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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 2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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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分辨不出自己究竟是身在大的悲剧,抑或是大的喜剧之中。
我不知这个时候哭好还是笑好。
有一亿只蜜蜂聚在我周围嗡嗡嗡地拍打着翅膀。
有一个人,他或许正在离我很近的地方,了解我的一举一动,静静看着我——这个念头让我疯狂。
如果是这个人做我的对手,我怎么可能不输呢?
我不知道时间到底又过去了多久。
有人替我穿衣服,有人走出去,又有人进来。我听见进来的人的脚步声,果不其然是我所熟悉的那一种。
我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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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有着浅灰色的头发,冰蓝眼眸,身材高挑,手里拿了一份文件。藏青色大将制服,袖口三条线,胸前一排勋章,其中最显眼的是象征亲王身份的修长的白金龙翼,加在一起是全套行头。
对于这个人身份的说明是那样简单直白。直白得让人没有一丝怀疑闪烁的余地。
“请问,您认识一个叫莱恩弗洛伊德的人吗?”
我坐在地板上抬头问他。
“我认识。”
“他死了吗?”
“死了,很早就死了。”
我问一句,他便答一句。
“我也认识他,你和他长得真象……可你的头发为什么是灰色的?”
“这是我本来的样子。”
“所以……灰色头发的时候你是休斯特?”
他迟疑着点了点头。
我呆呆地望着他。
他的两片嘴唇一张一阂。
他给了我最终的答案。
“红色头发的时候,我是莱恩。”
“莱恩……不对,休斯特,你是扈林隼人吗?”
我明白自己问的是废话。可我还是问了。
你可以回答我不是吗?求你了,回答我不是吧。
“我是。”
简单的两个字。
如同一把锋利的刀,如同一座坍塌的楼,锋利得足以切肤剜心,沉重得足以压断我的脊梁。这种感觉如此真实,我恍惚听到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喀嚓一声,然后血液失控了,在胸腔腹腔里胡乱奔腾。
蜜蜂翅膀的轰鸣声又再一次扬上来。
我满脑子都是蜜蜂。
对面的人跪了下来,一双手抱着我的肩膀。
二麻,你怎么了?
你的身体为什么这样凉?
——你问我我的身体为什么这样凉?
莱恩……
我不由得笑了,——你还真是个好人。
看,一麻,你让我活下来是对的。
原来没有你的世上并不是那样可怕。
我找到会关心我的人了,他怕我着凉怕我冷,就好象你一样——有时侯我觉得他很笨,但有时候我会觉得他真的是个好人。
不过莱恩,你真的是好人吗?
对不起我又说错了,你叫休斯特。
我的身边总是充斥着演技精致的戏子。他们的才能得天独厚,没有一丝破绽。他们要你哭你便哭,要你笑你便笑;要你快乐你便快乐,要你绝望你便绝望。
就好象勃良艮皇帝陆西书,就好象我的中尉莱恩弗洛伊德。
好险我没有为你哭。
好险。简直象虎口脱险,劫后余生。
莱恩……
不过莱恩是谁?……我不知道。
他叫休斯特。
我凑近了看他胸前的那排徽章,红的绿的蓝的,镶金嵌银,最后视线停在那条龙翼上。
反正这一辈子做的孽够多了。
既然如此,让我临走时顺手再带一个吧。
我想起昔日扈林隼的大将底格里斯,即使是孱弱如他,临走也不忘带走我的一片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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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那个徽章生扯了下来。
四年的机动步兵生涯带给我伤口无数,也带给我一把好力气。那个时候我背着二十斤的水和武器,每天要跑上上百里也不会觉得累。因此我的力量足够压倒面前的这个男人,然后把那个狭长的龙翼徽章插到他的喉管里。
我看到从他的脖子上淌下来长长的一带血。我看到随着他每一次脉搏,血就涌出来更多。
我想捅死他。
可他既不反抗,也不叫人。
徽章嵌在他的脖子里,他痛得额头的青筋乍起,冷汗淋漓。可他什么都不喊。原来拿在他手里的文件,他在适才的惊恐中把它弃到了一边。
“你为什么不喊?”
“我如果喊了……你……会死的。”
他费力地回答。他的喉咙没有断也没有被戳破,因此他还能说话。
我被他矫饰的言辞逗笑了。
你喊了我会死吗?
难道你忍着不喊,我就不会死?
“你笑什么?我没有说谎……至少这次没有。”
“那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说谎的?”
他的喉咙贴着徽章,徽章被我握在手里,我随时可以带走他。现在我们两个人里,我才是操纵生杀予夺的那一个。这种情势让我觉得安全。
因为安全,我忍不住问了上面那个多余的问题。
“你还记得你打我二十军棍那次吗?”
是的我记得。
不过要不是你一再提起我可能早就忘了。
“那次是我离家出走,想要立点战功让家人刮目相看来着。”
“我家里人都瞧不起我。”
“每天贱种贱种地要喊我几百次。”
为什么要喊你贱种?
你不是他们的家人吗?你如果是贱种,他们不也是?
“我是私生子。你知道什么叫私生子吗?”
我摇摇头。
“……果然。我到了部队,他们派我做暗哨。”
“暗哨立功比较容易。”
“然后我这辈子最倒霉的事情就发生了。当逃兵的是莱恩弗洛依德,可被你从边境线上抓回来的是我。你让我在床上脸冲下躺了一个月,我咽不下这口气。”
“刚好遇到勃良艮的新兵调整编队,我被分到新的营里,没有人认得我是谁,我就继续当我的莱恩弗洛依德。”
“很荒唐对吧?”
没错,是很荒唐。
“你能让我坐起来吗?”
我不能。
不要和我打这种商量,你好好躺在这里。我手里的东西还戳着你的喉管,还有我可能随时会发疯,你不要乱动。
“那就这样吧。”
“……后来我渐渐忘记自己是干什么的了……”
“……有时候我想,就这样当一辈子勃良艮的司机或许也不错。我是真的这样想过……”
“那一次我离开丹渥是真的准备走,并不是要和你开玩笑。”
“那天之前我弟弟死了。”
“他的血统比我好,一直以来父亲都把他看成继承人的。”
“他死了,我父亲才第一次把我当成儿子,来了密信,低声下气地让我回去。”
听人讲什么父亲儿子,兄弟姐妹的话题总是能让我迅速地烦躁起来。
“算了你别讲了。”
于是我干脆截断他的话。
“你的事很无聊,况且跟我也没有什么关系。”
“那我就讲一个跟你有关系的事好了。”
“什么?”
“你听好。”
“我听着呢。”
“一个字一个字地给我听好。”
你到底讲不讲?
“二麻,”
他的声音突然变轻了。
他的眼睛不看我,只是茫然地望着头顶的天花板,瞳孔一点一点地放大。
我没有顺着他的目光抬头去看,但我晓得天花板上画满了长着翅膀的身材圆滚滚的小孩子。那些翅膀有金色有白色,小孩子的皮肤洁白无暇,一尘不染。
“二麻,”
他再次喊我的名字。
“你是扈林隼人,跟我一样的。这个……你知道吗?”
他说什么呢?
我怔忡着。是我发烧了烧糊涂了吗?还是其中有个“不”字我没听清楚?
“二麻路金,你是扈林隼人。因此你的父亲母亲,兄弟姐妹也通通是扈林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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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冷的冬天,雪后的夜。外面的院子里有三盏探照灯,惨白的光柱扫来扫去彻夜不停。当其中的某一道从窗户上经过时,我便能在地板上看到窗外干枯的树枝移动着的影子。
也能看到我自己的影子。
那影子有时修长,有时被挤扁,随后又被拉长。
我不由得产生了自己被反复撕扯的幻觉。
很久很久以前就有东西在撕扯我了。
那东西躲在深不见底的寒渊暗处,昼伏夜出,难于窥探,法力无边。
它对我说我不过是它的玩具。
我如此地软弱无力便是证明。
扈林隼人?
我真的是吗?
我努力抬起头,望进地上那个人的眼睛里。我曾经恼怒他欺骗我,但我此时多想再次在他眼里看到欺骗玩弄的蛛丝马迹。借着微光,他的眼睛忽明忽暗。
你骗我对吧?你一定是骗我的。
然后他告诉我,我没有。
我没有骗你。
你背上的那只蜘蛛,是扈林隼的婆罗门才有的标志。
我看到的时候也吓了一跳。
你不知道什么叫婆罗门对吧?
婆罗门曾经是扈林隼人里极显赫的一族,不过后来没落了到处流浪……你快扎死我了……
地上的人说了太多话,终于忍不住咳嗽起来。
我问他你有证据吗?
证明给我看,否则你就是放屁,我一个字都不会信。
我有证据。
二麻,你把你父亲的名字告诉过其他人吗?
没有对吧?
可是我知道。
我还知道你们家族所有人的名字。
你父亲叫博多。路金不是你们的姓氏。你们本来应该是姓爱德沙的……那边的文件,是你们家族的档案,要看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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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陵有一种白蚁。在我年幼的时候曾经非常仔细地看过它们怎么修建自己的巢穴。它们先是挑选好硬邦邦的地基,在上面做一个稳固的支点。在日后漫长的岁月里,巢穴就在这个支点上一点一点加高,最后成为庞大的宫殿。
我最初拥有的东西便是二麻路金这四个字。
我在这四个字上面一层一层搭建了我的房子。
突然有一天一个人告诉我,我不叫二麻路金,我叫二麻爱德沙……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你是想告诉我,很久很久以前,是我的亲人杀死了我的亲人吗?而我活到现在的每一天,都是靠屠杀自己的亲人来度日的吗?
他们的惨烈呼号让我痛快,他们的腥腐尸气让我愉悦。
我曾经以为他们不是人的那些人,绿色的一团一团的那些人,我的身上竟然跟他们流着一样的血。
那真脏。
二麻路金,你不是成天嚷嚷着要把扈林隼人全都杀光吗?
那就把你自己也杀了吧。
还有一麻,你也不叫一麻路金。
一麻爱德沙,这个名字和二麻爱德沙一样古怪。
二麻……爱德沙……
我的大厦悬空了。
我从稳若磐石的大厦变成了一股流沙。
被飓风扬起,铺天盖地席卷而至的金黄色流沙……
这是我脑子里最后的幻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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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我越过洛陵平原的冻土,跨过带着一层薄冰的小溪,走了几十里的山路到了深山中的某处。凭着快要失真的记忆,数次迷路又几度折返之后,终于让我找到了那个挂满经幡的院子。
院子里收拾得很干净,迷迭香的烟雾依旧轻茫缭绕。
我敲了敲朱红色的木门。
“门没别,自己进来吧。”
有人在里头高声答我。
我依言进门。进去一看却诧异了,我要找的人不在,坐在神龛前念经的是一个黑眉亮眼的小孩子,他乌油油的辫子长得拖到了地上。
“我知道,你找卜剌对吧?”
孩子冲着我笑了。
我四下环顾一圈。墙壁漏风,房子里的东西少得可怜。
“是的我找他。……他不会死了吧?”
“没有没有。”
小孩子忙不迭解释,“不过也快了。哎呀我到底在说什么……见笑见笑。他在后面的房间里,你跟我来。”
古怪的小孩子。
什么时候老头子收了这样不靠谱的弟子?
“我叫迦叶。”
孩子走在路上,折过头来告诉我。
“哦,迦叶。”
“你叫什么?”
“他们叫我二麻。”
“神师说他认得勃良艮的大将军,你就是那个大将军吗?”
“以前是,现在不是了。”
“为什么?”
“我丢了勃良艮的秋末平原,还当了战俘,他们难道还会继续让我当大将军?”
“可你当了战俘为什么还能跑出来?”
“有人愿意放,我为什么不跑。”
“哦。”
等我见到老头子的时候发现他后脑勺全秃了,正拿了把刀在切青菜。因为眼睛不好,所以腰弯得很低。
“神师,你几岁了?”
我好奇了问他。
他慎重地放下刀,装神弄鬼掐了半天手指,无果,便接着切菜。
“死之前收我做弟子吧。”
我这样建议着。
“即使把头发全部都剃光,只剩一小撮,也没关系。”
他又停了刀,想了想摇摇头。
“你看看我的眼睛,里头已经没有铁了。”
他闻言凑过来,认真地寻摸一回。
“好象真的没有了……”
“现在可以做你的弟子了吗?”
“不行。”
“还是不行?”
“我太老了不可以收弟子了。……不过……”
他一边说一边望了一眼杵在门口的小孩子。
“不过如果你坚持,迦叶可以做你的师傅。”
一句话说得小孩子的脸兴奋起来。
“……那还是算了吧。”
他肯我还不肯呢。
卜剌曾说事有因缘,做事要看时机。似乎我在这件事情上,时机总是找得不准。
“还有,神师,你知道我们路金家是从哪里迁徙过来的吗?”
“你弄明白了?”
“嗯。”
我点点头。
“在扈林隼。”
“怎么会这样?”
“很好笑吧?这事你事先知不知道的?”
“我不知道。”
“你少来。”
我抢白他,他不说话了。
“喂,死老头,你一开始就想利用我去杀扈林隼人对吧?”
他想了想,继续切菜。
刀落在砧板上,一下一下地响。类似他敲击法器的频率,不急也不缓。
他象是老年痴呆地忘记了我的问题了。
老头子虽然高深莫测,但也不是没有被我看透的时候。
他一旦不慎被我说中心事就喜欢装疯卖傻。
“你要留在这里吃饭,然后睡一觉吗?”
门边的迦叶问我,“现在下山,不等走到半路就天黑了。”
“谢谢,有劳。”
迦叶于是又笑了。
他这样一笑,我鬼使神差,收起了藏在身后的匕首。
如果不是他来打岔,老头子已经被我拿这个一刀切下去了。
晚些时候三个人一起在院子里吃饭。
又有人在外头敲门。
迦叶颇为惊奇。
“真见鬼,今天居然会有两个客人。”
他一边念着一边朝院门跑过去,“千载难逢啊……”
拿掉了门上的木闩,大门应声而开,小孩子往外看一眼,呀了一声,然后忙不迭地关上了。
又见鬼了?
“门外,门外好多大兵……”
他恐慌地望着我。
“他们帽子上的徽章是绛红色的还是深蓝色的?”
我一边吃饭一边问他。
“等等,我再看一眼。”
于是他又拉开门,抬头望了望,接着迅速把门关上,拿瘦小的身体抵着。
“绛红色的。”
那么是勃良艮人。
我现在身在勃良艮的地盘上,在这里遇到勃良艮人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秋末平原被我弄丢了,洛陵平原却还没丢。我只是奇怪他们这样快就找到我了。
抓我回去是要给他们一个交代吧。
就好象蕾子那样的交代法。又或许比那个还要精彩。
面前的老头子拿了杯子喝汤。汤很暖和,雾气蒸腾,让他的皱巴巴的老脸在那雾气背后模糊起来。
我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之前这个老头子给我看的一本历史书。
那书上的图颜色艳丽,字写得很大。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暴君,他干了很多坏事,天怒人怨罄竹难书。比如抢下属的老婆,杀父拭兄什么的。具体细节我记不太清楚,只记得这位皇帝在倒行逆施的时候对劝谏他的人说过一句很有名的话。
我死后哪怕洪水滔天。
那句话是这样的。
……我死后哪怕洪水滔天……
我默默念着这仿佛只有半截的句子。
一麻……
……我想你了。
思念无边无际,但并非无法终结。
对不起。
我不能再活下去了,我累了。
我望了一眼低矮土墙上方的太阳。太阳殷红如血,在它的另一边有一轮惨淡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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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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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熄灭了。
月亮也熄灭了。
黑色雾气盘踞在这块大地上,很久很久之后,又重新有了光。
那光亮得耀眼,迫着我的眼睛眯成了细得不能再细的线,眼泪储积在眼眶里。红色的甲壳虫拍打着翅膀,从滟潋光明中飞了出来,落在我的膝盖上。
它顺着我的腿往上缓缓地爬,一点一点。
我盯着它看。
“……蹇足?”
面前的那个黄头发男孩惊奇了,“你怎么在这里?”
“它叫蹇足?”
我抬头问他。
“对啊。它是我的宠物。”
“你的宠物真漂亮,象你一样漂亮……还有,你又是谁?”
男孩子顿时就泄气了。
“陆西书。都说了八百遍了,我叫陆西书,你怎么总记不住呢?”
让人泄气总归不太好。是我的错。我有些畏缩地补了一句:
“不过好象……在哪里听过。”
“什么记性……”
他仍旧不满地唠叨着。
“那我……我是谁?”
我听他念完,小心又问。
“你叫……你叫爱丽丝。”
“哦,原来我叫爱丽丝啊。”
我恍然大悟,点了点头。
旁边一个同是黄色头发的女人闻言走了过来,用手肘捅了捅他,小声地:
“昨天不是还叫娜娜?今天怎么又叫爱丽丝了?”
“管她的。”男孩子不以为然,“反正到明天还不是会忘,我都习惯了。”
“说得有理。她的伤快好了,你让开,我给她换药。”
于是女人便开始折腾我。
“等下带她出去走走。”男孩子接着吩咐,“记得给她带面纱。二麻路金已经是死人了,要被人看见她的长相我会有麻烦的。”
“知道了。你还不去开会?”
“我这就走。”
二麻路金……这名字我熟,不过二麻路金是谁?
我一边拼命回想,一边由着那女人折腾我的脖子。眼睛无聊地左看右看,很快在头顶发现了有趣的东西。
我忍不住笑了。
男孩子沿着与我视线相同的方向望过去。
“你在看鸢罗?”
他问完便自言自语起来,“唔……鸢罗这么快又开了啊……”
其实我看的并不是花,我在看花上面的东西。
“闻到它的香味了吗?”
“没有,”
我疑惑得不行,“那花是香的?”
“当然有,远远的有清香。你居然闻不到?”
我只好又勉力闻了好几回。
“还是没有,你骗我。”
我很快实事求是斩钉截铁下了结语。
“鸢罗是没有香味的。”
我闻得到其他花的味道,独独闻不到这种花的味道,证明它们确实没有味道。
男孩子不高兴了。
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我说有,就没有人敢说没有。”
“本来就没有。”
我跟他倔着。
根本不存在的东西为什么非要说它存在呢?
“你真不去开会了?”
黄头发妇人又催他一次。
“等等,”他这才不和我争了,只是自顾自站上了离那花很近的露台,“我把它摘下来就走。”
我逆光抬头望着他。
漂亮的男孩子,漂亮的衣服,漂亮的阳光不知节制地撒满庭院,草叶上鳞金万点。
男孩子的个子不高,所以他要略踮起脚尖才能够到他头顶那朵开得最美的鸢罗。
“小心!”
我忍不住冲他喊。
“放心我不会掉下去的……”
“我不是说那个,我是说那朵花上面的黑寡妇蜘蛛。”
他闻言果不其然吓了一跳,忙不迭把手收了回来。
“你说那是黑寡妇?”
“嗯。”
我点点头:
“不过你也不用怕,我知道不被它咬的方法。”
“什么方法?”
“你只要小心不碰到它的网,就不会被它咬。——网是它的家,你把它的家弄坏了,它会害怕的。它害怕了才咬人。”
于是男孩子如法炮制,将柔韧的花枝拨到了一边安全的地方远离蜘蛛网,再把那朵花的脖子拧断摘了下来。
我紧张地看完,末了才松了一口气。
男孩子跳到地上,走到面前,拨开我的头发把摘下来的花卡在左边耳朵上。
那花是不均匀的淡紫色。
“好看吗?”
我抬头问他。
“很好看很好看。”
他回答。他的瞳仁里映了两个小小的我,象是两面镜子。
于是我满意了。
天很蓝,草很绿,风很柔软。花很好看,我也很好看。
连爬在我腿上的红色虫子也很悠闲。
因此这世界是完美的。
它包裹着艳丽厚重的油彩,找不出一点瑕疵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