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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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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清似也被那箫声所惑,琴声渐渐不由自主的跟随着箫声起伏。那箫声像是有意试探琴声,轻轻攀高一些,琴声便也跟上。箫声渐高渐强,琴声却也毫无凝滞,潺潺流水般将其绕住。箫声突然拔了个尖,耍了个悠扬的花腔。琴声待要再跟,无奈后继无力,只听一声脆响,苏清轻呼一声捧住了手指,原来是琴弦断了一根。
琴声既歇,箫声便也停住了。苏清拿手在古琴上轻轻抚摸,倒还有些恋恋不舍。任汐还未回神,慕寒已经笑了出来,走进房来正色道:“苏公子,先前我还有些迟疑,要如何请你进我寒竹楼里唱曲。现下是拿定了主意,苏公子琴歌双绝,我寒竹楼如果放过你这样人才,那我这个老板也是不必再做了。”
苏清脸上通红,又想到自己是偷偷进了别人的房间,忙站起来,喏喏道:“真是对不住,这琴弦被我弄断啦。”
慕寒摇摇手,侧头含笑道:“又不是什么稀罕物件,一把琴罢了。苏公子,可愿进我寒竹楼?”
苏清还没说话,任汐已经跳了起来,怒气冲冲的说:“来这里?不可能!”想了想,又恶狠狠的加上两个字:“绝对不可能!”
慕寒瞥他一眼,不语,只看向苏清。
苏清为难的咬了咬嘴唇,鼓足勇气道:“慕老板,其实我今天会来这里,并不是为了进寒竹楼,只是为了我的一个朋友。”便将他与冬儿失散,之后在镇上听到那声惊呼的事情讲了一遍,才问道:“不知慕老板可认识我的那位朋友,为何他又会在您的马车里呢?”
他一面讲,一面看着慕寒。慕寒倒是从头至尾脸色不变,饶有兴趣的听着。见苏清问他,方沉吟道:“这辆马车的确是我寒竹楼的,平时也常常用来接送人客。至于你的那位朋友,在下确实不曾见过。”
苏清只得失望的“哦”了一声,低下头来,眼里的泪险些夺眶而出。自己的遭遇已是如此悲惨,他根本从不敢去想像冬儿会遇到什么。如今知道,那辆马车竟然是用来接送人客的!那么冬儿一定也是跟“人客”在一起。到这寒竹楼来的客人,寻的是什么乐子,他很清楚。倘若冬儿不是受制于人,不可能不与他相见,也不可能只留下一声惊呼……
他真恨自己,为何当时没有听出那是冬儿的声音?如果那时候他听出来了,他追上去了,他拦住了马车,他就能找到冬儿了。自从娘去世之后,他已经把冬儿当成了自己的亲弟弟,如今他却把弟弟弄丢了!
苏清心中沮丧至极,摇摇晃晃站起来,低声道:“既然这样,是我们打扰寒老板了。那么,告辞了。”
任汐巴不得听到这句话,连忙跳起来,拉着他往外便走。那慕寒倒也不恼,微微一笑道:“两位真的要走,我自然是拦不住的。只是苏公子,看得出来你很想寻到你的那位朋友。我倒有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苏清果然停下脚步,朝他望来。慕寒两只细白手指在桌上轻敲着,慢慢道:“天地茫茫,苏公子要找人,那必定会有很多困难。便是要出这无城,已不是易事。既然你听到他在接送客人的马车里,那么必定他也是寒竹楼的客人。到这里来的人,绝没有只来一次便罢的。倒不如在这里守株待兔,等着他来找你,岂不更好?即便等上一年半载没有结果,那时寒竹楼的人想要出城,又岂是难事?”
苏清怔怔望着他,果然动摇起来。慕寒说的句句有理,字字都打入他心里去。他望望任汐,任汐也看着他,对他摇摇头,低声在他耳边道:“这个老狐狸奸诈的很,专门挑你的软肋下刀。你答应了他一件事,就有十件事在后面等着你。这里可不是什么好地方,错一步就是地狱。万一出了什么事情,别说是去找冬儿,你自己就自身难保!”
苏清打个寒战,他想起了那悲惨的恐怖的一夜,那个男人臭烘烘的嘴和蛇一样滑腻的手。他握紧了拳头,手指深深陷入了手心,眼前彷佛出现了一个火坑,跳还是不跳?如果跳下去,就是万劫不复,但是如果不跳……如果不跳,凭他和任汐二人之力,最多也是走进另一个火坑而已吧……
他苦笑了一下,深吸了口气,正想说什么,慕寒却打断他道:“苏公子,任公子,我知道你们在顾忌什么。你们未必信我,但我慕寒倘若是个对走投无路之人用强的人,寒竹楼也不能到今日的光景。你们大可放心,没人能强迫我楼里的人做任何他不愿意做的事。”他托住下巴,坦白道:“寒竹楼做的既是皮肉生意,楼里从来不会缺小倌。我看中的只是二位的琴技歌艺,我对你们坦诚相待,你们又何必把我想像的那么不堪呢?”
苏清咽下满嘴苦涩,抬头道:“慕老板,我……”
“等等!”任汐突然喊道,一把扯住苏清,转头对慕寒道:“给我五分钟。”就将苏清扯到了外间。不等苏清开口,他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我知道你就要答应他了。我也知道不管我说什么都不能改变你的决定,因为你一定要找到冬儿。我还知道你会劝我离开,你也不用劝了,因为你太笨了!我不看着你,早晚你被那个老狐狸吃干抹净还要帮他数钱!不过,就算我们要答应他,也不能那么容易就答应了他。”
“那,你想做什么?”苏清呐呐问道。
“我要跟他签个合同。”
苏清和任汐,就这样成了寒竹楼的第一对签约艺人。
合约完全是任汐一个人拟定的,自然也全是对他们有利的条件。比如规定苏清只负责编曲弹琴。台上必须立起屏风,不允许客人看见苏清。只要找到冬儿,就要让他们走。如果一年之内找不到冬儿,寒竹楼要负责将他们送出无城,从此他们与寒竹楼各不相干。这一年之内,寒竹楼必须负责保护他们的安全……等等等等,密密麻麻写满了一整张宣纸。任汐口述,苏清执笔,他越写越是觉得头皮发麻,不敢下笔。最后将宣纸交给慕寒的时候,完全是硬着头皮闭着眼递过去的。
他以为慕寒一定会勃然大怒,没想到他笑眯眯的认真读了一遍,还饶有兴趣的跟任汐讨价还价了半天,将一年改为了一年半。然后两人凑在一起,端端正正签上了自己的大名。
“欢迎来到寒竹楼。”慕寒嘴角含笑,唤了小五来领他们去各自房间,苏清却觉得身上掠过了一丝寒意。待要走,他又停住了脚步。
“唔,那个,寒老板,我还有一件事……”他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问道:“方才那箫声……是何人……”
“哦?”慕寒惊讶的睁大眼睛,摊摊手道:“也许是哪个客人玩得兴起,一时高兴吧。苏公子若是有意,我可以帮你们引见引见。”
“不不,不用了。”一听是客人,苏清连忙摆手,慌慌张张走了出去。
他们的身影刚刚消失在门外,屋里就响起一声轻笑。
“恭喜慕老板觅得良才。”
“要多谢公子相荐才是。只不过,慕寒有句话,也要劝一劝公子。”
“哦?”
“公子您虽终日打雁,只是这次的两只小雀儿似乎有点不同,公子可得仔细着,别叫小雀儿啄了眼。”
“慕寒,你的话越来越多了。”
“谢公子夸奖。”
“……”
慕寒抿着唇,嘻嘻笑着走了出来,往外面去了。本该是空无一人的房里,突然传来一声轻响,似乎是有人在轻轻拨弄琴弦。
那冷冷的声音自语道:“小雀儿么?慕寒,怕是你小瞧了他们。”
无城里又悄悄传开了新的消息。
“在街角唱歌的苏公子和任公子不见啦!”
“听说那夜有人看见他们上了寒竹楼的马车……”
“我兄弟说,寒竹楼的云公子唱的曲子跟苏公子他们唱的一模一样!”
“嘿,不用说,必定是落入寒竹楼了。叫我看哪,那个姓苏的小子,细皮嫩肉白白净净的,尤其是那双水汪汪的眼睛嘿,就那么一转一勾,老子的魂都要给他扯出去了!”
“慕老板这次可捡到了宝哟,又能唱又能勾人,那岂不是比云公子还销魂?啊?哈哈哈哈——”
这些街头巷尾的市井之语,苏清和任汐二人自然没有听见。他们都很忙。任汐忙着把记忆里的那些歌搜罗出来唱给苏清听,苏清则忙着编曲,练琴。最重要的,是他们要忙着应付来自寒竹楼里的种种敌意。
那个少年——他们现在知道了,他的名字叫云槿——与他们非但有旧恨,还有新仇。寒竹楼的云公子,就是他的哥哥云苒。坊间传言的那句“苏清比寒竹楼的云公子唱得还要好”的话,气得他跳脚,甚至不顾一切掴了苏清一掌。事后他被慕寒狠狠教训了一顿,但那只是给他的怒火又浇了一把油而已。
寒竹楼里的小倌们都与云槿有些交情,也帮着他整他们。无非是些无聊的小把戏,在背后推上一把,故意弄脏苏清的衣服,在琴谱上乱画。任汐要去跟慕寒告状,给苏清拦了下来。他不想树敌过多,只想平静的渡过这一年半的时光,静静的等着冬儿,不要再惹任何麻烦!
两人白天编曲,夜里也睡在一处。楼内将他二人的关系传的乱七八糟,各种版本都有,绘声绘色,精彩万分。他们却只是习惯了,在这段颠沛流离的日子里,习惯了互相依靠,习惯了照顾对方。他们对于彼此来说,已经变成了亲人,无法放开手的亲人。
也就是因为对于彼此的这份完全的信任,当任汐对苏清说,他们的第一首曲子,要让小五小六来唱,而不是让云苒唱的时候,苏清什么话也没有说。他知道任汐这么做是有他的理由,而且这首曲子……真的很不适合云苒……
云苒,那是个虚无缥缈的人。他们第一次在楼里看见他,两个人都惊得呆了。不敢相信世上竟会有这样美的人,美的不沾世俗,美的彷佛笼罩着一层仙气。他对着他们二人微微一笑,一开嗓,任汐立刻说糟了,练了很久的那首曲子没法让他来唱了。“他简直就是男版的王菲嘛!”任汐嚷嚷。
苏清并不知道王菲是何人,但心中也默默认同,这是个不像凡人的人,能配得上他的,只有那些同样优雅缥缈的曲子。至于任汐编的那首——咳,不知慕老板会不会气得将他们二人赶回街头?
虽然心里忐忑,到了开始登台的那一天,他还是表现的很镇定,因为任汐已经紧张的四处撞墙了。
台上竖着黄桃木的屏风,苏清坐在琴边,轻轻取过玳瑁,深深吸了口气:“娘,请护佑清儿。”将十根葱玉般细长的手指搭在琴弦上,一挑一抹,大开大合,一首激越的曲子在这温柔乡里出人意料的响了起来。小五小六并排紧张的站在台上,任汐在台边,双眼圆睁,拳头在空中挥啊挥。
苏清很快弹完了任汐说的“过门”,小五小六开始唱了:
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记今朝。苍天笑,纷纷世上潮,谁负谁胜出天知晓。江山笑,烟雨遥,淘浪淘尽红尘俗世知多少。清风笑,竟惹寂寥。豪情还剩了一襟晚照……
苏清闷着头弹完了整首曲子,再听整个楼里几乎鸦雀无声。他在屏风后看不到厅内的场面,心里焦急,死死盯住任汐不放。只见任汐僵硬的将脖子转来转去,眼珠也转来转去,嘴巴里嘟嘟囔囔不知在说些什么。半晌,突听慕寒抚着掌嘻嘻笑起来,边笑边赞道:“好曲,好词,要问红尘俗世知多少,咱们寒竹楼自然是最清楚的。”众人附和着叫起好来,苏清悬在半空的一颗心才终于落了地。
事后慕寒自然将他二人一顿好骂。
“客人来我们这里是找乐子的,不是来听你们总结江湖恩怨的。他们在外面已经将江湖的生涯过得厌了,倦了,你们还要将江湖编成曲子唱给他们听!再有下次,要我如何圆场!”他拂袖而去的时候还撂下一句话:“不要让楼里的人都说我慕寒偏袒你们。”
任汐当然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虽然那首沧海一声笑,受到了很多人的喜欢。可是慕寒说的对,这里不是打擂的地方,不需要这样的豪情万丈。他于是另外教了苏清一首《月满西楼》,又将词誊出来给他。苏清很是喜欢,说从来也没有听过这样动人的句子。任汐得意道:“我从小给人叫小神童,可不是白叫的。什么歌啊歌词啊,只要给我听两三遍,这辈子都不会忘。嘿嘿。”
“这首曲子的曲调也十分动听,温婉轻柔,云公子唱出来一定很好听。”苏清边弹边说,忍不住又将词念一遍,赞道:“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我虽不懂情爱,念了也觉生涩缠绵口齿生香。这样好的词,不知什么人想来!”
“这是个女词人写的,她叫李清照,写过很多好词呢,可不止这一首。”任汐道。
苏清忙问还有什么,任汐便一首首背下去。他果然记性很好,一口气背了十几首,一个字也不曾错。苏清直听得目眩神迷,两眼放光,痴痴道:“我今日才知小时候白读了那些书,跟这李姑娘的词相比,那些书上写的都是什么诗呢?死气沉沉,又无趣得紧,所以那时我讨厌读书。”
任汐愈发得意起来,道:“这算什么?李清照的词,也只能说是一根斜的枝桠,那些唐宋大家,才是真正独树一帜的才子呢。等明儿闲了,我一点点背给你听,都是小时候老爸老妈逼着我背的。”
苏清喜的双颊绯红,忙道:“真的?太好了!你记得住那许多么?不如现在就背,免得以后忘记了。”
“哈!”任汐大笑,拍拍自己的胸脯,道:“你知道我的外号叫什么?”
“什么?”苏清不解。
“会说话的书!我的记忆力,那可不是盖的!”他想起在学校的时候人人崇拜他的样子,嘻嘻笑起来,再看苏清,却吃了一惊,忙问道:“你怎么了?”
苏清如遭雷击般死死盯住他,已是脸色惨白,手脚冰凉,额上却流下汗来:“原来是你,是你……居然是这样,竟然是这样!谁想的到,谁想的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