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顶》西江月2006

1、第 1 章

　　　　 状元顶
　　相传，很久以前，有一个怀了身孕的女人，公婆对她无微不至地关怀，丈夫与她相敬如宾，她有一个美好的家庭。尤其是在她有喜之后，全家人都把她当成了宝贝，经常劝她休息，不叫她干一点活。因为，她寄托了一个家庭香火延续的希望，要是生个好儿子，将来还能光耀门楣。这个女人无所事事的时候，总爱坐在门口晒太阳。这日，她依旧坐在门口，享受着暖融融的秋阳，她半眯着眼，任思绪四处飞扬。她忽而忆起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忽而记起缠绵悱恻的爱情生活；忽而设想儿子考中了状元，在前呼后拥中衣锦还乡。每到兴奋之时，她的脸上总飞满红晕，有时她还会小声唱起山歌来。就在她沉浸在幸福的想象当中时，忽然听到一声嘶哑的叫唤，她倏地睁大眼睛，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跌跌撞撞正向她家门口而来。
　　“大嫂！”陌生人有气无力地央求道，“给碗水喝。”
　　“哦！你这是上哪儿呀？”孕妇好奇地问，“怎么弄成这个样？”
　　“哎！”陌生人长叹一声，那双疲惫的眼中放出一点光，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似有满腹委屈要找人倾诉。他斜倚着墙站定后，颇为激动地说，“我本是算命先生，靠给人批八字，看风水，祛鬼禳灾，混口饭吃。前些日子，后山的李大财主的老子仙逝了，请我去选一块吉壤。我给李家看了一块枕龙山傍凤湖的宝地，李大财主大为欢喜，给了我好些银子。我还从来没做过这么好的生意哩，你不知我有多高兴。我欢欢喜喜往回走，日头落山时，我刚走到黄蜂岭，谁知我时运太差，竟碰上了一群山贼。”
　　“哦！山贼！”孕妇好像十分关心陌生人的命运，她的脸色随着陌生人所诉的情节而变化。此时，她一脸惊奇地望着陌生人，在她的思想中好像从来就没有过所谓的山贼，她关切地问，“把你怎么了？”
　　“嗨！这些短命的！抢走了我的血汗钱不算，还剥去了我的衣服。还好他们给我扔下几件破衣裳，不然，我就得光着身子了。山大王临走前还说，‘看在你这穷算命的份上，爷爷饶你一命，要不然早把你投到崖下去喂狼。’我的魂都吓没了，算是捡了一条命，就这样才沦落到这一步了。”
　　“噢！你的命怪不好的。”孕妇同情地说，“我去给你端碗水，你暂等一会儿。”
　　“太感谢了！你真是菩萨心肠。”陌生人眼中闪着感激的光芒，他目送孕妇进了大门。
　　孕妇进入屋子后，把遇到的事给家里人说了一遍，丈夫忽然想起打算盖个猪圈，早想找个风水先生看个黄道吉日，只是由于事情繁多，总是忘掉了。既然有送到门口的算命先生，何不把他请来。丈夫迈步来到门外，他细细打量了一番这个算命先生后，不住地点着头。原来，这个算命先生虽然人在难中，但是体貌不俗，眼角眉梢还挂着几分书卷气。他与算命先生说了几句话，还觉得很有趣，他又同情算命先生的不幸遭遇，于是，就满怀好意地把算命先生叫到家中了。
　　四五天过去了，这家人竟与算命先生相处得十分融洽，尤其那个孕妇，她对算命先生出奇地关心，每当丈夫出门之后，她就去找算命先生闲谈。这个算命先生曾经受过异人的传授，他发现孕妇有大贵之相，联想到女人肚子里的孩子，他猜测那个孩子一定非池中物。“奇货可居呀！看来我要时来运转了。”算命先生心中暗想道。那个女人平素心底就藏着几缕不安分，虽说她的日子过得非常惬意，公婆疼爱，丈夫喜欢，但是，她不愿蜗居于人烟稀少的小山村，她渴望到一个通都大邑里去生活。算命先生自从发现女人的不寻常处后，便加紧实施他心中的计划，他一有机会就变着法子逗女人开心，他想把女人拐走。那个女人每每与算命先生交谈时，兴致很高，她发现算命先生见多识广，说话风趣，文雅中透着几分粗犷，端庄中夹着几许诙谐。两人越谈越投机，好像前生有缘似的。算命先生深知自己的计划不能久拖，因为他不可能在别人家中常住下去，于是在闲谈中，他曾试多次探过那个女人，女人只是抿嘴一笑。另一方面，女人觉得算命先生是个可靠的男人，又通畅天南海北的趣事。此外，算命先生还有薄艺在身，她想依赖算命先生脱离穷乡僻壤，而后跃进店铺林立商号辐凑的大城的欲念越发强烈了。终于，在一个月残星稀的夜晚，女人与算命先生携手并肩地私奔了。在私奔的前一天，他们曾有过如下的一段谈话。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就拿我来说，五岁时候，家父就病故了，遗下寡母孤儿艰难度日。家母一手操持家务，一手拉扯我，含辛茹苦了十二年。我懂事很早，起初，经常抢着帮家母干活，后来，我自个儿挑起了担子。在我十岁时，家母四处告借，不知看了别人多少脸色，才凑了几个钱，把我送到一家私塾，她希望我能刻苦读书，往后考取功名。我在私塾读了两年书，家母却家积劳成疾。在我十七时，她老人家没有闭上眼的去了。从此以后，我便四处漂泊，人间的酸甜苦辣，我全尝遍了。二十岁时，我遇上了一个叫李半仙的人，他说与我有缘，想收我为徒。我呢？衣食无着，只好跟着李半仙浪迹天涯。二十五时，李半仙回了故里，只剩下我单枪匹马闯荡江湖了。‘人生恍若春梦，人情淡似秋云。’我曾在大雨如注的夜晚，露宿过别人家的屋檐；曾在秋风劲吹的时节，饿着肚子在深山中赶过两天路；曾在车水马龙的大街边，被几个无赖砸了摊子；曾在张灯结彩的正月，仅仅说了一句阔人不中意的话，就遭了他的恶仆的毒打。还有很多很多，其中的滋味只有我最明白。虽说处于引车卖浆之流，可是，我从来没干过偷鸡摸狗的事。我跑过许多路，流过许多汗，也攒了一点家财。人生百年，许多时候都在空忙。你看这回，辛辛苦苦挣得几个钱，全填了山大王的无底洞，我什么也没落着，险些丧了小命。”
　　“那你以后准备办？还去给人算命吗？”
　　“我要去北都，那儿热闹繁华，人情淳朴。目前，我还得靠算命过活，以后再干点别的。”
　　“你就没准备成家吗？一个人孤零零的，这多没意思呀。”
　　“以前，有人给我说过几个，没有中意的。以后，一直被生活所迫，食不甘味，睡不安稳，哪还有别的心思。——你就不一样了，比我强出百倍。要吃有吃，要穿有穿，天下不知有多少女人羡慕你。”
　　“你看到的只是表面，我并不如你想的那么好。每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我的这本经压在心底许多年了。”
　　“噢！没能看出来。在别人眼中，你不就是玉盘中的珍珠，高枝上的凤凰吗？”
　　“什么珍珠？珍珠的家是大海。什么凤凰？凤凰的窝是梧桐。我不过是一只笼中的雀儿，我神往的蓝天白云，而不是海参燕窝。”
　　“是呀！世上没有比自由更宝贵的了，可是自由又是世上最难求得的。俗话说：‘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为了吃穿，就得起早贪黑，就得操心，流汗，甚至流血，还可能送命。佛祖不也说苦海无边嘛，人生本身就是苦，人为什么还要自苦呢？一个想干什么，就要大胆去干。老是压制自己，老是害怕别人的闲话，最终还是苦了自己。一个女人，如果她敢笑，敢哭，敢打，敢闹，敢爱，敢恨，她就活得爽快，活得有趣，活得无怨无悔。”
　　“伦理的约束，道德的规范，许多时候就叫人不敢跃雷池半步。舍不下的东西又多，想解脱也很难呀。”
　　“没有敢了断的决心，永远找不到幸福的大门。人生有得必有失，有失方有得，天下哪有两全其美的事。女人分娩的时候，那是多么痛苦，可是一个新的生命即将出世，这又给她带了无穷的欢娱；少女成亲的时候，那是多么欢愉，可是处子的生涯就要结束，这不能不让她惊惧。不管对谁来说，选择无疑是一件痛苦的事，心灵要受煎熬，思想要闹斗争，可是，当你到了岔路口，你又不得不选一个方向。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想得太多，包袱越大，步子越沉重。既然神往蓝天白云，何不振动翅膀，去空阔的天空中飞翔呢。何况，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哪里的清水又不养人呢？”
　　“说起来还不是几句话，可是做起来又不知要走多少路。男人在世上活得不易，何况身单力薄的女人呢？女人多爱附草倚木，变成了男人的附庸，这样获得的幸福怎能不打折扣呢？可是，在这个男权统治的世界中，女人还有别的选择吗？三从四德不就是束缚女人身心的铁链吗？三贞九烈不就是盘在女人道德世界中的几条毒蛇吗？女娲娘娘虽然补过这个天，可是男人们坐享了成果，反过来又奴役女人，天下竟有这等逻辑，这怎不叫千万女人寒心呢？”
　　“是呀！这个世界确实被男人的强力扭曲了，天地之间损阴益阳的事太多了。可是，社会的这种大势，尽管有时不合理，不公道，可谁又能阻挡滚滚而来的大潮呢。然而，个人的生存小环境却是可以改变的。人的一生说到底是战斗的一生，与天斗，与地斗，与别人斗，与自己斗。从呱呱坠地到撒手西去，在不息的战斗中，改变着人生的轨迹。□□在流光中老化了，精神在征途中委顿，盘点一下所得所获，就像秋天树枝上的叶子一样稀少。这样说来，人也是一种可怜的动物，离自诩的‘万物之灵’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
　　“人好像爱在精神上冒充贵族，这是人性滑稽的一面，又是人性诡谲的一面。欺人当然可恨，自欺更是无能。人在这个世上，要么欺人，要么自欺，要么被欺，这三条线贯穿了人的始终。人有时真像名缰下的骡子，利锁下的猴子，忙忙碌碌一辈子，汗也出尽了，心也操碎了，最后还是赤条条来又赤条条去。”
　　“既然人这么轻微，你还有什么顾虑？曾经捉了一条鱼，我把它塞进了一个小瓶子里，瓶中就灌了一点水。没过几天，这条鱼就瘦了。一天，我给瓶中添了许多水，水都升到瓶口了。我满以为这回鱼可获得幸福，因为它的活动空间翻了一番，可以更加自由地游动了。没想到，这条鱼跃水而出，它为自由竟不顾性命，看了宽阔了天空一眼后，便死到了大地的怀中。我当时感动极了，为这条卑微却又崇高的生命，于是，我把它安葬到了一个水池边了。你说这条鱼寻常吗？它为了反抗外界的拘束，竟以莫大的勇气，向自由做了最大的冲刺，尽管它死了，却也死得壮烈。它恰像投向熊熊大火的飞蛾，宁可在争取光明中化成灰烬，也不愿在黑暗中苟且偷生。我至今还怀念那条鱼，它就像一块醒目的路标一样，随时为我的人生指引方向。”
　　“蚕吐丝的时候，总爱作茧自缚，这当然是很痛苦的事。可是，当蛹变成蛾子，蛾子又破茧而出，去自由飞舞的时候，快乐自然就降临了。许多时候，痛苦便是欢乐的代价。我也明白，长痛最能折磨人，可是要举起快刀，把家庭的乱麻斩断，这又不能不让人犹豫。因为，在这个世上，女人承担的总是很多，‘祸水’呀，‘不贞’呀，‘扫帚星’呀，‘狐狸精’呀，这类臭男人制作的黑帽子总是时不时地飞到女人的头上。女人不止是男人的附庸，有时还是男人的猎物，或者玩偶，有时甚至是男人的替罪羊，或者男人成名的阶梯。女人在选择时，在心理上承受的负荷比男人大，她们不谨小慎微，不瞻前顾后，一旦走错一小步，就可能留下千古恨。”
　　“行成于思，毁于随。这话放之四海而皆准。可是，太小心了，连路也不敢走了，这未免太可笑。人活在世上，总要被人说的，或者是好说，或者是歹说，谁又能管了这呢？盘古女娲，三皇五帝，照样被人品评。命是自己的，并不全是承载别人生命的木船。为了心中的那一点理想火焰，你何不勇敢地迈出第一步呢？别欺骗自己了，别委屈自己了。在精神的煎熬中度日，那不就是自己给自己上刑吗？别狐疑不决了，我已做好了长远的打算，你跟着我走吧。我们去北都造个新家，过一种充实而平淡的生活。”
　　“你能有什么打算？还不是重操算命的旧业？那何时才能翻身呢？我跟了你说不定要吃更大的苦。可是，这儿虽有一些欢乐，精神上像压着石头，总找不到一丝浪漫气息，活着也没有多少情趣。要是选择外出这条路，前面又笼罩着重重迷雾，等待着许多陷阱。生活不是呤诗作画，而是柴米油盐，一想到以后的艰难路程，就不能不让人忧虑。”
　　“路上当然是长满荆棘的，可是，人的信念就不能凝成一柄开拓道路的利剑吗？在这个世上，更本就不存在没有困难的乐土。人只有在反抗中才能看到希望，也只有在反抗中让人生多几重光环，增几许乐趣。要推翻压在心头的石头，把精神从沉重的生活夹缝中救拔出来，这是需要极大勇气的。只要选对了路，朝着心中的那个目标走去，虽然有磕磕碰碰，可是精神上是轻快的。人胸中有了定见，眼中有了定识，不见异思迁，不随波逐流，能朝既定的目标前进，一般能得到好结果。就算出了什么意外，就算理想付之东流了，但是奋斗的过程是不容抹杀的，那可是人生的主要内容，生命存在意义的见证。”
　　“哎！算了，总要走的。暂时逃离这个压抑的地方，寻觅一方新的热土。到那儿后，迎接新的困难，创造新的生活。”
　　“这个世界虽说不怎么太平，可是找一个相对安静的地方也是不难的。我们不求富贵荣华，只求安安稳稳过日子。”
　　两人果然去了北都，那个女人儿子果然中了状元。消息传到这个村子后，人们感概不已。于是，村民就把村名改成了状元顶。又不知过了多少年，天象大变，连年大旱，人们被迫搬到山下去了，状元顶的名字却一代代流传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