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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章六 生关死劫 ...

  •   章六生关死劫
      1
      江南的街市总是熙攘,人间烟火,盛世繁华。
      清晨的街市混杂着各种人声气味,但最热闹的永远是路边的面摊。
      方应看正在吃着他的面,破旧的桌椅,油腻的碗筷,若有人还能吃得如在琼林宴上,也就只有方小侯爷了。
      无情正坐在他的对面,悠然饮着一杯茶。
      在刚经历了生死一战的清晨,若还能这么坐着喝上一杯热茶总是件令人愉悦的事。
      连无情也不得不承认,纵然对面坐的是方应看,但至少这时候看上去也没有那么讨人厌了。
      昨夜——
      烟花如梦阁,轻纱曼舞靡靡红尘之音已歇。
      无情知道楚相玉的武功,他的轻功,他的刀法都不是无情所能力敌的。也知道铁手当年的惨胜。合数人之力,以实在算不上正派的方法换得的惨胜。他更知道这些年的磨砺,楚相玉武功只怕更加深厚。所以他也知道面对眼前这个男人,他甚至连一成胜算都没有。
      无情闯过无数生死修罗场,此刻他也觉得有些紧张,紧张并不都是负面的情绪,适度的紧张甚至能激发人的潜能。他冷冷看着楚相玉,语带讥讽,“戚少商若知道夕日效命的灭绝王竟与辽人勾结,是何感受?”
      杀气骤至,红烛似不堪重负,一一寂灭。
      只是杀气,没有怒气,这些年的沉积,楚相玉当年张扬的气质已然内敛,这样的敌手岂非更加可怕?
      纵然紧张,无情的手还是很定很稳。
      在最后一支红烛熄灭前,他手中的顺逆神针便脱手而出,他抢攻。不能让楚相玉从容拔刀这是铁手给他的忠告,他记住了。
      “辽人?”楚相玉负手踏出一步,轻轻一哼。
      “那世上又有何人能让昔日灭绝王甘居其下,任其驱策?”无情的声音更冷。他的语气纵然不能气死人,也绝对能让人抓狂。
      楚相玉是否真与江南七府之案有关,是否真投靠了辽人,无情并不知道。只是当日楚相玉在雪原伤重殆危,除了辽人又有谁能在边境如此从容救人。
      他拔刀,刀光映白了楚相玉的脸,眼中似潜含着怒气,抑或只是煞气。
      他抱刀一转,使出一个吸字诀,无情的暗器如泥牛入海,刀光未停,如流水般劈面涌来。
      无情凝神以待,轮椅急转,第二波攻势已到。
      绵密的针阵自轮椅的扶手激射而出,他双手在扶手上一错,无情的身体竟平平飘起,无声无息的到了楚相玉的身后。
      楚相玉腹背受敌,他能挡下这一攻么?
      无情手中的暗器已然发出,就在此刻他瞥见楚相玉眼睛,那双眼中已经没有煞气,却比煞气更令人心寒,三分残忍,一分得意。
      他急退——
      巨大的铁闸却已自天而降,雪白的刀刃如犬牙交错。
      退路已断。无情眼中光芒一闪,手中牵情丝搭上轮椅的扶手。
      无情的轮椅纵然坚固,也只是木制,能阻精铁所制的铁闸么?楚相玉心中转过这个念头,一瞬之间便已有了决断,他将刀一转,卸去近身的大半暗器。举掌拍向轮椅,这一击携雷霆万钧,轮椅在顿时化作无数碎片。
      无论能与不能,他都不喜欢冒险,被背叛过,被出卖过,经历过虎落平阳的无可奈何,楚相玉要的是一切尽在手心的踏实。
      带着利刃的铁闸缓了一缓,下落之势已无可阻挡。
      无情白色的身影就在其下,那样的单薄。掌风带起他的发,墨色的眼在铁闸森然的黑影下,那样的凌厉。
      楚相玉突然觉得有点惋惜,甚至有几分索然无味。
      靡靡天魔唱依稀在耳——江湖人,何时归,千山雪满千山路。
      楚相玉见多的却是江湖路无常,乱坟岗头,夜夜闻鬼哭。

      然而变数就在此刻发生——
      轰然一声巨响,暗器夹着火硝的烟尘霎时弥漫,铁闸的下落之势终于因这一爆炸的冲力阻了一阻,无情就势飘出窗外,白色的身影如箭羽划破夜空。
      他还是中计了,无情算准了楚相玉会出手,他等的就是楚相玉此刻的出手。
      这是他唯一脱身的机会,好在他没有失望。
      “霹雳堂的火器”,楚相玉看着无情离去的背影,一缕血线自他的手臂滑落,情急出手,无情的暗器到底还是伤了他。
      ————
      方五转过街口,就看见身着白衣的方应看坐在一群贩夫走卒中,矫情得吃着一碗极其非常普通的面条,而无情正微笑看着他吃着面条。
      若让京师的人看到眼前这一幕,不知道会不会引起江湖格局重新洗牌,朝堂势力重新站队?
      但好在方五只是方五,他和江湖朝堂似乎都没什么关系,他温文有礼的上前见礼, “成公子,方公子早”。
      方应看抬眼,微露一笑,道:“方五兄昨夜睡得可还好?”
      “还好,还好”,方五揉着宿醉方醒胀痛不已的头,“噫,这是?”方五指着正东的方向,瞪大了眼睛:“塌……塌了?塌了!”
      “烟花如梦阁”,方应看自面汤中抬头看了一眼,友情提醒,“诚如兄台所见。”
      无情抱歉道:“方五兄请节哀,在下一时失手。”
      “失手?”方五抓着无情的手不可置信的叫着,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谁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抓上去的,甚至连无情手中的情人泪都来不及出手。
      方应看的眼中闪过千百种情绪,既羡又妒,既惊且疑。
      无情轻咳一声,“方五兄好俊的身手。”
      无论谁被方应看方小侯爷用那样的眼光看着都不是件愉快的事,方五顿觉心底发毛,讪讪的收回手,抱拳道,“二位慢用,在下先行一步。”
      脚底抹油,方五向着烟花如梦阁的方向急奔而去,飞檐走壁的身法惊世骇俗,引起一片惊呼,更惊动在附近巡逻的捕快,可又有谁能追得上?方五此刻只想快点见到桃花娘,纵然是那样的风尘女子,纵然从来没有给过他好脸色。
      我有可以纵横天下的本事,翻云覆雨的手腕,却只愿歌哭狂醉,与你共逍遥一生,纵然岁月蹉跎,又有什么不可以,又有什么可遗憾?
      ——但可惜这终不是他方应看要的人生。
      “这方五倒是有趣之人。”方应看掩去眼中情绪。
      无情也在看着,他在想,楚相玉这样的人又会甘心为何人所用?
      2
      “禀蔡相,刘妃已进入皇觉寺。另外,属下刚得到一个消息,风雨楼的伤树被砍了,据说是戚少商下的令。”
      伤树?金风细雨楼的伤树那是属于上代楼主红袖刀苏梦枕,想起那轻柔春雨中翩若惊鸿的红袖刀光,蔡京笑了一下,没有人会愿意自己永远在别人的光芒之下,戚少商也是一样。
      皇觉寺——
      与历朝的皇家寺庙相似的肃穆,柳依依在佛前敬上一柱香。
      她听到了庙外的喧哗,她也听到了春闱待考学子请诛妖妃。
      嘴角轻钩一抹微笑,妖媚蚀骨。
      局势的发展令唐宝牛和张炭有点措手不及,听得庙外人声喧哗,唐宝牛大喜:“兄弟,你看这妖妃不得人心,连手无缚鸡之力的书呆子都知道留不得,今日就看我唐爷爷替天行道。”
      “幼稚”,张炭冷哼一声,他靠在红墙边,怀中抱着一把刀,张炭并不喜欢用刀,他甚至没有兵器,他只是在需要的时候信手拈来,刀也好,剑也罢。这并不是代表他的武功有多么的好,只是因为他懒。
      对于饭王张炭来说,天大地大吃饭皇帝大,其余红尘俗事不过庸人自扰,不屑为,不必为,也懒得为。
      这么懒的人会出现在这里,只是因为唐宝牛。
      因为他们是朋友,一起打过的架比一起喝过的酒还多的朋友。
      此刻他皱着眉头思索道:“不对。”
      “怎么不对?”
      “这……我还在想”,张炭只是本能觉得这一路的意外和此际的变故似乎有点不对,至于要让他说出哪里不对,却是为难他了。

      护寺僧持棍阻挡着门,门外已经围满了人群。
      这些春闱待考学子自年初起便进了京,等着来年春天的开科取士。寒窗十载,该读的都读了,这段看上去漫长的等待让人闲得发慌。
      这世上最怕的就是闲人,何况一群自命不凡的闲人聚在一起。
      春闱待考学子自然都是些知书守礼的人,但这群情激昂的气氛若蔓延开,也未必不会干出令天下侧目的事。
      “阿弥陀佛”,一位白眉老者分开众僧,迈出山门,“贫僧悟尘,乃此间住持,不知列位所为何来?”
      “大师”,说话的是一位身着青裳的男子,衣襟上绣着嵩岳书院的标记,身边的学子让出一条路,看来他便是这些书生的领导者。
      走到悟尘面前,那男子还礼道:“大师莫怪,在下泸州江涛,今日我等冒昧叨扰,实乃为民请命。妖妃刘氏祸乱朝纲,陷害忠良,我等虽为一介书生,纵今日身首异处,也愿为天下除此祸害,请大师成全。”
      悟尘双手合十,“江施主,悟尘乃方外之人,不问红尘,各位请回吧。”
      “大师,今日我等前来,便是存了必死的心”,江涛看着众学子毅然道,“我等眼看外侮日深,却不能上阵杀敌,妄为男儿,不如就在今日拼尽一腔热血。”
      “好”
      “拼了”
      “把妖妃交出来。”
      人群愤怒了,江涛目光扫过一张张义愤的脸,嘴角露出一抹浅笑。
      悟尘低颂一声佛号道:“兴替皆有命数,半点不可强求,列位——”
      马蹄声急,一队骑兵踏尘而来,为首一人身着玄衣,行至庙门,一双指节分明的手勒住马辔,沉声道,“列位聚众闹事,置国家法令于不顾,便是男儿所为么?”以内力送出的话语虽不见得怎么大声,却令人心头一震,正是铁手。
      喧杂的人声似乎缓了一缓,江涛一愣之下,上前见礼道:“在下与诸同窗非是有意罔顾法令。实是妖妃魅惑君上,陷害太子和李大人,我等不忍坐视。”
      铁手冷冷看着他道:“你是何人?”
      “在下泸州学子江涛。”
      “学子?如此,你且说说何谓学子。”
      “这……”江涛未曾想过铁手竟然问出这样一个问题,一时哑然。
      铁手身畔的男子轻笑一声道:“礼效孔孟,致君尧舜,此方为学子。江涛,我且问你,你一口一个妖妃,置今上于何地?我大宋朝又何来这样的学子?学子?只怕是乱臣贼子!看来是受人指使,另有目的。至于太子和李大人云云,不过是掩人耳目。”
      那男子身着白衣,一双清亮的眼睛似看过无数世事沧桑,又仿似所有的世俗尘埃均不在他的眼中。
      正是四大名捕的追命,追三爷。
      铁手厉声道,“带回去,严加拷问。”
      “你——”江涛挣扎着,人群又骚动起来,议论纷纷。书生们惯以忠君爱国,心忧天下自诩,追命这一顶大帽子扣下来,却无人再敢呛声。
      铁手不再看他,转向众人道:“今日之事诸位也是受人蒙蔽,铁手以神侯府之名保证不再追究。春闱在即,各位就请散去。”
      好在在场的虽为书生,但四大名捕之名多少都还有听过的,至于没听过的人自有旁人将诸般传奇为其解说一番。所以没有像“四大名捕,谁啊?”这样既伤脑筋,又伤脸面的问题出现。
      一时间书生们便已散去,这场闹剧于他们似乎只是到此一游的郊外踏青。
      铁手和追命下马,上前见礼道:“悟尘大师,家师让我二人向大师问好。”
      悟尘笑着道:“告诉你们那师傅,下月去年埋的桂花酿就可以喝了,他最好别来。”
      铁手忍笑道:“大师的话,我一定带到。”
      悟尘点点头,看向追命道:“数月不见,追三爷的口才见长,倒让我想起位故人来。”
      追命大笑道:“大师,所谓近墨者黑,除了顾兄,在下的大师兄也是个能气死人的人。”
      追命知道悟尘所说的故人是顾惜朝。
      那日与戚少商在大内一战后,顾惜朝一夜间就失了踪。江湖中朝堂上想找他算一算账的人很多,却没人知道他去了哪。
      铁手却知道那时的顾惜朝,万念俱灰,一身伤痛,又能去哪?
      果然数日后铁手终于在晚晴的坟前等到了他。那时顾惜朝几乎已近疯癫,曾经那么骄傲的人,谁也不认得,什么事也不知道。他还穿着逼宫那天的白衣,但已污损不堪。
      那时铁手甚至想如果就这么让顾惜朝死了会不会好点,就在这小山岗上,陪着晚晴,有晚风,有野菊。
      死亡有的时候并不是那么不可接受。
      但铁手终于还是下不了手,晚晴是他心中的憾恨,他不愿意让顾惜朝也成为心内的一根刺,一向心底无私的铁手却自私了一回。
      他将顾惜朝带到皇觉寺,交给悟尘大师,只是为了自己的心能好过一点,若安宁平和的佛家之地能医治顾惜朝心上的伤那自然更好。
      顾惜朝每天只在佛前枯坐着,悟尘也不去管他,顾惜朝发他的呆,他念他的经。
      时光翩然,门前的桃花开了又谢。
      渐渐的顾惜朝也能看进了佛经,慢慢的他也能用那种气死人不偿命的语气气得悟尘吹胡子瞪眼睛。
      似乎一切都已经好起来了,然而悟尘却明明看到顾惜朝眼中痛楚一日深似一日。
      人生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昏黄佛经,聪明如顾惜朝看得明白,却看不进心里。
      那一日他对悟尘说:“很多人死了,而我还活着,很多活着人痛苦着,而我却成了不知道痛的傻子,这老天岂非太不公平?”
      说这话的时候,顾惜朝眼底满满都是冷冷的笑意。
      他此生入世太深,牵挂太多,前尘往事一旦记起,便再难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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