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德加的梦》ooe

36、第一场雪

　　爱德加的状况其实并没有看上去的那么好。被袭的那天晚上他在走廊尽头的公共盥洗室里呕吐了很久。之后还会间歇性地反胃和呕吐。所幸没有形成梦魇，所以就算身体有点虚弱，睡眠还算安稳。

　　威廉和史蒂夫他们听说了爱德加的事后，七嘴八舌了一会儿，决定以后还是尽量几个人一起出入，不要落单。

　　周三的下午，因为天气比较寒冷阴沉，大家聚集在彼得馆的大休息室里喝茶看书。但丁茶会的期刊被送到休息室的时候，一群人围上去争抢。

　　“奥斯卡写这种亵神的文章，会被退学吧。”

　　“哪有那么夸张。我倒觉得他的观点挺有意思的。东方人根本就不信我们的神，印度人甚至明目张胆地信奉欲望之神，一千年前的印度比我们那时候可要文明发达多了。”

　　“但印度现在不是已经变成女王的领土了吗？”

　　“这有什么。我们打架你输了，我的神就比你的优越吗？”

　　“我才不会输给你。”

　　“笨蛋！你根本听不懂我在说什么。”

　　威廉无奈地看着吵吵嚷嚷的休息室，关于奥斯卡的谈话也让爱德加他们极不舒服。他正想提议大家换去图书馆，但休息室此时突然安静下来，只剩角落里难以辨认的窃窃私语声。

　　进来的是阿莱克斯，他和乔伊几乎从不出现在这种场合。对于重复单调的校园生活来说，哪怕这种小事也称得上是新闻了。

　　就在阿莱克斯径直往爱德加他们这边走来时，突然有个身影惊呼着撞进了他的怀里，他下意识用手扶住，四周顿时响起了艳羡的声音。

　　“刚刚是谁推我？！”

　　那个赖在阿莱克斯怀里的学生气急败坏地说，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脖子上的领结是蓝色的细长带子，一看就知道是初中部的学生，身材纤细长得很漂亮，上翘的眼尾更是平添了几分魅惑。

　　“奥利弗，别装了！明明是你自己扑上去的。”

　　周围传来嘘声，大家嬉笑着看热闹。奥利弗倒也不恼，一双桃花眼含情地看着阿莱克斯。

　　如果换成是平时，阿莱克斯大概会约他出去交换几个热吻，不过因为刚刚被乔伊冷嘲热讽了一顿，现在的他就算美食当前也实在没什么胃口。

　　把奥利弗推开了点距离，留下一句下次小心点，阿莱克斯便直接去了爱德加那桌说话。奥利弗见他不为所动，只好回到自己的座位，没好气地将那些嘲笑他的人一个个瞪回去。

　　“爱德加，我有点事想跟你谈谈，可以跟我出去一下吗？”

　　“好，我正想去画室一趟。”

　　见加贝尔露出担忧的神色，阿莱克斯很体贴地补充了一句，“放心，我会亲自把他送回来的。”

　　阿莱克斯带爱德加离开后，休息室里顿时炸开了锅。从外出日就开始的流言蜚语，现在终于在无数人的见证下变成了事实。

　　“大新闻！皇帝对炙手可热的奥利弗‘小姐’毫不动情，开始公开追求转学生爱德加。”

　　“听说那个转学生在外出日公开顶撞过奥斯卡。”

　　“难怪阿莱克斯对他另眼相看。”

　　“但皇帝对谁都只有三分钟热度。”

　　“我赌阿莱克斯在圣诞前甩掉那个转学生。”

　　“这么快？你心眼真坏！”

　　“这在阿莱克斯的记录里已经算慢的了。”

　　加贝尔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其他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说什么好。

　　“难道阿莱克斯真的对爱德加……”想起外出日发生的事，还有阿莱克斯的传闻，史蒂夫显然开始动摇了。

　　“我倒是有点羡慕爱德加呢，可以因此接近乔伊。”托马斯扁扁嘴，“不过，阿莱克斯这个人太高调了。他这样只会给爱德加招来一堆麻烦。”

　　作为乔伊的崇拜者，托马斯对于阿莱克斯当然说不出几句好话。

　　“阿莱克斯他应该不是有意的，只不过他这个人走到哪里都会变成话题的中心。”威廉忍不住为阿莱克斯辩护，“时间长了就好，像阿莱克斯和乔伊那样，大家就不会说那种闲话了。”

　　“那是因为乔伊是阿莱克斯唯一当成朋友的人……”

　　大约因为天气太过阴沉的缘故，路上没什么人，云层堆成铅色积压在天边，今天也许会下雪吧，爱德加抬头看着天空想道。不知道克里斯在利兹忙得怎样了。昨天，加贝尔找托马斯要地址，打算送信给克里斯让他过来，被爱德加制止。爱德加只希望手腕上的伤能早点好，这样周六克里斯来接他就看不出蹊跷了。

　　“你不要紧吧？昨天后来有哪里不舒服么？”阿莱克斯看着心不在焉的爱德加问道。

　　爱德加摇摇头，并不说话。

　　“你今天倒是变友好了呢。不怕我了？”

　　“阿莱克斯……”爱德加停下脚步，表情很认真地说，“我有个朋友，总是把自己形容得充满恶意，对人也不友善，很冲动易怒，又有暴力倾向。他曾经有个叔叔经常打骂他，还把他卖给马夫换酒钱，但他叔叔生病快死的时候，他却并没有一走了之，反而想尽办法救他叔叔。我虽然一开始有点怕他，但却从不觉得他是坏人。”

　　“你朋友的确不是。”

　　“你也不是，阿莱克斯。我在你身上感觉不到恶意。而且，如果坏人能拥有这么清澈明亮的眼睛，那当个坏人应该也不错。”

　　爱德加露出调皮的笑容。他其实想跟阿莱克斯道谢，虽然对方做着种种让他误解和害怕的事，但他和乔伊确实是在背后帮助着自己和加贝尔。

　　“呵呵，你是不是开始有点喜欢上我了？”阿莱克斯也笑了起来。

　　“我本来就不讨厌你啊。”

　　两人说说笑笑，向画室走去。画室门口似乎有人，当阿莱克斯以为是伊桑的时候，爱德加已经一脸欣喜加快了步伐。

　　“克里斯！”

　　阿莱克斯记得眼前这位相貌俊美举止优雅的年轻绅士，不过当时和乔伊在宿舍区门口撞见他时，并没有往爱德加的父亲上联想。他们不仅长得不像，而且两人之间过于平等，没有父子两代人一般都会有的那种主从尊卑关系。

　　克里斯笑着摸摸爱德加的头，眼神十分温柔。他转向一边的阿莱克斯，很郑重地伸出手。

　　“我是爱德加的父亲，克里斯兰格雷。你叫阿莱克斯吧？爱德加入学那天很冒失地将你错认成故友，真是抱歉。”

　　“我倒是觉得很荣幸。”阿莱克斯赶紧伸手回握，语气相当真诚。

　　负责带克里斯参观的勤务员见已经没他什么事了，便先行告辞。三人一起进了画室，里面没人，炉火也没有点上。室内和室外几乎同样的寒冷。

　　“我去找住在隔壁的勤务员过来生火。”爱德加一边推门出去一边说。

　　“那我陪你过去。”阿莱克斯很自然地跟在爱德加的身后。

　　等他们回来时，克里斯已经坐在爱德加平时坐的位置上，一张张地看他那叠可观的练习作业。

　　“我画的实在都太糟糕了……”爱德加不好意思地说。

　　“其实一张张看过来进步还是很大的。”克里斯嘴角含着笑，“一开始真的完全看不出来画得是什么，不过现在连柱子上的卷草也能画下来了。”

　　“嗯，就是很丑罢了。”

　　“听刚刚的勤务员介绍，这个学期画室都没有老师。”

　　“是啊。一直是高年级的伊桑在教我，不过他也很忙。伊桑说下个学期会来新的老师。”

　　勤务员生完火离去，阿莱克斯觉得自己在这里实在有点多余，便开口告辞。陪克里斯看画的爱德加似乎想起了什么。

　　“对了，阿莱克斯，你之前找我有什么事吗？”

　　“啊，是这样的……艾弗森和另外几个年级长想排个时间表，要不这样，晚上你和加贝尔去我那里一趟，或者去乔伊那里也行。”

　　阿莱克斯的私心当然是想跟爱德加独处。昨天他受惊吓后脆弱的模样，让自己又陡升几分怜爱之情。不过冠冕堂皇的理由总是要准备一个的。

　　爱德加看了眼克里斯，他不确定克里斯今天是怎么安排的。

　　“今天只是顺路过来看你，天气不好就不带你下山走动了。”

　　交待爱德加坐着不要起身，克里斯送阿莱克斯走出画室。外面天色阴沉的可怕，而且起了一点风。

　　“阿莱克斯，谢谢你照顾爱德加。”

　　“我其实什么都没能做到。怎么说呢，爱德加他相当特别。虽然我比他大几岁，但能认识他让我觉得自己很幸运。”

　　克里斯似乎被他的回答所触动，眼神里多了些深意。不过他从刚才开始脸色就很凝重，略微思索了一下后，他取出记事本将写着地址的一页撕下来交给阿莱克斯。

　　“爱德加手腕上的伤我刚刚留意到了，一会儿会亲自问他。这是我在利兹暂住的地址，到圣诞节接他回家前都住在那里，如果有什么事发生请一定告知我。”

　　只有一两面之缘也无任何深谈，克里斯却似乎对自己相当信任，这个认知让阿莱克斯颇觉意外，不过他立刻想到了克里斯口中的那位故友。看来和这对父子的关系会变得很有意思，回去的路上，阿莱克斯这么想着。

　　克里斯进去时，爱德加本来在画画的手放了下来。克里斯走上前，不由分说将他的手拉到面前，纤细的手腕一下子暴露在空气里，上面两道红痕触目惊心，之前破皮流血的地方则已经结痂发黑。

　　“这是怎么回事？”

　　“……”

　　“如果你隐瞒我，哪怕只有一点点，我就立刻去办退学手续，把你带回家。”

　　克里斯声音很低，眼神中有怒气在不断地积聚。爱德加咬了咬唇，只能将昨天的事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

　　听完后，克里斯默默将爱德加从座位上拉起来，整了整他的头发和衣服，然后拿围巾给他围上。

　　“克里斯……”

　　“东西先放着。”

　　“克里斯……你要带我去哪里？”

　　“校长室。”

　　“我不去！”爱德加拼命想要甩开克里斯抓着他胳膊的手。

　　“你难道不知道自己的处境吗？！”

　　“我知道，也很害怕，但我不想就这么逃走。”

　　“你在说什么傻话？你现在根本成了那些躲在暗处的豺狼的目标。我怎么能让你在这种环境里学习和生活！”

　　“克里斯，我不会有事的。”

　　“这句话你前天刚说过，但你昨天差点就被……”

　　克里斯终于忍无可忍将爱德加拉进怀里。他的爱德加居然遭遇那么可怕的事情，而自己却只能在一边束手无策，这份无力感和恐惧感让他失控，让他满腔怒火无处发泄。

　　“你就算再过几天也不过是个13岁的孩子，要怎么去对抗那些不知藏在何处的恶意？”

　　克里斯叹着气，手指抚摸着爱德加的黑发，这个孩子是他在这个世上最珍爱的人，一想到爱德加身体和精神上所遭受的伤害，他的心就疼痛得无以复加。

　　“虽然发生了这种事，但我喜欢这里。克里斯，我知道你担心我，但我不能永远生活在你的庇护之下。我在这里有朋友，即使我们都很幼小，但一起想办法，一起经历各种事情，这样我才能学会生存的本领，真正长大变强。”

　　“我就不能待在你身边一生守护你吗？”克里斯痛心地说，声音里充满了无奈。

　　“你一直都在我身边啊。”爱德加将克里斯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上，让他感受自己的心跳声。“去年我失眠的时候，你让我听你的心跳声。从此以后，只要我睡不着，就会回想那时候耳边的平稳节奏，然后就能好好入睡了。”

　　克里斯闭着眼睛感受着手掌下的微热，静静地听爱德加诉说。等他睁眼时，里面满满都是浓得化不开的柔情，和一种名为忧愁的感情。

　　“爱德加，答应我保护好自己。还有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准隐瞒我，不然就没有下次了。”

　　“嗯。”

　　克里斯抬起爱德加的手，仿佛为了抹去他当时遭受的疼痛和恐惧一般吻着他手腕上的伤，爱德加的眼眶一热，因为被袭而从昨天开始压在肩上的那份心理重负，随着克里斯的吻渐渐消散了。

　　晚餐前克里斯送爱德加回宿舍区，然后自己坐上马车回利兹。走到半路天空开始飘落雪花，到戴维德的家门口时，地上已经积了可观的一层。

　　敲敲门走进戴维德的书房，友人从桌上那堆文件里抬起头。

　　“外面的雪堆起来了么？这可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已经可以留下清晰的脚印了。”

　　“你不是去探望爱德加了吗？怎么看上去那么累？”

　　望着一进来就埋在沙发里，情绪十分低落的克里斯，戴维德有点担心地问道。

　　“发生了一点事……对了，前天让你帮忙调查的事怎样了？”

　　“唔……”戴维德拿起桌上的一叠纸，翻了翻说，“出身看起来很普通，父亲经营一家小工厂，母亲是爱尔兰人。不是长子，上面有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关键他是未成年人，档案记录基本一片空白。你给我的文章也看了……现在整个欧洲都被新兴思潮冲击，年轻人受影响想法有点偏激也很正常。”

　　“嗯，我也只是想大致了解一下。”

　　“那个学生对爱德加做了什么吗？”

　　“爱德加昨天被袭击了，还好他朋友及时赶到。虽然抓到了袭击者，但拒不承认受他人指使……我担心这种事以后还会一再发生。”

　　戴维德大吃一惊，连忙问道：“爱德加他情况还好么？”

　　“那孩子太喜欢逞强，就是这点让我担忧……”

　　“跟校方谈过没有？”

　　“说是会派人多留意，结果昨天还是发生了那种事。”

　　“毕竟对方在暗处……克里斯，你看上去实在很累，早点去休息吧。既然这次抓住了袭击者，一时半回对方应该不敢轻举妄动。那个学生的事我会继续调查的。”

　　“我不要紧。等你这几天忙完手头的事，我想让你再查点别的，另外可能需要你陪我去个地方。”

　　“好。”

　　深夜，无法入睡的克里斯起床打开房间的窗户看向外面，寒风携着大片的雪花涌了进来。室内温度顿时下降了很多，连壁炉里的火都敌不过寒意瑟缩起来。

　　初见爱德加受伤的手腕时，那种冻结他心魂的恐惧和愤怒，此时还残留在体内……除此之外，白天被压抑起来的一种名为忧愁的感情在寂静的雪夜里也越来越明晰可辨。

　　他的爱德加正在离他远去，总有一天，他会在自己的言语和双手无法触及的地方展翅高飞，再不留恋片刻。

　　看着厚重的雪花一团团落在地毯上然后迅速融化不见踪影，克里斯关上窗户，将额头抵在冰冷的玻璃上，想要藉此平复乱糟糟的内心。

　　维克多，连这个孩子你都要从我身边夺走吗……

　　克里斯自言自语的声音里充满了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