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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福 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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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音
文/雪峰
一
人,最信任与最不信任的就是自己。
你相信吗?
二
梁度卢觉得自己好像正坐在火车上。
他不敢确定。
三
缓缓地从衣袋里抽出一盒未开封的“LOPATO”,讥讽似的笑容出现在他冷峻的脸上,他不明白中国烟厂出的香烟为什么要打上一个英文名字,与国际接轨?
只要是香烟就成。
他对自己的要求并不高,无论是什么烟,只要能满足他一天吸两盒的嗜好就已经足够,刚刚扔掉的“红灵芝”烟盒正冷冷地躺在车厢的过道上。
他觉得自己很幸运,在这样一节拥挤不堪的车厢上能够捞到一个座位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幸好他正舒服地坐在那里。他对杵在身边的那位扛着粗布口袋的老东西很反感,特别是对老头子身上发散的狐臭味,与车厢里劳工们的汗脚味、烟草味混杂出来的味道极为反感。他迅速地点上一支烟,长长地吁了一口。
灰蓝的烟雾弥散开来,呛得老爷子直咳嗽。
火车依然在轨道上,好极了。
对面一位穿戴得整整齐齐的小姑娘冷冷地瞪了他一眼,好像受不了他那种可疑的目光,直挺挺的站起来,说了一句很令他吃惊而又似乎感动的话:“老大爷,您坐。”
老爷子满脸的皱纹舒展开来,眯着眼睛:“丫头,这怎么好意思呢?”小姑娘摇着头,站到了一旁,很庆幸自己摆脱了那种可怕的目光。
梁度卢觉得很欣慰,对于他这样做思想工作的人来说,他们的工作无疑已具成功意义,他决定回去后马上赶写一篇有关精神文明建设成果的文章,他正苦于没有现实材料。
对于他脸上表露出的那份愉快,老爷子感到很奇怪,实际上他并不认识这位西装革履的年轻人,奇怪的是年轻人正冲着他笑。
有毛病?
四
“大哥,行个方便……”一位头发凌乱,背包罗伞的妇女大趔趔地挤坐在梁度卢身边,使得他极不情愿地向里边靠了靠。旁边一位穿着中山装的中年男子瞅了他一眼,似在怪罪他不该让出那窄小的一个边。
老娘们搭边坐下后,卷了一棵叶子烟点着,冲着极不自在的梁度卢龇牙一笑,吓得他赶忙低下了头。
他正在考虑自己是不是真就那么老,大哥?她做他的妈妈都足够了。老娘们突然又说话了:“这辆车怎么这么挤?来的时候还是空车!”
幸好不是冲他说的,幸好这世上喜欢接人话茬的并不都是年轻人,叼着烟袋锅的老爷子接道:“学(读Xiao音,作者注)生都放假了。”
“怨不得这个礼拜教会里去了那么多学生。”妇女似恍然大悟。
“他大姐做点什么呀?”老爷子的好奇心不小,竟触动了中年妇女的灵机,话匣子上来了:“噢,我没啥工作,我家在大庆,到哈尔滨是做大礼拜来的。”
梁度卢也恍然大悟。如今在哈尔滨,传教和传销是两大热门,老娘们居然是教徒,他不禁对她另眼相看起来,也就不免多看了几眼。
老娘们波涛汹涌:“老爷子也信教吧,它会给你带来福音的。”她直楞楞地盯着老爷子,老头儿摇了摇头:“土没脖颈子了,还信什么教?”
梁度卢的兴趣也上来了,他凝神聆听着老娘们与老爷子的谈话,他早听说传教的人都很执著,可惜还没有见识过。
“话不能那么说。一开始我也不信。”老娘们看了一眼老爷子吸的烟,接着说:“那个时候,我烟抽得比你凶,一刻不叼烟就受不了;还总有病,都是不知名的病,反正一天天都病病殃殃的,跟死人没啥两样,那时候还真不如死了好。你说邪不邪,自从我信教后,这烟也抽的少了,病也都好了,一天到晚都贼有精神头。”
四周的旅客都被她的话吸引了,一时间早把目光集注向她,她也乐得有这么多听众,更有兴头:“你看,以前像这样的包我都背不了,现在三五个不成问题。”她似乎很自豪,对自己的信仰热衷而执著。
她的包正悄悄地蹲在她的脚下,梁度卢估计能有十多斤重。
“小伙子,信教吗?”老娘们突然转首问旁边听得津津有味的梁度卢,他微笑着摇头,实际上他什么也不信,他只相信自己。
“年轻人一般都是无神论者。”旁边一位好事者插言说,妇女好像觉得自己的使命受到了阻碍,立刻辩解:“无神论也并不代表着没有神。”
梁度卢也觉得这话挺有道理,但作为一名思想工作者,教育人们不信神也正是他的责任,纵使他心里还在默念,南无阿弥陀佛,希望我能拯救这颗迷失的灵魂。
他的问话有些不怀好意:“真有神吗?”
老娘们却一本正经地说:“反正这玩意你信它有就有,说它没有就没有,谁也说不清是真有还是假有。”
有道理。
“不过,”她话锋一转,梁度卢马上树起了耳朵,“有些事情你还不得不相信它有。”老娘们把烟掐灭,扔到座位底下,边说道;“你看,我家在大庆。听说有一个单位开会,第一天去的人里有一个信教的,开着开着房顶上掉下一块石头,把他砸坏了,”够倒霉的,梁度卢心说,老娘们还有下文,“砸坏了,就住进了医院,完了第二天他们单位还开会,” 梁度卢知道这世上似乎除了开车,就是没完没了地开会,下达个文件,布置个工作,研究个问题,唠唠家常,嗑点瓜子,喝点茶水,睡个大觉,或者按照某个标准搞个会餐什么的。他这次公出到哈尔滨就是为了参加一个非学术性讨论会的,讨论了什么问题他不知道,需要报销的条子却一大公文包,幸好还能够报销。他继续听下去,“你说怪不怪,第二天会开到一半,那会议室的整个房顶就塌了,砸死了好几个人。还是信教的幸运,只是一点皮外伤,白捡了一条命。”
梁度卢冷笑,他有点怀疑这件事的可信度,甚至根本就不相信,但他依然和善地笑着说:“这么说那块石头就是福音了?”
妇女承认。
“石头掉下来,早就预示着那房顶要塔,只不过没人会想到罢了。”一直未开口的穿中山装的中年男子这时忿忿不平起来,似乎对教徒的占座仍耿耿于怀。
“可是它为什么偏偏砸在信教人的头上?”老娘们冷冷地反问,中年男子嗤笑:“那不过是巧合而已。”
“那是因为他信奉的程度不够,神才要惩罚他!”老娘们铿锵有力地反驳,中年人嗤鼻一笑,不再言语了。
老娘们也觉得自讨没趣,又笑吟吟地对梁度卢问:“小伙子,你说呢?”
梁度卢:“哦。”
他不敢回答,他怕挨揍。但不回答,又觉得不自在。
梁度卢点燃了一棵烟,“装作正派面带笑容”地说:“我有个亲戚也是传教的。”他知道他的这位亲戚绝不是传教的,而是搞传销的。老娘们却被他的迎合发生了兴趣,直勾勾地听着,梁度卢觉得很好笑,却仍一本正经地接着说:“他家里一开始供奉的是狐黄二仙,后来听说地球快毁灭了,只有信教才能逃过劫难,到天堂里享福,就把供奉的牌位砸掉改信了教。他原来家里穷得叮当响,可自从信教后,竟然经常能捡到钱,又搞了点生意,现在已经有个五、六万了。”
“你看看,我说神能带来福音吧!”老娘们因为有共鸣声而洋洋自得起来,狠狠地瞪了那位中年人一眼。
梁度卢却不是想赢得她这样一位听众,后面的这句话没把老娘们的鼻子气歪了:“就是总得一些奇怪的病,为治病,挣的钱也花的差不多了,据说是狐黄二仙对他的惩罚。”
老娘们依旧振振有辞:“他的心还是不诚。” 梁度卢点了点头,老娘们有些兴高采烈:“你看,还是这样的小伙子懂事,我说给别人,都不信!”她又冷冷地斜睨了一眼中年男子,他靠在座位上已快要睡着。
梁度卢心说,我也不信!
老娘们却慢慢地从皮包里取出薄薄的一本装帧精美的书,递给梁度卢,居然是经书,梁度卢受宠若惊。
据说信教的人倘能说服他人皈依,就会增加他的功德,看来老娘们是想说服梁度卢来成就自己了。
梁度卢正闲得无聊,他那本《周易算经》落在办公室里了,这时偶然碰到一本书,如饥似渴起来。可是他似乎忘记了中年妇女那种期待与渴望的目光。
五
人与人的对比,才显出灵魂的高尚。
六
车过对青山,下去了一大堆人,又涌上来一大批人。列车上惟一的好处就是不缺人。
列车员生气地锁上不知被谁打开的车门,他不是因为打开车门而恼火,通勤的小票车通常会有许多熟识的人来来往往,混熟了的,为了下车方便,给列车员塞点东西,配副钥匙已见怪不怪,只要能瞒天过海。令他恼火的是这趟车有一个铁路工作检查组在,他还想得到这个月的奖金。
带着这股气恼,他挤入车厢开始例行公事——验票。
那些准备逃票的人开始向另外一节车厢拥,有的钻入破烂不堪的厕所;有几个流浪汉开始向宽大的车座底下钻,可是脚露在了外面,列车员走来时迅速地缩了进去,梁度卢不禁有些佩服他们的“缩骨功”。
他却可以不慌不忙地掏出早已准备好的车票,沉着地递给列车员。
列车员冷冷地盯了他一眼,接过票去琢磨了半晌,才退还给他,没能挑出什么毛病。
“这是谁的包?”秃毛的列车员拍了拍梁度卢对面老爷子的粗布大包,老爷子规规矩矩地笑:“我的。”
“加托运费了吗?”
“没有。”老爷子很板正。
“再加一块钱。”列车员庆幸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毛病,这就可能使他的烟又提高一个档次,他愉快的手撕下一张票扔给老爷子。
老爷子没敢吱声,顺从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一层层地打开,露出一叠小票,五毛的,两毛的,还有一毛的,五分的也有几张。
凑齐了整整的一元缴到列车员的手里。秃毛接过钱,满意地向后拥去,信教的妇女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大爷,你这包能有多重?”闭目养神的中年男子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睛,他不得不睁,他的票也需要验。
“二十来斤吧。”老爷子一脸晦气地回答,他从没听说过带个包还要加收什么托运费,不禁解释说,“就装了些衣服。”
“那就不应该收你的托运费,没满二十公斤!”中年男子恼火地打抱不平,他马上转首叫那位刚溜过去的秃毛列车员,那家伙正对着一位毛头小伙子发威。
“同志,请过来一下!”中年男子冲秃毛招招手。
“干什么?”秃毛没好气地问。
“听说你多收了老大爷的钱。”中年男子慈眉善目地说。
“站一边去!”秃毛推开了那个惹他动肝火的毛小子,又挤回来,毛小子庆幸着脚底抹油。秃毛回来了:“咋回事?”
中年男子说:“老大爷这样的包,还用办托运吗?”
“咋的,这么大一个包不用办托运?!”秃毛强词夺理,这样嘴脸的人似乎也不少。
“不是有规定嘛,不超过二十公斤的物品不用办托运。”中年男子据理力争。
“办不办托运,和你有什么关系?”秃毛一肚子的气发泄出来。
“人要讲道理嘛!”中年男子很像韧劲十足的知识分子。
“讲道理?”秃毛好像第一次听说过,“来来来,你过来,我和你讲讲道理!”他冲着文质彬彬的中年男子挥挥手。
“讲就讲,我要找你们列车长告你!”中年男子肝火上升,腾地站起来,到行李架上去取他的公文包。梁度卢顿时觉得松快不少,把屁股向里挪了挪,他认为这位仁兄犯不着和列车员叫劲。
“告吧,告吧!别以为我怕你!”秃毛满不在乎。前面拥在一起的人乐不得看热闹,马上给他们让出了一条道。
中年男子居然真从公文包里抽出笔记本和一支笔,引得四周的人群发笑,他却大义凛然地跟上去。
匆忙中,一本塑皮小本掉出来,正落在梁度卢的双膝上,梁度卢迅速地拿起来瞄了一眼,大惊失色复又高兴起来,梁度卢把证件交还给中年男子,心中却在默念,神啊,为冒失的列车员带来福音吧,他要倒霉了!
中年男子沉着地向列车长室走去,旁边的旅客们为英勇的乘客让路欢呼送行。
妇女问梁度卢:“他是干什么的?”
梁度卢激动而奸邪地一笑:“记者。”
七
窗外的景色飞快地向后退去,犹如奔流的历史,车已过里木店。
梁度卢正耐心地等待着这场争议的结果,四围的人也在热烈地议论着中年男子的见义勇为。人们对于争吵和打架这样的事情似乎都很热衷,共同语言也多起来,不时爆发出一阵热闹的笑声,梁度卢决心不去听,他装模作样地读着中年妇女借给他看的经书。
“怎么样?也许你们年轻人能看懂,我们有些都不懂。”中年妇女又开始唠叨起来。
梁度卢应和着:“哦,都是劝善的。”
“对,信教的没有坏心眼。”中年妇女更为自己的信仰自鸣得意了。
“我也听说过。” 梁度卢肯定,“和佛教的大慈大悲有点相近。”
“怎么能与佛教比呢?我们才是惟一的正神!”老娘们似有要吃掉他的意思。
梁度卢赶紧附和:“是,没法比。”
老娘们满意地笑了,这句话她实在很爱听。
一位瘦小的小家伙衣衫褴褛地踱过来,看上去只有六七岁,却不住地点头哈腰磕头,叔叔大娘地叫着,原来是个小乞丐。
梁度卢对这样的孩子虽充满同情,却并不十分相信。他不敢确定这小乞丐是否属于家财万贯却以这一行为业家族中的一员,这世上假冒伪劣的东西太多了,假冒的人也多了。谁敢肯定刚才那位正气凛然的中年男子就一定是真的记者呢?
人,惟一能够相信的似乎就只有自己了。
转瞬间小家伙已站在那位为老爷子让座的小姑娘面前,小姑娘已在过道那边找到一个座位坐着,看着眼前可怜的小家伙,姑娘掏出一张五元的票子递给他,小家伙要下跪,姑娘马上扶住了他。
“谢谢阿姨!”小家伙的嘴很甜。
他又转过身面对梁度卢他们这边,小家伙看了一下老爷子,老爷子摇摇头;又看了一下旁边那位鲜艳的女人,那女人居然早已睡着,梁度卢觉得她刚才还在吸烟来着。
小家伙又把渴求的目光落在了信教妇女的脸上,老娘们麻木不仁地端坐在那里,怀中紧紧搂着她的那个包,好像生怕小家伙把她的包抢走一般,又似若有所思,眼神直勾勾地射向窗外,姜家已过。
梁度卢暗笑,很大方地从兜里掏出在哈市坐公交余下的五角五分钱塞到了小家伙的手里,小东西冷冷地丢下低沉而冷漠的两个字,谢谢,走开了。
梁度卢很为自己的慷慨得意,比起那些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他实在算是很高尚的了,尤其是仍在装样的老娘们。
事实上,老娘们并没有说话,梁度卢也没有贬低她的意思,他突然看到那位姑娘正以一种惊异的目光审视着他,他觉得自己的脸好像红了。
过道上的人忽而向两旁散去,打抱不平的中年男子便映在梁度卢眼里,人们列队宛如欢迎凯旋的英雄。中年男子满面红光的神情很明显看出他的胜利,他气犹未消地挤回座位,念念有词:“我不相信有理治不了你。”
说罢,把一元钱塞给木衲地坐在那里的老爷子:“老大爷,你的钱。”
老爷子呵呵地笑着说:“这怎么好意思?谢谢,谢谢……”小心翼翼地把钱重又收到他的小包里。
中年男子微笑地望着身边的梁度卢和信教的妇女,富含深意地说:“人,不应该相信什么上天带来的福音,要相信客观,相信理性,相信自己……”
八
相信自己?!
九
火车终于到达肇东车站了。
梁度卢在问自己:“我是不是该下车了?”
1997年10月8日初稿于文芳斋。
2006年6月15日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