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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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
-----------《流年》
十七岁的时候，嘉茵谈过一次恋爱。
男生是隔壁理科班的同学，长得白净斯文，成绩十分优秀。嘉茵的理科学不好，所以对理科好的人羡慕嫉妒，格外高看一眼。
多年后，她还一直记得，那个微风的夜晚，男生在教室外拦住她，略略腼腆的说：“程嘉茵，我喜欢你。”
嘉茵诧异的看了看他脸上的红晕，在黯淡的走廊灯光下，并不是很明显。沉默了一会儿，嘉茵说：“哦。”
男生有些手足无措，拘谨的站了一会儿，仓促离开了。
风穿过走廊，嘉茵看着他的脑后的发丝被轻轻的扬起了一个小弧度。
过了两日，嘉茵起床晚了，没来得及吃早饭就匆匆赶到学校。上完两节课，男生在外头叫她，她出了教室，男生递过来一个纸袋，她往里看了看，有菠萝包和牛奶。
“刚才，”男生说，“我看见你差点迟到，所以...猜你是不是没吃早饭。”
嘉茵收下了纸袋，抬头问他：“那要是我吃过了早饭，你岂不是白买了？”
男生一窒，嘉茵朝他笑了笑：“不过，你猜对了呢，谢谢你。”
男生也笑起来，犹豫着伸手触了触嘉茵的头发，低声呢喃了一句什么，嘉茵没有听清楚。
很久以后，男生说：“我早就想摸摸看你的头发，是不是和我想的一样软。”
嘉茵问他：“那是不是呢？”
他点头：“嗯，摸起来就像我小时候养过的那只猫。”
嘉茵踩他的脚，娇嗔：“我才不是猫呢。”
“猫多好啊，”他珍爱的捧着她的脸，哄她：“像我的宝贝，又漂亮又爱撒娇。”
嘉茵转转眼珠，扑到他怀里，听到头顶传来他的轻笑。
嘉茵的年华实在是轻快美满的，就像简奥斯丁的《爱玛》，因为所有人的纵宠偏爱，她几乎可以得到她想要的一切。
高考完了，嘉茵填好了志愿，她早就知道男生的志愿，偷偷报了同一所学校。等录取通知的时候，男生约她出来，低着头期期艾艾的说：“嘉茵，我要走了。”
嘉茵没有听清，男生鼓起勇气，看着她的眼睛，说：“嘉茵，我要去加拿大念书了。”
“对不起。”男生说，“对不起。”
嘉茵脑中一片混乱，她不知该伤心还是失望，甚或是难堪。
惶惶然中，她忽然记起张爱玲的一句话，爱情本来并不复杂，来来去去不过三个字，不是我爱你，我恨你，便是算了吧，你好吧，对不起。
只是她觉得，哪怕是“我恨你”，也不及一句“对不起”来的伤人。
她转身离开，男生拉住她的手腕：“嘉茵，你能不能等我四年？”
嘉茵回过头，反问：“凭什么？”
男生沉默着，只是死死的攥着她的手腕。
她等了等，终于失去了耐心，侧过脸，一字一顿的说：“我们分、手、吧。”
混乱的回到家中，她窝在床边的沙发里，仰头看着天花板，眼泪流到发丝里，她仿佛能听到她的流年中，第一次奏响了沉重的音符。
男生没有等到录取通知书就离开了，一直到上飞机前一刻，他都在不停的往嘉茵的手机上打电话。
嘉茵早早的就回家乡去了，手机被她刻意丢到抽屉里。她想，如果假装着遗忘，时间长了，是不是就能真的遗忘。
等到嘉茵从家乡回来，她的邮箱里塞满了来自男生的信件。
在信里，男生说：“嘉茵，我有的时候真的很恨你，为什么你能那么绝情的掉头就走？”
信里也有一些其他的话，男生初到异国，总是有这样那样的不适应，他对故乡的思念和眷恋维系在嘉茵的身上，一件件细微的小事被他用款款的语气述说出来。
他说：“你记不记得，有一次来台风，你问我有没有听到海浪的声音，我嘲笑你，我们离海有几百公里，台风再大，也听不到海浪的声音。你说，你就是能听到。嘉茵，我想问问你，你现在能不能听到我说，我很想你。”
嘉茵陡然觉得很辛苦，同时背负着自己和别人这样遥远而深沉的爱意。
大学录取通知也没能让嘉茵觉得很兴奋，她一直都怏怏的。经历了一次失恋，笑容少了很多，食量也跟着锐减。
嘉茵的妈妈看见她削尖的下巴，跟她爸爸商量着带她出去旅游。吃饭的时候，她妈妈问她：“嘉茵，爸妈带你出去旅游好不好？”
她喝着汤，看见父母眼中的小心翼翼，忽然觉得过意不去，勉力撑出微笑：“好啊。”
目的地是欧洲，她坐在旅游巴士里，看见一望无际的田野上整整齐齐的码着一捆一捆的禾穗，远处是澄澈透明的天空，像高更的油画。
她妈妈意有所指：“嘉茵，很多时候，看看路途上的风景，心情会开朗许多。”
她朝父母笑：“我没事的，真的没事的。”
头顶的蓝天深邃而庄严，仿佛带着无限慈悲的包容。
嘉茵靠在车窗上，想起幼时在乡下。江南的小乡村，温暖的午后，也是这样的天空，还有潺潺的流水，是她唤不回的年少时光。
原来无形之间，她已经走过很长的路了，而他只是她路上的一段风景。
在佛罗伦萨的旅馆里，嘉茵把她的签名改成：I did not realize that I missed you until I began to miss you.
（直到开始想念你，我才发现我已经错过了你。）
嘉茵在欧洲买了很多新衣服，回来之后多了一个爱好，把自己买到的新包新衣服鞋子发到一个论坛的时尚版块。
版块里有很多活跃的女生，大家一起交流购物穿衣的心得，分享超级大牌的最新消息。
直到上大学之后，她还是习惯于在论坛里浏览或者发帖，她的购物经验和一衣柜的靓衫并没有为她带来好人缘，相反总是让她与其他的女孩隔着一层淡淡的疏离。
起初嘉茵也有过沮丧，慢慢的她就放弃了与别人拉近距离，她更习惯于在论坛里跟人讨论，到底Lady Dior的五格包还是七格包更容易搭配。
一个周末，嘉茵把自己新买的巴黎世家贴到论坛里，正和人交流的开心，忽然收到一条站短，她打开，里面写着：“你知不知道你的一个包可以供几个边远山区的孩子读完九年义务教育？”
她像被从头到尾泼了一盆冷水，好兴致刹那间烟消云散。
嘉茵看着站短上头的ID叫“萤火虫”，她确定自己没见过，莫名其妙的被陌生人批评了，饶是她脾气好也忍不住回道：“陌生人，你还能更扫兴一点吗？”
隔了好一会儿，对方始终不见回应，她等了等，意兴阑珊的关了机。
看着床上新买的包，嘉茵突然产生了微弱的罪恶感。
过了几天，她再次登陆论坛，短信箱里有两条新站短，第一条说：“对不起，我不是针对你，刚才走错了版块，随便点到你的帖子里，想起今天遇到的一些事情，忽然有感而发，迁怒于你。”
第二条与第一条隔了好几个小时，只有三个字：“对不起。”
嘉茵突然无力起来，过了这么长时间，她早都不记得当时的忿怒了，于是她回道：“没关系，你也没恶意的。”
这次“萤火虫”没有再回站短，嘉茵却对这个无趣的ID产生了浓重的好奇心。她搜索了这个ID的全部发帖和回帖，“萤火虫”没有骗她，他大概是真的走错了版块，因为他是法制版的版主，发帖和回帖几乎全在法制版，偶尔在经济版。
嘉茵花了大半天的时间看完了他的发帖，知道他是一名公益律师，经常做刑事被告人的辩护律师，也经常为农民工讨薪维权。
置顶的一个帖子是他发的《成为公益律师的两千天》，记录了他成为公益律师的一点一滴，间或还有人找他做法律咨询，他也很耐心的一条条回复。
嘉茵看完了帖子，只觉得这样的男人让别人高山仰止，对他的敬佩如滔滔江水绵延不绝，就连他上次小小的冒犯，也让嘉茵觉得她被批评的实在是太理所当然。
她忍不住在帖子最后面悄悄跟了一句话：“赵律师，我支持你。”
发完帖，明知道不会有回应，她还是紧张的等了一会儿，就在她快失望的时候，站短滴滴的提示声响起了。
她迅速的打开，里面说：“谢谢你的支持，那天是我不对，请你原谅我。”
嘉茵的手心都是汗，快速的回复：“没关系，没关系，真的没关系的。其实，我觉得你能点到我的帖子里来，是我的幸运。”
发出了消息，她觉得懊恼，会不会太傻了一点？
果然，那边很快回复：“呵呵，谢谢你。”
嘉茵就这样成了法制版的常客，她对法律一窍不通，只是习惯于关注“萤火虫”的动向。她隔着电脑屏幕看他为被强占土地的村民讨说法，为患了职业病的工厂员工要赔偿。他做了很多事，而她也是头一次了解原来律师也不都如TVB里的光鲜亮丽，在现实中，这是一个琐碎而带了些许危险的职业。
嘉茵的日子就这样在他的一件件案子中辗转着过去了，她已经很少去时尚版，偶尔的跟帖都是在他的帖子后面。
一天，嘉茵上完课回家，父母都不在，阿姨正在打扫卫生，客厅的沙发上凌乱的叠着几份报纸。她看了看日期，随手拿过一份翻阅，目光很快被一行字吸引“赵怀恩律师因制止暴力强拆被拘留”。
嘉茵脑中一顿，放下报纸就跑回楼上自己的房间里，开了电脑登陆论坛，法制版有个飘红的帖子是为赵怀恩律师签名，有人留了真实姓名，有人留的是论坛ID。
嘉茵眼中的泪意汹汹的涌上来，她很郑重的打出三个字：程嘉茵。
签名帖很快被删除了，嘉茵接连发了好几条站短给他，有担忧有祝愿。
晚上吃饭的时候，嘉茵的心不在焉落在父母眼里，她父母对视一眼，妈妈问她：“嘉茵，大学有没有人追你？”
嘉茵点头：“有。”
“那有没有嘉茵喜欢的？”
“没有。”
她回答的干脆，她爸爸好笑的问：“那嘉茵喜欢什么样子的？”
嘉茵一怔，想起的居然是那个平凡无趣的ID“萤火虫”。
她掩饰的笑了笑：“爸，你问的好奇怪，大概要遇到才晓得吧。”
夜里躺在床上，嘉茵睁着眼看天花板发呆，她的动心是如此的顺理成章，又是如此的无迹可寻。
歌词里说，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
我们一生的道路该是多么狭窄，才能这样避之不及，仿佛只是转了个弯，便落入了一段缘分里。
大约是嘉茵的站短已经多到不能忽视，过了两日，他从拘留所出来没多久，她就收到他的站短：“谢谢关心，我已经没事了。”
她有了微酸的小心思，忽然变得不那么坦然了，回复站短时，写了删，删了又写，反反复复折腾很久，才定稿成几个字：“赵律师，我支持你。”
发出之后，她觉得自己实在太无趣，可是千言万语在胸口积塞，反而让她失去了语言的能力。她不敢看回复，匆匆的关了机。
经历了这次的事情，两人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很多，偶尔也会像朋友一样问候近况，嘉茵开始慢慢的把自己在学校里的开心不开心讲给他听。
她以为这些无聊又略显苍白的事情会让他很烦，也许在他的眼中，她只是个被宠坏的小女孩，谁知他对她如同对待其他人一样有耐心，他认真的给出自己的建议，也温和的指出她的问题。
他说，专注是一种美德，经历了很多的时候，你常常会忘记自己的初衷，所以永远也不要丢弃你当初的热情和冲动。
嘉茵觉得豁然开朗，她一直羡慕他身上的那种坚不可摧的力量，她想，既然他愿意跟她分享这样的力量，是不是说明她对他会有一点不同？
她为了这样的想象，满足而幸福的微笑着。
圣诞节的时候，嘉茵住的城市飘起了零星的雪花。她早早的回到家中，她妈妈吃惊的看着她：“嘉茵，今天圣诞，没有约会吗？”
嘉茵笑眯眯的点头：“有啊。”
“那你回家干吗？”
嘉茵走上楼：“我跟人约好了，在网上见面。”
楼下传来她妈妈不大不小的唠叨声：“现在的年轻人，连约会都在网上解决了。”
嘉茵低声笑了笑，其实这只是她的一厢情愿，她从没和他约定过什么。
登陆论坛之后，嘉茵给他发了一条站短：“赵律师，祝你圣诞快乐，天天快乐。”
她去下载音乐，听到站短提醒，是他回复：“小丫头，也祝你圣诞快乐，怎么这个时候在线呢？不跟同学出去玩玩？”
嘉茵回复：“那你呢？”
想了想，又多加了几个字：“今晚不用跟女朋友约会吗？”
她觉得她是可以面对的，如果他有女朋友。
过了一会儿，他说：“小丫头，想要套我的话啊？我今晚要加班，哪里也去不了。”
嘉茵说：“被你发现啦，律师都像你这么精明么？今晚我也哪里都不去，我陪着你吧。”
她微微一笑，小小邪恶的揣测着，彼端的男人会不会因为她的话而有些困窘或者不知所措。
一直到很晚，他都没有回复，快12点的时候，嘉茵才收到两个字：“晚安。”
不是不失望的，嘉茵站起身看着窗外，远处的屋顶上覆着一层薄薄的雪，在暗黄的灯光下有一种奇异的温暖。
嘉茵知道，其实这样的温暖只是假象而已。
嘉茵是个敏感的女孩子。
她很快就发觉了他刻意的疏离，对她的消息，他不再逐条回复，口气也客气了很多。
这让她无比沮丧。终于在新年的前一天晚上，嘉茵在站短里写道：“赵律师，祝你新年快乐！如果我有什么让你感到困扰的地方，我向你道歉，请原谅我。”
第二天，嘉茵才等来他的回复：“丫头，新年快乐。你不需要道歉，有时候，我们会因为一时的动心而影响判断力，我也经历过你这样的年纪，我猜测你一定是个非常受人喜爱的女孩，你的道路还很长，应该趁着年轻享受一些轻松美好的时光。在我这里做了耽搁，是不值得的。”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嘉茵难过的想哭，她迅速打出一行字：“可是，我真的喜欢你。难道你一点也不喜欢我？”
发送了站短，她开始流泪，一切都被她搞砸了。人真的都是贪心的，她也一样，会被自私和贪婪将自己推入难堪的境地。
透过眼泪的浮光，她看见他说：“我对你很有好感，但是这样的好感不是喜欢，更谈不上是爱，只是一时的冲动，不用经历什么就会消散了。”
嘉茵拿不出反驳的话，有些感情可以消耗一生，有些感情可以消耗一时，而有些感情甚至不足以让人多迈出一步。
她的上一段感情输给了距离，这一段感情输给了这个男人。
最后，他说：“新年快乐，丫头，我会永远祝福你。”
很久之后，嘉茵仍然觉得喜欢过他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
他是她的导师，教会她如何去隐忍的盼望，默默的承受，以及执着的坚守。那段无疾而终的感情让她懂得克制谨守比恣意妄为更能让人体会到人生的深刻。
她在网络彼端看着他也在慢慢经历着人生，恋爱然后结婚。
始终有一句话，她没有发送出来，只是在心里反复默念：“我也永远祝福你。”
有首粤语歌里说：
时间耐咗，难免知道人，总会慢慢咁将过去淡忘。又会睇住啲嘢，无声无息咁样消失。如果你记得返我系边个，我知道，你一定会好唔舍得我，仲会好挂住我。
（时间太久，人难免会慢慢将过去淡忘，又会看到所有的事，无声无息的消失。如果你记得我是谁，我知道，你一定会很不舍得我，也会很挂念我。）
三千年后，没有你，也没有我。只希望时光能记念我们的这段相遇，纵使没有刻骨铭心，却带着淡淡的芬芳，隽永而悠长。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