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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耽于长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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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關門打烊的時候天還大亮。你突然反應過來這件事,但跟上去的步伐沒有絲毫停頓。
只是他今天的舉動確實有些反常。平時一關店門就往家走的他今天竟然沿著西湖邊晃悠悠地散起步來。好吧,這也不足為奇。畢竟下班之後是選擇散步還是回家,又或者像他店裡那個夥計約上女朋友去燭光晚餐,都純屬個人自由。於是你便也一言不發地默默跟上。
八月份的杭州很熱。前幾日剛過境了一場颱風,溫度稍稍降了些,這兩天又開始持續高溫。今天早上起床的時候你還聽見他嘟嘟嚷嚷地抱怨:
“他娘的今天是黃色高溫預警啊。”
而你一如往常地沒有回答。他也不在意,自顧自地拿了衣櫃里最薄的襯衫穿上,拎起小金杯的鑰匙就往外走,沒有等你。在他離開了一陣子之後你從沙發上站起來,套上帽衫的帽子,冒著杭州的炎炎烈日一步步慢悠悠地往他的小鋪子走。
你不在意他是否等你。是的,你不在意。自己一個人獨自走過這麼些年,烈日炎炎,風吹雨打,早就習慣沒人等待沒人送傘的生活。
可是爲什麽……竟然會有些不適。
一定是黃色高溫預警的關係。你這樣想著,自己大概是有些中暑。腳下步伐又加快幾分。孤身一人走在煙塵滾滾的大路旁,身上的長袖套帽衫讓你的不適有些加深。
店子里很安靜,只有空調運轉的嗡嗡聲。他趴在桌子上打盹,小夥計被他支使去打掃衛生,在角落里滿身大汗地擦著古董,嘴裡不乾不淨地抱怨著。而你依然安安靜靜地坐在門檻上,也不和進門的客人打招呼,只在他們走進門的時候稍稍側側身子以免被撞到。要是早些年你這樣坐在門檻上,他早就跑過來抱怨你妨礙他做生意,然後死活拖你進店子把你按在椅子上坐著了。但他今天就那樣趴在那兒,不做聲,也不抬頭看你。
你把戴著的帽子往下拉了拉。今天他店裡的空調開得有些冷了,你這樣解釋自己的反常。
黃昏時分的西湖很美。沒了往日擠擠攘攘的遊客,安靜下來的西湖仿佛有著能安撫人心的魔力,讓人光是走在它旁邊,就覺得內心安定。他慢悠悠地走到一張石椅上坐下,沒有招呼站在他身後的你也過去坐,你便靜靜地停在他身後幾步遠的地方,注視他的背影和被柳枝分割的斜陽凝成一幅油彩畫,這畫卷顏色鮮明耀眼。忽視心底隱約的不安和刺痛,你想伸手去拍拍他的背,對他說自己餓了,想和他回家。
但你停頓許久,最後還是沒能伸出手去。
這樣定定地站下去也好,你對自己說,站到地老天荒行不行?一秒的地老天荒也足夠。可下一刻又覺得自己今天實在是莫名其妙,想些有的沒的。和他這麼些年都過來了,爲什麽偏生今天這麼多胡思亂想。
陪他在西湖邊傻站了一個多小時之後他終於決定回家,走過那條回家必經的小巷時遇見有老人家在自己門口用麵粉和糖捏著什麽,他好奇地走過去發問,臉上笑容溫和得體。只是跟前些年的不同了。他瞞得過別人,但絕瞞不過和他朝夕相處的你,那時候他的笑是真實的,現在倒像是戴上了個拙劣的面具。有一次他在浴室照鏡子的時候好像聽到了你這句心裡話一般,勾起嘴角抱怨:“我哪裡比得過張影帝,他娘的收放自如啊。我這些練上個幾十年都達不到那水準。”你很想對他說,不要練,我不想你練。你只要這樣一直真實地笑下去就好。可你忘了自己最後有沒有說出口,他能不能明白你的意思自然也就成了個不能知曉的答案。
你想他懂。你希望他懂,希望他懂得所有你說不出口的愛和眷戀。儘管你從來都不說。
今晚的晚餐吃得很簡單,只有一碗紫菜湯和一碟炒雞蛋。他只拿了一雙筷子出來的時候你有些驚訝,但看他並沒有叫你坐下來一起吃的意思,你便也站定門邊一動不動,由始至終沒有發問。
晚餐之後照慣例是看電視時間,他卻一反常態地換了衣服準備出門,手裡還拎了個前些天帶回來的袋子。裏面鼓鼓囊囊的也不知道是什麽。你伸手過去想要幫他提,他卻視而不見地徑直走向了玄關,由始至終沒有看你一眼。
你有些莫名。但依然跟了上去。也不知道今天是你反常些還是他反常些。在他關上車門的前一刻你跳上車,他不以為意地繼續手上的動作,仿佛把你當了透明人。你皺了眉,想問他爲什麽,但想想是自己莫名其妙跟上來的,原本就理虧,一時也就沒了開口的理由。
在不算短的車程過後,小金杯停在了杭州市郊的一條小河邊。四周無人,只有夏蟬在自顧自地聒噪不休。你挑眉看他,腦內風馳電掣過了一個念頭:他這是想把我毀屍滅跡?這個念頭胖子的特色太過鮮明,要是讓他知道沉默寡言的啞巴張曾有過這樣的傻念頭,一定會邊大笑著拍大腿邊口無遮攔:
“我他娘的從來不知道啞巴張還是這麼個悶騷啊哈哈哈哈哈。”
可他不知道。
你看著他從袋子里拿出些零碎的部件,拼拼湊湊地弄出一個河燈的形狀,拿出張寫了字的條子貼在上頭,又從褲袋里掏出個Zippo的打火機小心翼翼地點著了,雙手托著走到河邊,蹲下身子把河燈放入水中。你懷疑自己的夜視能力是不是有些失靈,不然怎麼會看到火光映照下他的眼角微微發紅。
河水流得很慢,河燈順流而下,倒是平穩無波。也不知道哪裡冒出來一股衝動,你想要看看那盞河燈上的條子,那上面的內容,你覺得如果不看自己一定會後悔。你一向尊崇自己的直覺,這次也同樣。你快步追上那盞燈,他沒有阻止你,只蹲在河邊默默地看著。神色平淡。
你離那條子越來越近,心卻越來越慌。那上頭的字愈發的清晰了,你看得清楚,那是你最熟悉的瘦金體,幾個大字鋪在紙上四平八穩:
“張起靈。魂歸來兮。”
你頓住了。
你聽到身後他的呼喚。這麼些天來第一次的呼喚。
他說:
“張起靈。”
音節與音節之間居然有些顫抖。
“你在哪裡?”
“你他娘的就不能回來看小爺我一眼么?”
“一生換十年都是狗屁!小爺不稀罕!”
“今天是中元。”
“河燈也給你放了,你就不能,回來看我一眼?”
“……算了。你還認得小爺的字吧?他娘的別告訴我你又失憶了啊!個挨千刀的悶油瓶子!”
“回家吧。”
“我帶你回家。”
“我等你。”
……
你差點連轉過身的力氣都沒有。一步一顫地走過去,雙手虛虛地環住還蹲在地上的他,你開口說了這些天來的第一句話:
“吳邪。抱歉。”
“我在你身邊。”
“一直都在。”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