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流歌

1、舞

　　看到飞机划破夜空，我不可抑制地流下泪来。我想起很多年前的那天，我的黑暗被一束光打破。那束光那么温暖，让我固执地相信我会和面前那两张稚嫩的脸天长地久地幸福下去。我的心一点点痛起来，心痛得让我想重新做一个木偶，一个永远被他们牵在手里的木偶。
　　我曾经是一个穿着华丽衣裙的会跳舞的木偶，我无数次地踩着音乐在舞台上画出漂亮的曲线。主人总是能够想出新颖的舞步，他给我穿上越来越繁复的衣服，化越来越浓的妆。可惜这一切都没有用，好奇渐渐从观众的眼中退去，直到再也没有人愿意欣赏我的舞蹈。主人也不再牵起我的线，他开始研究其他的能够引起别人兴趣的事，我被他收在箱子里，与其他的玩偶一起，不知道被丢到了哪个角落。
　　他捡到我的时候，我已变得破旧不堪。他无意中碰到我的线，我摆动了一下。他的眼中闪出兴奋的光，对旁边的小女孩说：“看呐，它会跳舞呢！”小女孩笑了，她慢慢地伸出手来，把我抱了起来贴在胸口，我听见里面有东西在跳动，一下，两下。那是我没有的东西。那是……什么？
　　从此我便成了他们的好朋友。虽然在他们的牵引下，我只能跳出拙劣幼稚的舞蹈，可是我知道，他们永远都不会丢下我。他们与我的主人不同，他们不把我当成一个赚钱的工具，他们把我当成是他们的一员，真心实意的，单纯的爱着我。他们让我产生幻想，以为自己真的是他们的同类。可是，当我被他们抱在怀里时，都会听到他们的心跳，感受到他们温暖的体温。我多么希望这些我也会拥有，那样的话，我就会和我的男孩卡其和女孩凯丽永远地生活在一起。我可以跳世界上最好看的舞蹈给他们看，他们会讲最动听的故事给我们听。我们会一起去坐摩天轮，把我们的幸福抛得很高很高，让全世界都知道。
　　慢慢地，我的小朋友们长大了。男孩有着张扬的个性，他的自行车后坐上总是载着各式各样的女孩，她们画着浓重的黑色眼影，涂着鲜红的口红，她们让我想起舞台上的自己，画着浓妆，穿着华服，在别人的牵动下跳舞。她们也是寂寞的吧，明明长成了舞动的精灵，却始终不能舞出自己的舞步。空有着光鲜的外表，灵魂却早被腐蚀干净。
　　每当我被凯丽抱在怀里，看着卡其吹着哨子，载着女孩经过时，就会听见凯丽轻声叹息。然后随着她的心跳，一点一点沉下去。我又不再舞动，卡其早已经把我忘记，连同他的小朋友凯丽一起，抛得远远的。他忙着带着女孩到处闲逛，他忙着与一些不三不四的男孩划拳喝酒，直到深夜才回家。他身上总是有伤，却说那是他的骄傲，他总是得意地讲述那些伤口的来历，从来不知道深夜里他不在的时候，凯丽会抱着我痛哭。
　　那天，我听到卡其与凯丽激烈的争吵。我第一次听到凯丽发出那么刺耳的声音，她是个温顺的女孩，可是她现在却像一只暴躁的野猫，不停地尖声叫嚷着，直到卡其摔上门离开。然后凯丽不停地哭，我突然想起我的聚光灯和掌声，它们那么轻易地离开了我。我总是以为那是我的错，我舞得不够漂亮，不够认真，他们生了我的气。现在我知道了，那是因为人的心，它总是容易把喜欢的东西丢掉。它总是很盲目，看不见身边的人，总是喜欢未知的地方，喜欢向远看，总是喜欢迷失自己，卡其就是这样的例子。卡其离开后，我的凯丽也变了，变成了卡其自行车后坐的女孩，变成了舞不出自己的精灵。我的小朋友们我全都失去了。我曾经很想得到的心跳，也变成了最大的笑话。
　　凯丽不断地换男朋友，她把我介绍给每一个与她陷入热恋的男孩，告诉他们我的舞蹈是多么的美丽。可是他们无一例外地对我露出了不屑的目光，他们嘲笑凯丽迷恋这种被历史抛弃的破烂货。每到这个时候凯丽的眼神就会变得冰冷。男孩们骂凯丽是个疯子，因为他们是那么轻易地陷入凯丽的网，而她却对他们不屑一顾。只沉迷于一个木偶，那个几十年前就已不再流行的木偶。他们不知道凯丽只是在等，等一个能为她舞动那个木偶的人，她等不到，找不到却无法放弃，她把思念藏在心里，直到心被胀破。她总会在梦呓中念出卡其的名字，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痛恨自己是个木偶，我是那么爱我的小姑娘，可是我连为她试去眼角的泪水也做不到。
　　卡其卡其，你怎么可以丢下我们。
　　卡其卡其，你什么时候回来。求你，快回来。
　　卡其是带着一个会跳舞的女孩回来的。她的舞蹈像星星划过夜空，像清凉的雨滴如玫瑰花丛，像早晨醒来伴着鸟声闯如眼睛的第一束阳光。她还有一张美丽的脸。那种美，我说不出来的熟悉。我相信如果变成一个人，我也会拥有那么一张脸。卡其是那么地喜欢她，他不再换女朋友，他看她跳舞时脸上会有宠溺的笑，他会轻轻地揽过她的头让她靠在他的肩膀上，他们是那么让人羡慕的一对。凯丽终于死心，她强迫自己认真地与人交往，对卡其的态度也礼貌起来。好像又回到了最初。我的小朋友终于重新回到一起，只是身边的人不再是彼此。
　　每个人都在这样的生活中放下心来，只有我总觉得不对，觉得卡其看他的女孩的目光不仅仅有爱，还有一种迟疑——像猎人看见奄奄一息的猎物，不知道是否该补上一枪。
　　一天晚上，我看到凯丽的男友送她回来，他吻了凯丽的额头，她微笑，礼貌而遥远，凯丽告诉我和卡其她要结婚，她的男友承诺了她永远。卡其愤怒地握住她的双肩，他骂她蠢姑娘，说那么轻易地誓言怎么可能靠得住。凯丽甩开他，冷冰冰地说“那么我要的幸福你能给吗？”卡其怔住。我看向卡其的眼，他看着凯丽离开的背影，那眼神我是熟悉的。当初主人把我丢进箱子里时，我就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
　　卡其，如果你还有留恋，为什么当初不对凯丽好一点？为什么不抓住她？为什么要那么决绝地离开？
　　准备婚礼的这几天，卡其一直闷闷不乐，他与他的女朋友吵架，他总是偷偷看着凯丽的背影，他牵着我的线让我舞得狂乱，他夜不归宿，在街上醉倒又哭醒。一天夜里，他的女朋友再也无法忍受，离开了他的家。他懊恼地追上去，抓住她的手，假装要拥住她，却把手中的弹簧刀推入了她的腹中。没有血流出来，他看到那个可怜的女孩身体慢慢缩小，最后变成一个木偶。一个红色的宝石落入卡其的手中，他紧紧地把它握住，像握住自己毕生的誓言。他嘴里不停地念着对不起对不起，身体剧烈的颤抖。他想起那个巫婆的话“给我20年的寿命，我会告诉你那个变成人的木偶的下落，杀了她，取出她的心脏给你的木偶，她就会复活。”他迫不及待地找到了她。可是当他看到在自己眼前出现的女孩是那样的活泼可爱，他看到她可以跳出世界上最美丽的舞蹈时，他突然不知道自己下不下得去手。
　　卡其握着那个可怜的木偶冲到房间里找我时，我明白了一切。我明白了卡其为什么要与不同的女孩交往，为什么要决然离开，为什么要带着一个会跳舞的漂亮女孩回来，为什么那个女孩的脸会有一种让我觉得熟悉的美丽。那个木偶的身体已经开始腐烂。她一定是活了很久很久，在她的爱人死后，她承受了多少痛苦，一个人孤零零的活下去。她终于等到了卡其。他不奢求卡其爱她，她只希望他能结束她的生命。她第一次见到卡其时，就知道了他为什么会出现在她面前。所以她愿意与卡其一起回来。她的愿望终于实现，所以它即使变回了木偶，脸上还是挂着生动的笑容。
　　卡其带着我走进浴室。他往浴缸里倒入各式各样的药水，然后把我泡在里面，放入那颗红色的宝石。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再慢慢伸展，变地柔软起来。那颗红色的宝石进入了我的体内，变成了我的心脏。我听到自己的心跳一下，两下。我站起来，久久地看着卡其，叹了一口气“你这又何苦？”卡其没有说什么，只是抱着我流下了泪。
　　卡其，我明白你的用心，却无法原谅你。得到幸福的方式有很多，你却选择了最远的一条路，最后，终于迷失了方向。
　　凯丽的婚礼开始时，我闯了进去，在大红的地毯上忘我地舞蹈。那是我第一次，不在别人的牵引下翩翩起舞。可是，我的舞却祭奠着凯丽与卡其破碎的感情。我明白，这支舞跳过之后，我的小朋友们将永久的分离了。他们生活的轨迹中，永远不会有彼此。儿时永远在一起的的承诺，终究抵不过时间的推移。只有伤害，只有分离，才能成为永恒。
　　凯丽看着我，突然间明白了她亲爱的木偶为什么会突然间消失。她想起了十岁生日时许下的愿望：我希望我的木偶能不用别人牵着跳舞，因为我和卡其结婚时手会牵在一起，没办法牵她的线啊。凯丽的眼中染上泪光。她在人群中寻找卡其，她看到他穿着不同款式的新郎礼服，英俊而潇洒。他站在人群的最外层，脸上的笑好像荒芜了整个世界。那个时候的他是那么陌生，陌生的仿佛彼此未曾相识。
　　幸福，好像总是来的太晚。晚得让人以为已经失去。我们的那座摩天轮，越飞越高，终于消失不见。
　　卡其深情地看着凯丽，他要把她永远的印在心里，然后连同那颗心都狠狠的抛弃。凯丽笑了。那是我久违的笑，一如当初我被她抱在怀里。仿佛有整园的玫瑰一瞬间盛开，然后以她们最美丽的姿态在大雨中凋落。只有风中馥郁的香气，见证了那一瞬的美丽。我突然觉得，幸福其实是来过的，她就像灰姑娘，时间一到就不得不消失。她留下一只水晶鞋给卡其与凯丽，却没有谁继续寻找。凯丽就这样笑着目送卡其离开，握紧了身边新郎的手。
　　卡其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候，只有我去送他。他登上飞机时，转过身来对我说，这样不是很好吗，这样一来，我死的时候，凯里就不会伤心了。他眼中闪着很亮很亮的光，我分不清那是高兴还是悲伤。我突然间很恨自己，如果我当初没有出现，如果我早一点坏掉，那么结局，也许会和现在完全不同。
　　我目送着飞机消失，在无尽的黑夜中起舞。我的舞像星星划过夜空，像清凉的雨滴如玫瑰花丛，像早晨醒来伴着鸟声闯如眼睛的第一束阳光。我的身边响起了掌声，那些过路的认为这个舞姬惊叹。离开了我的那些目光又回来了，而我却没有半点兴奋。我跌坐在地上，我发现无论变成什么样子，我舞的都是别人的舞步，永远也舞不出自己。为什么！为什么！我冲着上天大喊。为什么我是一个无能的木偶！为什么我什么也做不到！我的心剧烈的疼，疼得让我想重新做一个木偶，一个被他们牵在手里的木偶。
　　我陈腐的身体终于承受不住我的心，它烂掉了。我看到那颗红色的宝石摔出我的身体。路人都它扑去，没人再在意这个舞姬。我苦笑，人的心果然是易变的。它永远不会对一样事物专注。我不能改变什么，我只希望凯丽不要丢掉另一份幸福。
　　在破碎的一瞬间，我仿佛又回到了舞台上，台下只有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他们稚嫩的脸上闪着兴奋的光，手牵在一起，仿佛永远都不会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