狐,爱惜羽毛。然而此刻,他已经无法顾惜羽毛了。既然太后的问话如此直白,他也不再虚与委蛇,他收敛了贯常的笑意,蓦然肃容正色,“大皇子为王可,为君则不可。”
不曾料想到宰相竟会一反常态,如此强硬地直言以对,太后蓦然色变,硬生生捏碎了右手的绿玉扳指,言语含煞,“哀家不明白卿之言何意。”
面对太后的盛怒,欧阳檀不动声色,只作不知,“大皇子性格阴沉,无仁德之心,无容人之量,若为帝君,则天下忧矣!”
如此掷地有力的话,终于让太后默然无语。然而,欧阳檀自己却明白,若是大皇子真能登基为帝,不仅他的相位不保,怕是他的项上人头也难保了。一开始他就知道,大皇子就隐身在屏风之后。
马车颠簸了一下,停住了。外面传来车夫的声音,“大人,相府到了。”
欧阳檀一如寻常般从马车上跃下,暗自摇头,怕是相府之内也不得安宁。帝君啊,你为何不早立储君,反而这般为难你的臣下呢?他在心中长长叹息。
抬头直视相府的大红匾额,他忽然散出了笑意,恢复了一贯的闲散。
不再停驻,他一步跨进了显得格外高远的相府门槛。尚未站定,宰相府的总管已上前禀告,“老爷,有两位客人在偏厅等候,一位是国舅,另一位老奴也不知是何人。”
“不知何人?”欧阳檀望了望总管,笑意更盛,“宰相府是容人说进就进的么?”
跟了欧阳檀进二十年的总管自然不会将他的笑容当作是高兴的表示,然而总管面色不变,“老爷,老奴虽不知那人究竟是谁,但以老奴看人的经验,那人气度不凡,决不会是寻常人,老奴不敢阻拦。”
“不敢阻拦?”欧阳檀不免好笑,“你连便装出行的帝君都敢挡在相府外了,还有谁能让你不敢阻拦的?”
总管将手上的令牌递予宰相,那块令牌由乌木制成,入手沉重,上刻一字“师”。欧阳檀一见之下大惊,收起了玩笑之心。
——他,竟然是他来了。抚着令牌上的“师”字,欧阳檀突然一阵轻松,他既然到了,那么这个天下就定了。
“他在哪个偏厅?”
“国舅在西偏厅,他在东偏厅。老爷,您先见谁?”总管难得地多问了一句。
欧阳檀笑了笑,不答二话,就往东偏厅走去。脚步之轻快,与进门时不可同日而语。
兰心殿是皇后的寝宫,此刻,殿中传来凄婉哀伤的古琴声。正是皇后抚琴哀痛,她双眉轻颦,十指几乎是无意识地拨动琴弦。
她与先帝相识也是因为这琴。当时,她们卢家盛极一时,在乱世中雄踞一方,然而卢家从来没有称霸天下的野心,反而在烽烟中寻找堪掌天下的真命天子。终于,他的父亲卢湛慧眼独具,认定了当时名声尚弱的公子天君。
他主动邀请公子天君到卢府一叙。刚及弱冠之龄的他在众人的一意阻拦下,仍毫不犹豫地前往卢府,随行的只有欧阳檀和霍武。
那一日,她有感于大乱之时,苍生悲苦,无意间抚琴抒臆。琴声凄婉,似在哀诉百姓在战乱中的苦痛;琴声激越,似在悲愤无人能平息战火,再创安世。
一曲抚罢,她喟然长叹,却发现一声叹息应和着她。蓦然回首,门外,那个父亲请来的客人,年轻的公子天君似已伫立良久。她沉浸在自己的抚琴中,竟没有发现。
这未来的一帝一后,就在这一曲琴音中相识。
不久,公子天君离开卢府,随行的还有她,以未婚妻的身份。卢家,则成了他争霸天下的绝大助力。
而她,直到后来才发现他早已有了青梅竹马的表妹。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他将来是要为帝的人,三宫六院,三千佳丽,她难道能独占?她涩涩地想。更何况,那一场婚约是她的父亲卢湛一力促成的,象征着卢家对公子天君的支持与——将来的臣服。
五年后,大景王朝创立,她被封为皇后。而卢家亦被赐予崇高的地位和无尽的财富,然而兵权被褫夺了,卢家至自此只是贵胄,不再是霸主。这样的结局,也许正是父亲想要的,却并不是所有的卢家人都作如是想。在她父亲故去后,她的兄长卢执就不甘于现状。
对此,帝君是了然的,不过他什么也没有做。赐予实权,显然是不可能的。外戚擅权的严重性,他是深知的,前朝一世而亡正是由于外戚擅权。睿智如帝君者自是防卫甚严,连太后亲兄求权的野心都被狠狠遏制,更何况是卢执。
然而对于兄长为三皇子立为储君奔走一事,帝君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或许是出于对支持他的卢家的一份包容,又或许是出于对她的一份夫妻之情罢。
看尽了世情冷暖,她早已不是当初的少女了。历经了二十四年的夫妻生活,十九年的宫廷生涯,岁月早已淡褪了她心中的涩意与无奈,让她真正成为了淡雅平和的六宫之主。她对于帝王有了更深一步的了解,与帝君之情不淡反浓。帝君虽有自己的寝宫,但更多时候仍是到兰心殿听皇后抚琴,夜夜与皇后为伴。或许,只有在岁月的流逝中,人们才能慢慢发现,当浮华褪尽,一直以来寻觅的不过就是这样的一种相依相伴了罢。
而如此的夜,少了一个相伴的人,她只能抚琴哀痛,还有谁能真正理解她心中的万千哀思?也许,当此之时,唯一沉浸于悲痛而不理其他的也就只有她了罢。
然而琴音未止,纷争已起。宫女第三次怯怯地上前探问,“娘娘,国舅大人已经等了很久了,他、他已经在发脾气了……”
“算了,”皇后终于还是停住了手,哀伤的琴音戛然而止,面色淡定,“既然他要进来,就让他进来罢。”
“是。奴婢这就请国舅大人进来。”宫女几乎是一路小跑了。还没等她出去通知,只见国舅已经推门而入了。
国舅卢执挥退宫女,脸有不耐之色,“做了皇后,果然是尊贵了,连兄长都想不见就不见了。”
皇后一脸淡漠,却自有威仪,“大哥,你自知本宫身为皇后,就应懂君臣之别。如今,帝君驾崩,皇子争位,宫中人心惶惶,你却深夜来此,不嫌唐突么?”
卢执微微色变,收敛了不耐的神色,“微臣深夜来此,正是为了与皇后娘娘共商皇子争位之事,微臣……”
“国舅,”皇后打断了他,不再以“大哥”相称,“关于皇子争位之事,本宫不想干涉。无论是谁登基为帝,本宫都不会在意。”
卢执心中一怒,猛然伸手拍向置琴的桌,“难道你就一点不在意自己的儿子登不登得上帝位?难道你就一点不在意我们卢家能否东山再起?”
皇后对兄长的怒气视若无睹,淡淡一笑,“本宫既身为皇后,四位皇子就都是本宫的皇儿,本无亲疏之别。至于卢家,盛极一时便已足够。大哥难道不闻鸟尽弓藏?而今大哥坐拥高位,该知足了。”
淡淡的言语如一把利刃,狠狠刺进当朝国舅的心里。瞬间,他脸色数变,“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妹子?”
皇后依旧是淡定的神色,“大哥,请回。夜寒如水,还望大哥保重身体。”
国舅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皇后目送兄长离去,轻轻叹息。这场宫廷纷争早已将所有人都牢牢牵住,她真的能置身事外么?
如果她站在太后那边,那么大皇子就稳操胜券,即使宰相反对,也起不了什么作用了;如果她站在其他任何皇子的背后,那么足以和太后分庭抗礼。
而事实上,无形之中,她早已作出了选择,她选择的不是哪一位皇子,她选择的是静——静观其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