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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三、失落的人(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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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失落的人
(六)
墨龙镇,步云庄,雪后。
清新的晨光融合了初春的暖意熔进朴素雅致的书房,支开的雕镂木窗透着清爽的空气,窗外一株腊梅开得正欢。
一个人正静静地坐在窗口望着这株腊梅树呆呆地出神。
僵硬的面孔犹如戴了一张青铜面具,在阳光下显得阴沉苍白,见不到一丝笑容,披散的头发随意挽了一个发髻,垂下来的部分遮挡了大半张脸,也挡住了那道剑眉,嘴角微微上翘,一看就知道是位很有权力,很有威严的人。
他的眼睛居然是蓝色的,碧蓝如海,神秘莫测。
一双手枯黄如梅树干裂的枝干,唯一带些生气的就只有左手无名指上那枚紫色光润的戒指。
有谁又能够相信这个人就是江湖中令人闻风丧胆的“魔神”梁追忆呢?
——有人说,梁追忆是神,是九天十地诸界众神中最善良的神,因为他对所有危难之际寻求庇护的侠义之士必能有求必应,仗义疏财;有人说,梁追忆是魔鬼,是来自十八层地狱的恶魔,所有栽在他手中的江湖盗匪无不为他的阴险残酷心惊胆寒;也有人说,梁追忆一半是天神,一半是恶魔,亦正亦邪,所以才会得了“魔神”的名号。
——梁追忆究竟是神是魔呢?没有人会知道,这个问题恐怕他连自己也回答不上来吧?
总之人们只知道一件事,每当月圆之夜出现在正义或邪恶之人面前披着紫衣斗篷的人就是这个不是人的“魔神”梁追忆。
王孙九剑走进书房的时候,梁追忆正凝望着窗外的一抹流云静静地沉思,犹如追忆那些或美好或哀婉的往事。
王孙九剑找了一张椅子静静地坐下,紧握住自己那柄从不轻易离身的失落剑。
——那个夺走他最心爱女人的正是这个从来不会有笑容的人,据说是一种毒药剥夺了这个人笑的权利,而那个害他的人却已死在这种毒药之下,死得很惨。
——他迫不得已寄于的正是这个人的篱下,而他恨不得一剑贯穿心脏的也正是这个人。
沉思的梁追忆终于说话了,他的声音却比他的脸色更僵硬阴沉:“轻云去找过你?”
王孙九剑承认,这并不是一件值得隐瞒的事。
梁追忆:‘无论你们曾经做过什么,我都不怪你们,但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王孙九剑沉默。
梁追忆知道王孙九剑一定会明白他的意思,随即转换了一个话题:“他们的人已经来了。”
“我知道。”
梁追忆叹了口气:“我唯一没有想到的就是醉意公子秋望月居然亲自赶来了。”
王孙九剑淡淡地道:“他一定会来的,因为那本是他们秋家的传家之宝。”
“我却知道那块玉并不属于秋氏所有。”梁追忆凝视着左手上的紫戒指。
王孙九剑:“江湖中的东西本就应该由江湖人共有。”
梁追忆轻抚着指环:“他一定非常恨你,甚至会不惜一切运用各种可能的方法铲除你。可是现在既然你在我这里,他们若想对付你,就先要对付我梁追忆!”
“我知道你很够朋友!” 王孙九剑冷笑。
梁追忆也冷笑,却无法拥有笑意:“你若还把我当作朋友,这段时间里我希望你暂时不要露面为好。”
“你在劝我逃避?”
“既然你已经从他们那里逃出来,又何必介意再逃一次?我想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我们所要面对的并不是一个人,一些人,而是一个极其强大可怕的组织。与这个组织斗,死拼硬打只有死亡。不过幸好事情总有结束的时候,我希望到那时我们还能够是朋友。”
王孙九剑冷笑。
“所以我已经为你安排了一个又舒适而又隐密的地方。” 梁追忆缓缓地起身。
王孙九剑:“我希望秋望月死的时候,能够见到你很好地活着。”
梁追忆幽蓝的眼睛中闪起一抹异彩,忽然问王孙九剑:“你在祥和酒店遇到的那个黑衣少年是不是磨剑杀手?”
“不知道。”
“你杀的那个人是不是真的经无名?”
“不知道。”
“你猜那个黑衣少年是不是他们派来的?”
“不知道。”
——这件事情,梁追忆早晚都会知道的,他把南碎云从步云庄赶出去开祥和酒店并不是没有理由的。
——在一个不被王孙九剑知道的地方,一折卷宗早已详细记录了这件事情的整个经过以及关于三位当事人的背景资料。所以王孙九剑一连回答了三个“不知道”,梁追忆并不觉得奇怪。
——而在这个时候,有一件事情却是他们所不知道的,那就是墨龙镇“半边天”云白尘,梁追忆的活冤家死对头金色大厅云大老板已经死了,死在那幅令她这一生中最后一次动春情的春宫图前。
梁追忆却只想知道一件事情:“那个少年的功夫怎么样?”
“不知道。”
※ ※ ※
梁追忆会客的地方设在主院当中的“大飞堂”,仅从这三个字就显出这个地方的气魄与威势。廖七星走进去的时候,引路的侍卫已悄然退下,然后他便看到了坐在主人位子上的梁追忆。
唯一令廖七星觉得奇怪的就是,梁追忆和秋望月竟都喜欢喝同样的酒,身边都只有一位贴心的下属——只要是中用的人,一个便已足够。
这个下属与阴郁的人影唯一的不同是,他的脸上始终洋溢着如同云白尘脸上那种春花般的笑意,至少廖七星对这个人并不太讨厌,这个人对廖七星的印象好像也不坏。
“廖七星?”
“廖七星!”
“恕追忆未能远迎,请见谅,请坐。”虽然只是简短的几个字,却显示出主人的气度不凡。
廖七星没有拒绝主人的盛情,缓缓地放下那口沉重的箱子,依言落座。
梁追忆轻轻地挥手,便有侍女恭敬地摆酒:“这里有茶有酒,廖公子请随意。”
主人是好客的主人,客人也要做有教养的客人,廖七星举起一盏晶莹剔透的水晶杯,倒满琥珀色的酒,一饮而尽:“好酒!”
“确是好酒,廖公子可知道这酒的来历?”
廖七星凝视着酒杯:“此酒产于大漠酒泉,为白葡萄精酿,又溶合了绍兴女儿红,加之西方一个遥远国度的果酒调制而成,其色如琥珀,其性温凉,入喉即浓烈如火,透遍肺腑,犹如初恋情人,故名‘情人醉’。”
“果然有见识,只是不知道廖公子除了对酒的卓识,还有什么别的高见?”梁追忆委婉地提出自己的问题。
廖七星当然也明白了梁追忆的意思:“我还知道‘需求产生交易’,而恰好我可以与梁庄主做笔交易。”
梁追忆:“你所要做的,我需要?”
“需要。” 廖七星的回答简捷而肯定。
梁追忆:“你认为我需要的是什么?”
“现在想必梁庄主最需要的应该是两颗人头。” 廖七星死神般的目光忽而闪烁。
梁追忆面无表情,事实上他所有的表情都被那张僵硬麻木的面皮所剥夺,但惊疑已在话语中显露:“我需要两颗人头?”
廖七星俯下身去,慢慢地打开箱子:“第一颗人头我已为梁庄主带来了。”
这是一颗保存得很完整的人头,连脸颊上泛起的红晕都清晰可见,只是依然圆睁的双眼却透露出惊疑与不信,不难想象这颗人头是属于谁的。
梁追忆看到这颗人头的时候感觉很平淡,而他身边那位笑容可掬的青衣人脸部的肌肉却颤了颤。
“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这颗头应该属于‘半边天’云白尘的。”云白尘本是梁追忆最痛恨的敌人,在墨龙镇一直对峙,都恨不得一口吃下对方,但是看到她的头颅,梁追忆居然轻描淡写,一语带过了,却问了一个更为关心的问题:“你为什么要帮我?”
廖七星凝视着他幽蓝深邃的眼睛,不答反问:“十年磨一剑,为的是什么?”
梁追忆轻吻着手上的指环,沉思半晌,突然问:“那么另外一颗人头是谁的呢?”
廖七星低沉地吐出四个字:“王孙九剑!”
※ ※ ※
“你认为这个人可以利用吗?”
青衣人为梁追忆斟满一盏琥珀色的酒,笑吟吟地端给他:“每个人身上或许都有值得我们利用的价值,只要看你如何去利用他。——纵使你的对手有时也可能被你利用。”
“他有值得我们利用的地方?”指环在柔和的灯光下闪着奇异的紫光。
青衣人微笑:“他是一名杀手。”
“哦?”
“大多数杀手的原则就是谁出的价钱高,他就会为谁做事。”
梁追忆握酒垂询:“你认为廖七星会是这种人吗?”
“不知道。”
梁追忆浅酌了一口酒,淡淡地道:“我却知道他一定是来杀王孙九剑的!”
青衣人笑容依旧:“那就让他杀!”
梁追忆碧蓝的眼睛里射出一丝狡黠,没再说话。
——这些话廖七星当然已经听不到了,他已经被安排在步云庄最安全舒适的贵宾房里住下,想必现在已经在八名美女的陪伴下寂寞地喝干了最令他憎恶的十坛子琥珀色的酒,独对那口诡秘的楠木箱子无奈地叹息。
——可是不远处一个阴暗的角落却有一道人影鬼魅般时隐时现,飘忽不定。
幽怨的笛声漫入无边的暮色。
夜,已降临。
※ ※ ※
追忆与失落可能是一个人最大的无奈。
然而有些时候,追忆曾经的失落反而是种莫大的享受,而失落时的追忆又往往可以令人暂时忘却痛苦。
又有谁能说追忆与失落一无是处呢?
※ ※ ※
“北斗七星寥,墨云徐引箫。”
廖七星追忆曾经失落的时候,青衣人披着冰寒的夜色推门走进来,还捧了一坛未开封便以香气四溢的老酒。
“墨云先生好兴致?” 廖七星虽然没有笑容,至少目光中已渐有笑意。
“总不及廖公子寒夜赏雪更显雅致。”青衣人微笑着走到距廖七星不远的火炉旁坐下。
廖七星叹口气:“墨云先生的雅诗吟于我这等俗人,却是对牛弹琴了。”
“你已经知道我是谁?”
廖七星注视着他:“这世上不知道‘推云手’徐墨云先生的人并不多。”
“但是徐墨云竟会寄人篱下,任人驱使,你却一点儿也没有奇怪。”
廖七星又叹息:“每个人无论做什么事,自然会有他自己的理由的,纵使寄人篱下,也未尝不是有什么难言的苦衷,我又何必奇怪?”
徐墨云长叹:“原来我一直错看了你!”
“原来你是怎么看我的?”
“原来我一直以为像你这种人必定残酷无情,见钱眼开,心狠手辣,不想你却有一颗善解人意的心,如此说来,我倒应该敬你三杯!”
徐墨云说罢,拍开坛封,香醇的酒气立即弥漫在整间屋子,纵使还未沾唇,就已令人感到辛辣如火,如痴如醉。
“好一坛烧刀子!” 廖七星不禁脱口赞道。
徐墨云笑吟吟地斟上两杯酒:“廖公子对酒果然有见识,这坛子酒本是我家先祖在土木堡大战之后从关外带回来的,今天能够遇上识家,也不枉在下先祖的心血。”
廖七星悚然一惊,这坛老酒的来历他虽不知道,但是徐墨云先祖徐迟将军的英雄事迹他倒是听说过,不料徐墨云居然以此酒待他,不禁霍然长身而起:“墨云先生的雅意,七星愧不敢当。”
徐墨云却已端起一杯酒递给他:“既然公子是为助梁庄主而来,当饮此酒!”
廖七星双手迎上徐墨云递过来的酒杯,忽然觉得坠入某股强大而虚无的气漩,犹如微弱的灯光溶入无边的黑暗,灯光未能将黑暗照亮,反而逐渐被这黑暗所吞噬,徐墨云竟在试探他的功夫。
“公子与秋望月是朋友?”徐墨云简单的一式“貂禅拜酒”,却罩住了廖七星胸前的大小二十八处穴道,有时候越是简单无奇反而越有效,只有简单才可以反璞归真。
“不是。”
“可是公子却要帮助球望月来刺杀王孙九剑。”
“我已经说过了,需求产生交易,谁出得起价钱,我就会帮谁杀人。” 廖七星感觉到黑暗越来越浓,越浓越无限,就如同陷入松软的流沙,越是挣扎反而陷得越深。
“但是你不该杀了云白尘的。”徐墨云的额头上已渐渐沁出了汗珠。
“哦?”
“你以为梁庄主与云白尘真的是死对头?”徐墨云居然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
廖七星冷笑:“他们若真的是死对头,秋望月就不必请我来杀她了。”
“你却不是秋望月请来的!”徐墨云的感觉也并不好受,已渐渐大口地喘息。
廖七星犹似跋涉在杳无人烟的沙漠中,疲惫、困倦、迷茫,却不得不坚持,忍耐,抗衡:“梁庄主也并没有请你来!”
徐墨云一凛,随即又推上去。
廖七星这时给他的感觉就如同萧瑟肃秋里一株灿烂寂寞盛开的菊花,对抗着秋的寒冷、枯萎、荒芜、死寂,虽然寂寞如死神,却不失却生命的活力——对待试图毁灭它的人事,惟有用尖锐锋利的刺勇敢地抗争。
“菊花的刺?!”徐墨云忽而撤手,纸鸢般地倒飞出去,酒杯却已到了廖七星的手里。
廖七星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难道你是他的传人?”
廖七星眼中忽然充满了敬意:“虽然他老人家与我素昧平生,待七星却恩同再造。”
徐墨云的惊异之色溢于言表:“想必他也把那件兵器传授于你了?”
廖七星寂寞地看了一下那口诡秘而沉重的楠木箱子。
“多谢!”徐墨云忽然抱拳施礼,嘴角边一行鲜血沁出:“不过有一句话却希望廖公子记住。”
“请讲!”
“在步云庄有一处地方是万万去不得的,那就是主院东侧的东风楼!”
徐墨云像一片云,来得悠然却去得匆匆,留下的惟有那一坛子浓烈的陈年老酒。酒杯还在廖七星的手里。
——东风楼究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呢?
廖七星喝了一口酒,突然喉咙一咸,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 ※ ※
王孙九剑再一次醉了,酩酊大醉。
——这个时候除了借酒浇愁之外,你还能够让他做什么?
可是无论喝多少酒都无法消却心中难言的苦闷,也无法人事不省地醉倒。
失眠这种可怕的疾病,就如同大毒蛇般啃噬着王孙九剑憔悴的身体,在心灵的创痛之外又加上一层无以复加的□□折磨,苍天无眼,英雄末路。
轻云是他最心爱的女人,也是他心灵上无法弥补的创伤,自从轻云投入那个令他恨之入骨的幼时好友梁追忆怀抱后,他倒是越来越不懂她了。
每当她流云般地飘到他的身边,给他的感觉却又是那么遥远。
是否因为她本身就是一抹天边的流云,可望而不可即而又变幻莫测?
——不见时似有千言万语,满腹浓情,见面后为何又相对无言?
或许惟有醉,惟有麻痹自己紧张的神经,才可以拥有瞬间的解脱吧?
幽怨的笛声飘扬在天地间,黑暗中似乎有一双星光般灿烂的眼睛在深情地注视着失落的王孙九剑。
上弦月的清光轻吻着落寞无痕的失落剑。
他忽然抓起剑,奔了出去。
剑在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