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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五章 三生未济(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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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瑶与清睿只静静地看着,直到日影斜照,那个白衣人怅然收萧,微微颔首,像是对花私语。而顷刻间,所有的花瓣都随着渐渐西沉的日影消失,仿佛从来不曾出现过。
清睿当先回礼:“明先生。”
而那位白衣人却不为所动,只淡淡道:“既然来了,便住一宿罢。”他看着雨瑶脸上未曾褪去的怅惘,微微喟叹:“谢姑娘,日落之后,阴气渐盛,花是不会再开了。”
雨瑶回身施礼,眼底却是淡淡的欢悦。
她知道,明先生性子古怪而散漫。
未济观景色宜人,可从来没有哪个达官显贵,打过这里的主意,有些甚至连山门都进不去。雨瑶六岁那年来洛阳,偶然看见父亲与他说话,却是恭恭敬敬称呼“明老先生”,奉茶上座,不敢有一丝懈怠。
后来,大约他动了收徒之念,可惜并无师徒之缘。此后一年一度上山赏花,便也同哥哥住上几日,听萧抚琴,亦师亦友。虽然见面不多,他却是除了父兄之外,她心底最敬重的人。
观中屋宇不多,却胜在干净清爽。行云知道按昔年旧事,姑娘必要小住几日。早早带着闲鹤去收拾。
一榻一橱,一案一椅,案上青灯一盏,榻旁方窗一扇,便是一间静室了。
入夜,山中万籁俱寂,远处清越的鸟语与伶仃的山泉,都仿佛枕在耳畔。高远的天空展现出一种深邃至极的黑,一眼看不到尽头。天幕之下,浮动着璀璨的群星,弦月高悬,星与月,糅合成一种半融半散的色泽,拂过她未眠的眼,一片细碎的光。
静夜中,她清晰地听到了耳畔响起细细呼吸,那是早已入眠的行云。不着痕迹地翻身下榻,鬼使神差地翻出方窗,走进朗朗星月之中。
子夜的山野,别有一种神性的悸动。一切生物,都在天与地的呼吸之中沉睡,睡到香梦沉酣。而她,却是一个醒着的灵魂。
那双清凌凌的眼睛仰望着天月。
那天地间永恒的眼眸俯视着她。
那一瞬的恍惚,她心底一颤,仿佛——看到了母亲。
永夜中飘来寂寞的萧声,大约明先生又在吹箫。
她不知道那位明先生有着怎样的过往,更不知那沉淀在岁月里的往事,沾染了多少血色的悲伤。只觉得,那样寂静的夜,辽远的萧,缀连着生生世世的幻梦,化作渺不可及的月光。
“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没由来想起这句。裁开看,那样秾丽的句子,底色却是一片苍凉。
漫漫长夜,她在一片萧瑟的风露中等待黎明,却望着西沉的穹月,背逆了朱红的暖阳。一切破晓的绝美,都成了此间的背影,模糊地辨不清方向。
转过照壁,浮动的晨光里,老去的白衣,静静倚在藤椅上。霎那绽放的花朵,飘满他眉间心上。他已睡去,安足地像个孩子,苍白的发丝垂在花里,卷着缕缕芬芳。
岁月静好到不忍目睹,雨瑶轻巧地绕过。一片飞花落在裙角,碎成尘埃。藤椅上的老人蓦然睁眼。
“谢姑娘。”
“明先生好。”
雨瑶躬身行礼。小小庭院,一半流花一半浮光。他长身而起,径自走向内殿,雨瑶心中了然,跟了进去。
昏暗的四壁上,环绕着诸天神魔,寂静地只有浮动的灰尘。
老人停下,信手从香案上取来签筒,淡淡道:“一夜还未静心么?你心有所求,便问一问吧。”
雨瑶接过,入手是竹木光滑的触感,无一雕饰,简单至极。她敛衣拜下,摇动签筒,却只听“哗啦”一声,竹签散了一地,心中便是一沉。
抬眼望去,诸天的星斗下,是高高在上的神灵,或含笑,或怒目。乌沉沉的眼睛里,没有一丝光泽,冷冷俯视着芸芸众生。
“唉……”
“明先生,还是不行。八年来,每次都求不到签。”
“事无绝对,这样也好,至少你的命,还握在你自己手里,没有被钉死在命盘上。”
走出殿门,阳光正好,山中鸟啼声声,恍如另一个时间。清睿早已收拾停当,在院中等候,见到明先生出来,却先行了弟子之礼。
老人却侧身让过,冷笑道:“谢棠洲的鬼主意我知道,劳你带话,老朽末世之人,不沾俗事。此处更不久留,请他好自为之。”
清睿却一愣,温言:“明老先生……”
“你们可以走了,今后不必再来。”逐客令淡淡下达,衣袍飞卷入内,殿门却无风自动,悄然闭合,仿佛冥冥中一双大手,操纵着一切。
雨瑶站在清睿身前,微微摇头:“明先生最不喜繁文缛节,你作甚行弟子礼呢?”
“这是来时父亲特地吩咐的。”清睿长叹,依然向紧闭的大门施礼,才携雨瑶离开。
穿过飘雪般的三生花雨,雨瑶蹙眉细思:“论理,父亲应该很清楚明先生的脾气啊。”
清睿的背影突然僵住,缓缓道:“或许父亲是想试试,能否请明先生下山,亦或者,更本就是,希望明先生离开?”
温暖的阳光陡然冷了,连盘旋的花朵都凝滞了几分。
下山时,早已是莺飞蝶舞。山上依旧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幽淼箫声。也不知怎地,飘飘摇摇,传出很远。
仿佛,是无声的告别。
此后,未济观的山门,便会被永久的封印了吧?那个闲来教导她武学术数的明先生,恐怕是再也不肯相见了……而他精于太乙演算,是否早早料定了这场决绝地离别?是否预见了将来涌动的风雨?借此退步抽身,如倦然的白鹤,回归空阔高远的天?
山中两日,那脱离的尘埃的清澈,终究还是,跌回了万丈红尘。
车马辘辘而归,箫声却越飘越远,终于杳不可闻。雨瑶坐在车内。帘外清睿“嘚嘚”的马蹄声,规律地敲在心田,渐渐心安。
临近定鼎门,喧哗渐起。
薄暮的天,如血的日,在苍青的远山上,勾勒出浮奢的金边。山巅之上,一线绯红,宛如草圣狂放一挥,破开城中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便连随风扯出的柳絮,都沾染了烟霞的色泽。
不用开帘,雨瑶也知道,朱雀大道上如织的行人车马,多是奔赴夜市的人。
突然,在转入平安巷不久,马车一顿,却停了下来。周遭喧嚣陡寂,仿佛一块冰雪砸入浮尘。
“池姑娘,多日不见,幸会!”远远传来一个青年男子的声音,却暗含着阴测测的冷意。
“哼,又是你,上次被本姑娘教训的不够,这次还来讨打不成?”清脆的女声响起,悦耳动听,带着几分轻蔑的笑。
雨瑶耳力过人,听到远远传来错杂的脚步,围向那说话的女郎,心底不免几分担心。
“池姑娘,家父三番五次邀请萧楼主过府一叙,可惜都未得答复,心中不免有几分不痛快。只好遣在下先来邀请池姑娘了,你今日去也罢,不去也罢,都由不得你了。”雨瑶听着那人文辞不通的句子,心下好笑。却听到那池姓少女镇定自若地笑答:“我师兄何等人物,自然没空理会你们这些虾兵蟹将。早早归顺听雪楼还好,不然,有你们的好果子吃。”
周围人却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轰然大笑。那青年笑骂:“一个老乌龟龟缩洛阳城南这些年也就罢了,养了个病歪歪的小……”
“呜——”破空声骤然响起,瞬间又是碎裂声。仿佛琉璃玉器,散了一地。
以明先生教导的法门,雨瑶听出,那是人身的高度,想来是束发的玉冠被击碎在地。不由心中叹息,这两人的武学修为,完全不在一个境界上。厌倦道:“哥哥,走吧,又是江湖纠纷,那些人也未免太好事了。”
正说着,那厢突然喝骂起来,言语不堪入耳,又有刀兵出鞘的冷音。那姑娘只有一人,又是女儿身,却毫不示弱。在围观众人纷扰的脚步与惊呼声里。冷冷喝道:“不许在我面前说师兄半个字!可惜你已说了一句,好好算算今日要挨我几刀!”没有拔刀的声音,只有一声声钝响,和鬼哭狼嚎的求饶,纷纷扰扰惹人厌烦。周围未散尽的百姓,却又聚了来,也不畏惧兵刀无眼,远远地喝彩。
雨瑶在轿内,无奈地蹙眉。清睿淡淡道:“像是门白虎帮和听雪楼的人。前几日听雪楼的老楼主死了,这些人就寻衅滋事,真真扰乱民生。”
“你没听见,那些人都当在看杂耍么?”雨瑶冷笑,连杀头都能引来围观喝彩的城民,是安逸太久,还是麻木太久?
清睿叹息一声,策马伴行。
天色渐暗,沉沉穹窿,仿佛巨大无朋的铁盖,缓慢而不可阻挡地寸寸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