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奥-终章》雁書遲

1、第 1 章

　　“……你说，阿西看着那么多人，会不会紧张啊？你别看他从小时候就成天板着个脸，其实啊，呵呵，在镜厅加冕那次站在本大爷身后差点把大爷的披风都快抓坏了——嘿，臭小子，这次可没人在你面前挡着咯……啊哈，你看我，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阿西他，早就长大了啊……”

　　——是的，路德维希早就长大了，已经能够孤独地站在所有人的面前，担负起一个国家的命运。今天早上我进来的时候他就坐在我现在的位置，沉默地看着你，我看着他的侧脸——是的，这么多年了，他早已不再是个脆弱的孩子。但是在你心里，他永远是那个小小的孩子，是你的荣耀与梦想，不是吗，笨蛋先生？

　　“那天，在巴黎，阿西第一次问我他是谁——他们管那玩意儿叫什么来着？我想想，哦，‘觉醒’是吧？喂，小少爷，你是在什么时候问‘我是谁’这个蠢问题的？嗯，不记得了吗？记性真是坏，怪不得总是迷路……生气了？哦，没有嘛……呐，我可是记得很清楚哦，大爷我‘醒’过来的那一天，在阿卡……”

　　——其实你的记性也不怎么样，这件事你昨天才和我说过吧，真是个笨蛋先生。在阿卡——你看，连开头都一模一样，这么多次你就不会换个说法吗？我已经倒背如流了……好吧，那一天，在阿卡，天气很好，你醒来的时候恰好看见金色的余辉照亮了高悬的十字——在这之前或许你在椅子上坐了很久，或许一直从清晨直到黄昏——然而直到那一刻，你才感受到圣洁的阳光。你环顾四周——这个世界似乎突然在你眼前展开——一切都是陌生的，然而却又有某种真切地亲切感。你的心里似乎一无所有，又好像承载了无数的生死悲欢。在某一个瞬间，你仿佛听见了来自世界尽头的声音，那么遥远，却又那么真实地自你心底响起。你忽然想知道，自己究竟是谁。

　　“那天我对阿西说：‘你是德意志的王。’……那个时候，其实我不应该说的，是吗？如果让他自己去找答案，或许很多事都会不一样吧……”

　　——或许，谁知道呢。不过这有什么关系？我们是国家，我们只是国家，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时间的长河奔流不息，在这些悲壮的伟大面前，我们不过是无能为力的尘烟。

　　“……他们说我生来就是为上帝作战，所以我一直以为战争就是我的生命。但是真相是什么……你说，是不是从一开始我就背离了他指示的道路，所以才会与他渐行渐远……”

　　——若你因背离了上帝的意旨而获罪，那么我与你同罪。我们漫长的生命即是放逐。我知道，你从未放弃你的信仰。然而我不一样。我还记得1941年6月的那天晚上，你在床头抽了很久的烟，最后只是带走了我的十字架。当时我已经几近山穷水尽，我把它交给你，也就是把全部的信仰给了你，然后，我便真正一无所有了。

　　“……天黑了吗？喂，你坐过来一些……我看不见你的眼睛。”

　　——但是我能看见你的。我曾憎恨它们落日一样的红色，但不记得是从哪一天开始，在荒凉的寒夜里，它们一次又一次地温暖着我的梦境。

　　“……我知道国家也是会死的，我也曾见过他们的消亡。比如勃兰登堡，比如神圣罗马……”

　　——我们的生命再漫长，也终究会有尽头。在我们出生之前，世界于我们即是虚无，在我们死后，世界依旧是虚无。就在这广大的虚无之中，我们被抛入了此刻的存在，这是多么伟大的真实！生命是无边黑暗里唯一的明灯，然而正是光明之外的黑暗，使得我们意识到了光明意义——是死亡使我们看到了生命。是的，是扎根在灵魂深处的终为尘土的恐惧，给了我们爱的权利。

　　“……喂喂，总是我一个人在说，很无聊啊——算了，大爷我要睡一觉……你去看看阿西吧，记得帮我把窗帘打开，阿西说今天会有焰火……”

　　——你知道，我哪里也不会去。

　　“……小少爷，其实我也曾预想过自己的死亡，只不过以这种方式，哈……但是有一件事，我确实，从没有想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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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已然降临，借着街灯的光，罗德里赫看着吉尔伯特安静的脸。

　　是的，他还活着，只不过是又陷入了深沉的昏迷——或许这是最后一次。罗德里赫知道，很快，他就会像那些逝去已久的国家一样，在安宁与静谧中，□□连同灵魂一到回归虚无的国度。

　　终有一日，自己也会迎来这样的剧终。

　　此时此刻，他能做的，不过是握着吉尔伯特的手，沉默地等待着。

　　在远处，夜空突然被炫美的焰火点亮，人们的欢呼依稀可辨。

　　——你听，那么多人为了你的谢幕而喝彩。吉尔伯特，你的生命是多么盛大的荣耀。

　　罗德里赫闭上眼睛。

　　一种无可抗拒的力量随着刺骨的夜风向他奔涌而来，而后匆匆擦肩而过。生命的痕迹从指间溜走。他从未觉得自己是如此的渺小，这么多年的匆匆世间，恍然如尘。然而，与此同时，一种从未有过的喜悦悄然充满了他的身体——为这夜晚的寒冷，为这生命的荒凉，为此时此刻因爱而生的浓烈悲怆。

　　“……但是我从没有想过，和你一起走的这段路会有尽头……”

　　他睁开眼，房间里已经空无一人。

　　罗德里赫微微一笑。

　　——是的，我也从未想过。事实上，我竟从未担忧过它的终结——即使是此刻，我也没有看到它的尽头。如果对消亡的恐惧造就了对存在的觉知，那么，吉尔伯特，我们从未因之而恐惧，不过是因为这条路并没有尽头。当世界褪下它伪作的躯壳，在每一个永恒的瞬间里，你仍然与我同在。

　　此生之外，终必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