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If I Die Young ...
-
雕龍刻鳳的拐杖一下一下重重磕在青石板上，篤篤聲響得清脆。小吳邪手裡捏著一隻半死不活的螞蚱，一蹦一跳數著臺階。
身邊老人走得不快，小吳邪不識路，只好蹦跶兩步沖到前頭又停下來等自家爺爺，小聲地抱怨：
“爺爺，快一點啦！”
“咳咳，臭小子！嫌爺爺走得慢就快來幫忙拿東西！”
說著朝前頭的小吳邪揚了揚手裡沉甸甸的包裹。
男孩子眼珠子滴溜溜地轉幾轉，嘻嘻哈哈地又跑出了幾步。落老人一個人在後頭拿著包裹，無奈又好笑地呵斥：
“沒用！”
爺孫倆走走停停，腳程雖不快，但也總算在中午前到達了山頂。小吳邪歡天喜地地從爺爺手裡接過方才自己還嫌棄著的沉重包裹，飛快地在地上鋪好油紙布當簡易餐桌，把包裹里的重陽糕，菊花酒，奶奶做的菊花糕……一樣一樣放在上頭。
正要趁爺爺不注意把一塊菊花糕塞進嘴裡的時候，被一拐杖敲到背上，敲的力度不大，但吳邪還是嗷的一聲跳了起來：
“爺爺！幹嘛打我！”
“擦乾淨手再吃！小心回去鬧肚子，下回你奶奶就不讓你跟爺爺我出來了知道伐？”
老人的語氣寵溺真切，臉上卻隱隱地心不在焉。變身吃貨的小吳邪自然是全神貫注在食物上，草草擦了擦手就去翻糕點，全然沒在意自家爺爺已經收起拐杖走到一邊去了。
老人拄著拐杖走到山頂另一側的草坡上，選了個高出地面些許的石頭站上去。這個位置剛好可以將整片山巒收于眼底，一眼望去一片張狂肆意的淺綠深綠。淺綠如溫潤古玉，深綠是深邃海洋。相互交錯彼此糅雜，親密無間。目之所及是凝固的綠意，看得出意氣，留不住聲息。
“五爺，好漂亮。”
青年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帶著老人熟悉無比的笑意。
下一刻，他聽見自己清越的聲音緊隨響起：
“漂亮個屁，大佛爺的眼光可是越來越奇怪了。”那是年輕時的自己。
那時的他們眼前還是滿目瘡痍。連綿的山川在日軍連月的轟炸下成了光禿禿的一個個土坡，滿布著彈炮坑洞。
被他稱作大佛爺的青年並不惱：
“五爺只當我說的是五十年后的光景好了。不如約好了五十年后今日一同重遊此地，屆時再看著河山大好？”
“那時候？糟老頭子一個了，沒那體力。”
其實他沒有說出口的是，如今這大亂世道，兩人怕是，都活不到那時候。
“放心，不會嘲笑你拄拐杖的。”
“操！你才拄拐杖！五爺我老當益壯！”
“真的麼？要是你真的走不動路了我還可以背你啊。”
“滾！他娘的誰稀罕你背！先擔心你自個兒吧，別讓日本鬼子炸斷了腿！”
都是太年輕的人，不懂得什麽是避諱，也不懂什麽是約定。
那年被稱作大佛爺的青年不可能知道，很多年後，在遙遠的西方有個人，他寫了這麼一句話：
[與你年輕時的面容相比，我更愛你現在備受摧殘的面容。]
那本書的名字，叫《情人》。
他沒能活到那時候。
他在戰場上倒下的時候本應是一天中最昏暗的時間，天邊大概還會有一顆啟明星在暗淡地閃爍。但那是戰場，帶著火光和血氣的炮彈劃過生死，在漆黑的眸子里亮成此生最後一個耀眼白晝。
刺眼的，空茫的，在最深沉的夜裡，最亮的白晝。
他生命中曾有的那些色彩，絢麗的，蒼白的，灰暗的，鮮豔的……
全都匯入了那片灰白，如溪流匯入江河，擁擠著奔向大海，永不回來。
只是那個被丟下的人，在五十年后的此日，領著心愛的小孫子來赴了約。
他們之中，到底有人是踐行了承諾的。
正午的陽光打在老人臉上，有輕微的灼痛感。林葉的邊緣被奢侈而細緻地蒙上一道金邊，閃耀成一片光芒折射入眼底。在起初的一片白茫過後便激起塵埃滿天。眼底像被誰悄悄安放了三棱鏡，一時間紅橙黃綠藍靛紫交織，無數標注著過往的影像瘋狂地奔跑，一瞬間定格成絢爛宇宙。
依稀千百年前，有人歎了口氣，提筆寫下——
[還似今朝歌舞席，白頭翁入少年場。]
“爺爺！你在看什麽？”小吳邪飛快地舔乾淨手上的糕點殘渣，蹭到自家爺爺身邊，探頭探腦地張望。下一瞬驚叫起來：
“爺爺！好漂亮！”
卻不防被狠狠嗆到。老人回過神來，一臉哭笑不得地輕拍他的背：
“沒出息。”
小孩兒絲毫沒有把這話聽進去。又張望了幾秒就蹭回了油紙布邊繼續化身人形倉鼠，把兩腮都撐得鼓鼓的。
他笑著搖了搖頭：
“小子，你可記好這地方了。以後老子要是去了，就把我埋這兒吧。”
“唔？”
小孩兒從食物里抬起臉來看他，分明的狀況外。
他只是笑，不再開口。拇指磨蹭著拐杖的雕花，一下一下，緩慢而溫存。
——————
微涼的山風在臉旁不大友好地颳過，當年的小孩兒把帽子邊沿往下拉了拉，好遮住自己變得冰涼的耳尖。把手中的白菊放到石板上，朝面前的石碑深深地鞠了三個躬。
“爺爺，我來看你了。”
帶來的紙錢已經燒完，灰燼被山風卷到半空中又洋洋灑灑地落下來，蒙了墓前的年輕人一頭一臉。
他狼狽地咳嗽起來，一聲重於一聲，挺拔的腰杆默默地蜷彎下去。再直起腰來的時候眼角有些濕潤。
被風一吹，那點晶瑩倏地也就不見了。
——END——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If I Die Youn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