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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风信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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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里斯和缪塞赶到时,爱玛已经醒过来了,被阿莱克斯扶着,身上盖着他的外套。
吃完早餐在外面散步的爱德加和阿莱克斯,看到从花房慌慌张张奔出来找人的女仆,两人连忙赶去出事的地点。
爱玛昏倒在进门处不远的地方,阿莱克斯检查完呼吸和心跳后,抱起她让她平躺在旁边的木制案台上,然后脱下外套将她裹了起来。爱德加也学他的样子脱下外套包住爱玛的腿。
今天是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花房里虽然说不上温暖但至少不冷。阿莱克斯和爱德加按摩着爱玛的手脚,很快爱玛就醒了。
克里斯让人去请华特医生过来,但爱玛制止了他。华特医生这段时间不在兰伯斯,克里斯才回来当然不清楚。
“我没事,大概只是这两天累到了。”
爱玛除了脸色有点苍白,其它似乎并无大碍。
“之前发生过吗?”
缪塞皱着眉头,显然是在问在场的所有人,包括管家和爱玛的随身女仆。得到否定的答案后,缪塞忧虑的神情并没有褪去。
爱玛夏天的时候曾经试图自杀,之后有段时间会陷入间歇性昏迷。不过婚后一直很健康,也变丰腴了不少,让缪塞暂时放下了担忧。但此时此景却让那块好不容易离去的石头再次压上了缪塞的心头。
“我先带爱玛回宅邸,花房里太凉了。”
克里斯说着抱起爱玛,一行人跟着走了出去。管家连忙吩咐女仆去给女主人房间的壁炉生上火,另让人去准备热水。
一阵忙乱后,终于安定下来。爱玛虽然一直说自己不要紧,但克里斯陪着她在温暖的房间里说了一会儿话后,不知不觉便睡着了,看来她的身体确实有点虚弱。如果醒来后情况没有好转,克里斯打算去镇上找医生帮爱玛做检查。
送缪塞离开时,对方的眼里显然有责备之情。缪塞无法不将爱玛的昏倒和克里斯的疏忽联系起来。他这个从少女时代开始眼中就只有克里斯的妹妹,未来到底会怎样呢?马车的轮子滚过冻土发出烦人的声响,回望着古老沉默的弥尔顿宅邸,缪塞的心中充满了不安。
爱玛睡醒后恢复了平时的活力,不过克里斯还是放下了手中的事物,整个下午和晚上都陪在她身边。
考虑到长途的疲乏,今天爱德加本打算待在弥尔顿消磨时间,但目光几次飘过二楼深处爱玛的房间后,他提议正在和他下棋的阿莱克斯骑马出去转转。
虽然有阳光,但气温很低,才走没多久脸上就开始有点刺痛。阿莱克斯不知道为什么爱德加想在这种天气骑马。跟他说话的时候,对方也没有什么反应,似乎心事重重一直在走神。阿莱克斯只好把注意力放在冬日特有的黑白风景上。
走了半个小时,对面有辆马车停了下来,爱德加半响才意识到有人在叫他。他和阿莱克斯靠了上去,马车里坐着约瑟和布莱克伍德夫人。圣诞节和新年这段时间放假,约瑟不用去菲尔德,而因为诗集出版的事,他现在几乎天天和夫人待在一起。
“怎么在这么冷的天气里骑马?”
约瑟虽然已经不是爱德加的家庭教师,但还是很关心自己这个昔日的学生。爱德加不知道要如何回答约瑟的问题,他只说想四处走走,然后看向裹在皮草斗篷里的夫人。
“布莱克伍德夫人,我今天可以去参观您的陈列室吗?”
“当然欢迎。不过我得先去镇上处理点事。不如你们去附近的咖啡馆等我,之后随我去布莱克伍德如何?”
爱德加点点头。他们跟在夫人的马车后面一路到了镇上。这个不大不小的城镇保持着早期维多利亚恬静的风格,和利兹那样到处是烟囱的工业化城镇大不一样,马上的阿莱克斯左顾右盼兴致十分高涨。
镇上洋溢着节日的气息,咖啡馆里装饰着挂满金银缎带的圣诞树,门和墙上则挂着檞寄生编织成的花环。
昨天走的太仓促,约瑟还没来得及和爱德加说上话。不过有阿莱克斯在,话题也只能停留在圣西门的课程和日常上。
爱德加情绪不佳,话也很少。拿上来的菠菜煎蛋卷也随手推给了阿莱克斯。
不久,夫人办完事,一行人坐进马车去往布莱克伍德。爱德加和阿莱克斯的马则先寄放在镇上。
给威尔当模特那段时间里,爱德加看了很多次夫人的收藏,所以陪阿莱克斯浏览完一圈后,爱德加就一直站在林顿院士的那幅伊卡洛斯的变体画前。
阿莱克斯知道那幅画价值不菲,他本人也很喜欢林顿的风格。不过,一个刚满13岁的少年盯着这么一幅画看个不停,还是激起了他强烈的好奇心。
“你今天就是来看这幅画的吧。”
小少年点点头,浓密卷翘的睫毛像蝶翅般张合了一下,乌黑的眼睛里似乎闪烁着什么热烈但痛楚的感情。
“是因为你对林顿的画技特别着迷,还是因为这幅画有什么特殊意义?”
阿莱克斯一边问着,一边仔细地研究着眼前的画。因为是新收藏之一,夫人还没有为之贴上标签。阿莱克斯看了半天才确定描绘的是代达留斯和伊卡洛斯这对希腊神话中的父子。
“如果不是代达留斯手中的翅膀,我还以为画中的人是阿波罗和雅辛托斯。林顿将代达留斯画得太年轻俊美了,而且他看着伊卡洛斯的眼神也不像一个父亲。”
阿莱克斯托着下巴站在爱德加的身后说。
“为什么说他的眼神不像父亲?还有,阿波罗和雅辛托斯是什么样的故事?”
从弥尔顿出来后一直寡言少语的爱德加终于有了说话的欲望。黑黑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好奇和疑问。
“在我看来,代达留斯的眼神有点过于温柔和宠溺。毕竟画中的伊卡洛斯不是小孩子,而是十六七岁的少年。在一般的认知中,父亲的形象通常应该更严厉和权威一些。”
爱德加知道阿莱克斯想到了他的父亲,那个人把自己的儿子当做怪物扔在圣西门不闻不问。为什么自己会喜欢这幅画呢?因为画上的代达留斯让他想起克里斯么?特别是那双温柔注视着伊卡洛斯的眼睛……
“而且,伊卡洛斯的身体线条被描绘得太过柔和,也许是为了和健美的父亲相对比,取得画面的平衡。但这么看上去,两个人反而像恋人,而不是父子。至于阿波罗和雅辛托斯,那是罗马神话里的故事。阿波罗爱上了人间的美少年雅辛托斯,引起了西风的嫉妒,西风设计杀死了雅辛托斯,悲恸的太阳神只能将死去的少年变成风信子寄托相思。”
“神也会爱上同性吗?为什么圣经里禁止的事,却发生在了希腊和罗马的神话传说里?”
“因为神不同吧……”
“圣经上说,全世界只有一位神。但世界上却有很多神。我应该相信谁呢?”
爱德加无法停止思考的陀螺,问题也变得越来越深入和尖刻起来。
“谁也别信。爱德加,你只要相信自己的内心,因为那里住着你自己的神。”
“我自己的神?你早晨刚刚说过神创造的人可以互相结合……现在你会这么说,其实是因为我们从一开始就被那位‘神’抛弃了是吧?”
爱德加抬头看着阿莱克斯,对方收起了平时懒散的笑容,点点头并摸了摸爱德加的脑袋。爱德加话中的“我们”显然意味着他和阿莱克斯有着同样的烦恼。看来他说过的喜欢的人应该也是同性。自己虽然戏弄过他,但其实并不曾往这方面想过,毕竟圣西门的学生大多只是在玩模拟恋爱游戏,很少有人当真。
“神不肯收留我们的话,我们就去别的地方好了。”
“别的地方么……”
夫人差人过来请他们过去喝茶,爱德加说他还想在这里多待一会儿,让阿莱克斯先过去。等陈列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之后,爱德加走近那幅画,仿佛为了安抚纷乱的内心般,他伸出手抚摸雕凿了繁复卷草纹样的画框。
“克里斯,我该怎么办才好?我的心已经痛得快要裂开了……”
爱德加看着画上的代达留斯,喃喃地说道。
夫人听说爱德加开始学绘画后非常兴奋,还提议新年过后让威尔给爱德加上课。爱德加以目前差距太大为由推辞。不过,他说如果明年夏天威尔有时间的话,他会拜托夫人向威尔请教。
回到弥尔顿已经是傍晚时分,晚餐后阿莱克斯一直在看约瑟的诗集。
“在色彩缤纷的午后花园里,
孩子们采摘着果实和鲜花,
约翰的帽子里却装满了
失去颜色的残花和败叶。
盛放之后便是凋零,
欢笑之后只剩哭泣,
从开始到结束,
从生到死,
从有到无,
白与黑、善与恶、美与丑,
世界如此组成,
人们想要舍弃的那一部分真实,
由我来拥抱,
男孩如是说。”
……
“潮水褪去后,
两岸的泥土散发出浓烈的香味,
盲眼的年轻诗人走进开罗的宫殿,
吵醒了正在午睡的女王。
你的眼睛什么都看不见,
如何能描绘出天际的色彩?
我的诗没有颜色,
盲眼诗人如是说。
你的眼睛什么都看不见,
如何能描绘出金字塔的巍峨壮丽?
我的诗不需要形状,
盲眼诗人如是说。
那你的诗写的是什么?
你这个到处招摇撞骗的家伙!
我的诗写的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盲眼诗人如是说。
那样的诗有什么意思?
不好好回答你今天命将不保!
我的诗里居住着永恒,
盲眼诗人如是说。”
……
这天晚上,克里斯想找爱德加说话,却哪里都找不到他。等深夜去他卧室查看,发现他已经完全睡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