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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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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耜放下手中的水囊,看着远方,神情渐渐地,竟有些微的扭曲,像是要忆起什么,却又无法完全打开脑海中被封印的一切。
两个跟随着的女子也随即朝那个方向眺望。
那是这片沙漠的西南边。
那里有一座高高耸立的塔,不像是墨天会有的建筑物啊!乌俐碧猛地一震:难不成……是传说中阿摩神的居所——落日塔?
看那残阳,竟从塔顶的两个突起处一直完整地斜射过来,不论变换成什么角度,都不会挡住一丝一毫,看来,是了,落日塔。
她们于是非常有意识地禀告神耜:“族长,要不要绕过此处继续前进呢?”
神耜微微有些疑惑。
然后,他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摇了摇剧烈震荡的脑袋。
这个昔日曾指点江山,气吞山河的麓毓族长,而今却变得如此迷茫无助。
于是他问:“那里,住着什么人物?”
她们答到:“嗯……您竟不知?那里可是至高无上的阿摩神的居所啊!”
他听到这个名字,恍然想起了些什么,但又被突然涌上的带点复杂,又似是憎恶的情绪弄糊涂了。
究竟,他和里面那个神,有着什么样的过去呢?
于是他一挥手,决定:“你们先行绕道,我们在沙洲集镇会合吧。也许我会耽误一段时间,在我没有到之前,你们就在那里等我吧。”
她们担忧到:“族长……您该不会是想去……万万不可呀!千万不可亵渎了神明!不要靠近那里啊!”
他有些不耐烦,于是便顾自结起一个印,把那两个女子,连同她们那三匹马一起卷进一个风穴里,一瞬间便消失了。
沙漠上,竟一点人迹都没有留下。
一切都被一阵风抚得平平整整。
她们不愿自己走,他代劳还不行吗?
于是,他便徒步向落日塔走去。他倒要看看,那里面,到底住着什么不得了的大人物。
最主要的,还是想弄清楚,心中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的来源。
这时的沙漠,平静极了,一点风都不曾扬起,但是,神耜行经的地方,竟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他并不想像其他高手那样,为了表示自己的厉害,特意立在一把剑上,或一个什么玩意上,他只是不想让沙继续蹭上他的靴,仅此而已。
而此时的落日塔内……
神在高处的声音越来越清晰,怪异得如同空间被扭曲了,才会渐渐发出那种声调不一,忽强忽若的声音。
那个唤作苡谧的女子,也不得不放下了手中正在端详的那朵茶花,高高地昂首,仰视落日塔的顶层。
那里,日光仍旧热烈地当头照着,但是,明明就处在阳光下,那座塔看起来竟是如此的阴冷,出奇地死寂,与周围的景物没有一处和谐的地方。
他从远处走过来,她则从神殿敞开的大门走出去。而那里,就是通向凡世的地方。
蓦地,他们的目光就如此般对上,然后,苡谧和站在不远处的神耜,两人都齐齐地一个趔趄,呆怔地望着彼此。
然后,苡谧终于打破了沉默:“此刻再见君,晃眼已千年了啊。”
他则是以仍旧呆滞的表情愣在原地,口中无意识地喃喃道:“洛……洛……”
她听到这个名字,不,准确地说只有一个字,但还是恍了恍神,然后,轻而慢地露出一丝丝苦笑,垂在嘴角。
然后,她见他始终不开口,以为他早已把自己忘却,就连姓名都不曾在他脑海中留下清楚的记忆,于是她一个轻灵的转身,沿着塔的台阶拾级而上,脚步并不是轻盈的,而是慢而稳。
他这才有了一些反应,也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为什么,初见这个似乎陌生的女子,竟能让他产生如此长久的震动呢?就像被一道惊雷定在原地似的。
见她无意与他交谈,他只有跟她上去看个究竟。
绕过一道又一道的楼梯,就像两只被束缚在笼子中的鼠般转来转去,终于,他们走到了塔顶。
神力似乎已不复从前,所以就连抵御陌生人的结界都不曾划。
那片始终弥漫,缭绕不绝的烟雾里,神似是已经到了接近崩溃的地步,声音如撕吼,又如雷电,如身临狂风骤雨,令人毛骨悚然。
她上前,也许是因为上千年都不见神如此,所以她不顾安危地挺身上前,再跪倒在地道:“苡谧愿为神分忧。”
那怪异可怖的声音渐渐弱了些,然后是神以比较正常的,但还是有些沙哑而歇斯底里的语气对她说:“替我把这个人杀了,快!”
说完,她的面前便出现一把周身闪着浅蓝色光芒的剑,样式很奇怪,不像是中土所有之物。
她迟疑着,等神叱呵:“愣着做什么!?”
蒙着淡蓝色面纱的女子,终于缓缓上前,用颤抖的手握住那把剑镶嵌着蓝色宝石的剑柄。
神耜始终疑惑,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但他仍是急急地掠起,足尖一点,刹时便向后退出好些距离。
她心中苦笑不已。原来,那个神,并不真的是超脱的神啊!
千年了,早在明白,自己也许永远不能活着离开这座落日塔时,她就真正放下了所有尘世的事情。
但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再多的隐忍,也改变不了她内心是如此倔强的事实。她,从来没有把自己放在一个奴仆的位置上。
那个人早已忘却了自己,只留她一个人,脑中有着前尘往事的记忆,那又有何用?
也许,他今天来到这里,是真正的万物主宰,在冥冥中安排的吧。
也好,就伴随着她的死亡,把一切都埋葬到地底下去吧!
她认输了,与他和神都没有关系,只是输给自己。好累,好累了……
神的声音又带有些期许地,急切地响起:“你还愣着做什么,快,只要把刀插进他的胸口,插进这个背叛你的人的胸口,作为代价,我也会原谅你!快!”
谁都没有说话,神耜则是睁大了清俊严肃而迷惑的双眸瞪着苡谧——洛雅。
她此时只是垂下眼帘,擎起通体湛蓝的剑,然后把它直直地插入自己胸口。
妖娆而鲜红的液体猛地涌出,如同按耐了千年,如今得以一次性发泄出来似的。
她那件千年不变的,白色的,绣着墨梅的衣裙上,终于出现了淡红的斑斑血迹,如同墨梅的冬过去后,重新抽枝绽开的桃花般艳丽。
那血,也喷溅到了不远处的神耜的脸孔上。
他如久旱逢霖,被迫闭上眼才能勉强承接那一刹那的,无法言喻的激动,恐惧,却又有些欣喜的猛烈的刺激。
终于,他把脑中始终迷蒙不清的记忆,又填充回来了!
他终于想起,眼前这个始终蒙面的女子,千年前,当他们都年少时,就曾和他在家门口的那棵麓毓族人供奉的神木下订下终身。当时青翠的树木,高而宽广的荫庇,还有她清扬婉约的面纱下的笑容,历历在目。
这个女子,他始终都深爱,不论是在他小时初初见到被长老从外乡带来的她时,还有年少时,或者到了后来,他终于冲破所有阻力,当上麓毓至高无上的族长时。
这个女子,曾在他迷茫困惑时给他最周全的照顾,为他想出最明智的解决办法,替他分担最多的忧虑。
这个女子,曾被他那样捧在手心里,呵护地无微不至,她则对他那样温婉地笑着。那笑容虽隐在面纱底下若隐若现,但对他来说无疑是最美的。
这个女子,曾多少次与他一起在庭院中读书,夜晚在月桂树下饮酒。那些日子,过得是多么充实和畅快淋漓!
最后,他却为了心中那点可笑的执念,在新婚前夜抛下她,带着歉意和一意孤行的心情独自一人护送那群本来与他们无关的鹞妖们徙居大漠。
本来,她已允诺,要在大婚时,让他亲手摘下那张显示着她的防备的面纱。
但是,因为他的冥顽不灵,还是让他尝到了什么叫后悔和痛不欲生的滋味。
他袒护鹞妖的行为,引起了南北方诸神的震怒,因而决定把惩罚降临在麓毓族所有族人的头上。最后,是她出面,自愿当了那个喜怒无常的阿摩神的仆人,那个凡间女子都避之不及的“佐女”。
因为,那不仅意味着永生,也意味着自己将会永远处在与世隔绝的孤寂,凄凉以及恐惧中。
身边那个需要伺候地小心翼翼的神,并不是可以轻易亵渎的。
所以,历代佐女,最终的结局只有是忍受不住寂寥而妄图逃走,最后被塔下的祭司活活烧死。
洛雅……这千年来,不知她受了多少苦……是他无能……千年前竟在刚刚攻入塔中,甚至没来得及见到洛雅一面,跟她解释一句,就被那个神祗的全力一击,震出千里之外,且口吐鲜血而差点在沙漠中埋骨。
幸好,他有着深厚的法力,才可以让自身以长眠的形式在沙漠中蛰伏了千年,等待苏醒的时机。
而今,神的法力不知为何渐渐衰退,才让他得以复苏。
等他来救她的时候,她却已把一切弃于不顾了。
这要叫他情何以堪,情何以堪啊!
但是,这一次,即使要他牺牲自己的性命,他也在所不惜,即使,这么做,她也不会再为他展颜。
洛雅……洛雅!
重伤的女子渐渐委顿在地上,而依旧完好无损的神祗和他,则沉黯地对峙着。
沉黯中,有什么东西,一触即发!
而那个阿摩神低沉沙哑的嘶吟,却隐隐地有些嘲讽,还有……仇恨?
这一切,究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