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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下之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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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是有形状的。
它凝如实质,却贴着枯黄的草根流过,割出一条条沟壑,露出原野本来的土色,贫瘠又干裂。高低起伏的蒿草中弘吉刺牵着马,歪歪斜斜的走着,风割在他脸上如同刀刃划过般疼痛,他摸摸自己的脸,觉得随时会摸上一手的血。
可是什么也没有。那只是从终年苦寒的殇州高原上吹来的冷风,不是战场上撕裂长空的羽箭带出的风鸣。
苍穹像是碎裂了,天光从乌沉沉的云隙中压下来。弘吉刺没学过星相,但每个生在九州大地上的人都能认出西边天际线上的太阳,它把一种沉而浓郁的色彩涂抹在每一片草叶上,不是通常的金光刺眼,倒像是干涸的血色。而北辰七星的铁青色光芒还在染透层云的日光中闪烁,弘吉刺觉得它们像是在缓慢的流转,定睛看去又觉得它们被钉死在了天幕上。
他想起大合萨的话。破军已经黯落,北辰七星失去了支持它在星空中央转动的力量,它们将会沿着过去二十年里升起的轨迹沉入彤云山下。
弘吉刺转头向东边的彤云大山看去,他认识郁非,那种火红色的光芒在星光暴涨时一度盖过太阳的金色,盯着看久了眼睛像是被火焰灼烧般疼痛,然而现在那颗星祗也沉寂了,隐匿在云层后很难察觉。
他拽着缰绳继续向前走,风里有断断续续的笛声从前方传来,虽然被凛冽的北风刮得支离破碎。弘吉刺的耳力很好,垫着马鞍能从地面的微微震动中听出百里外来了多少铁骑。要不是靠着这笛声,他想他在这片浩瀚无边的草原上走一天一夜也未必能找到大君。
草黄马肥,秋天正是瀚州草原最富有生机的季节,这片草场没有领主,所以也没人放牧,蒿草拔到足足一人高,匿着行走其间的人影。草茎在马蹄前伏下,又在弘吉刺身后合起,他就这么机械的走着,追寻着笛声的方向。
吕归尘听见身后的马铃声,他把竹笛从唇边移开,却并不回身。
弘吉刺沉默的俯身。他本来应该靠近大君的脚边半跪下来行礼,但他不敢走过去。直觉告诉他大君并不乐于看见他的到来,虽然他看不见大君的表情。
吕归尘没有说话,他身边火红色的战马不安的打着响鼻,绕着吕归尘转来转去。直到——
“大君。” 弘吉刺终于耐不住性子开了口,他毕竟还是个年轻人,一个性情不那么沉稳的年轻人,“各家的家长、虎豹骑的将军们、还有大合萨,所有的人都在等大君议事。”
吕归尘低低笑了一声,不,其实弘吉刺并不确定大君有没有给他回应,草原的风穿梭在他们中间,把所有喧嚣都割裂到另一个世界。吕归尘低头摩挲那柄竹笛,弘吉刺有些不安,但他还是硬着头皮继续下去:“大君这几天都不肯升帐议事,今天还一个人离开了北都城,父亲很担心您,就派我出来。”
“是巴鲁派你出来的?”吕归尘低声说,“不,他不会。是那些汗王和将军让你来的吧。他们想听我下命令,命令青阳每一个能上马的汉子带着马刀跨上战马一路向南,一直渡过天拓海峡,在东□□州的土地上放牧。他们想在当年逊王止步的天启城下扬起马鞭,他们想踏平东陆的每一处关隘,拆去城墙圈出属于自己的草场,对不对。”
弘吉刺的心脏剧烈的跳动起来,他把头埋得更低,低到快贴近泥土,粗糙的沙尘被风扬起磨在他脸上,但是脸已经被吹得木然,再没有多余的知觉。大君没猜错,他撒了谎。北都城这几天弥漫着古怪的气氛,将军们聚在一起议论着东陆山川天拓海峡,巫师都被他们邀请去用牛骨占卜。请战呼声暗潮涌动,但大君却始终不肯升帐议事。大合萨缄口不言,找上门来的人多了他就带着晶镜去城外找个山丘一坐一整天观察星相。铁颜也不许儿子多嘴,但弘吉刺到底按捺不住青年人的热血。
“你来找我,说明北都城里已经没有几个年轻人不希望我下这道命令。”吕归尘的声音静如止水,“无妨,我想听听你的想法,不必害怕,站起来大声说。我们青阳的男子汉,心里的念头没什么不敢说出口的。”
“为什么不出征!” 弘吉刺觉得一股热血从心口直冲上头,冲破了他对大君的敬畏,他头脑一热就站起来喊话,面前是天地万物,是广袤的草原,是草原上亘古不变的风,他就这么大声喊着,像是说给自己听。“东陆人听见我们的弓弦声就吓得双腿发抖,他们有铁骑,可是我们也有虎豹骑的刀。东陆已经没有英雄了!他们的英雄都被皇帝杀了,现在那个皇帝也死了。可我们青阳的男子汉都还在!我们骑上战马可以踏平东陆的每一寸土地!”
“东陆已经没有英雄了……”吕归尘低声重复了弘吉刺的话。
“大君,” 弘吉刺踏前半步,声音急切,“青阳的每个男子汉都已经喂饱了战马,磨好了马刀,削尖了木箭,就等着大君下达命令。”
吕归尘沉默着侧过了身。弘吉刺微微一僵,他觉得自己的血气翻涌都被冻住了,一点点沉了下去。大君的眼神里说不上责备或愤怒,只有绝对的平静,但是大君沉默的时候没有人敢多说一句话,大君的手按住刀柄时没有人敢违逆他的命令。
“弘吉刺,你听,你听这风的声音。”吕归尘说,“比草原更广阔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广阔的是男人的野心。每个年轻人都想在东陆的土地上骑马奔驰,可是东陆的土地长不了草,喂不了马。已经不是当年了,现在的瀚州已经没有饥荒,牧民不打仗也能活得下去。东陆人说兵者凶器不得已而用之,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要轻易说出战争两个字。”
“弘吉刺不懂东陆人的道理。” 弘吉刺摇头大声说,“弘吉刺只知道现在是我们大好的时机。东陆那个新皇帝也在召集兵马,开春的时候就要强渡天拓海峡打到朔方原来,到时候就来不及了。”
“敢带甲骑马踏过东陆人关隘的勇士,在我们自己的草原上为什么要害怕东陆人的枪戟弓箭。”吕归尘反诘,“如果东陆的新皇帝想让瀚州的牧民放弃这片草原,我们就拔出马刀让他们用鲜血偿还他们的轻率。但青阳的一兵一卒绝不会主动踏上东陆的土地,这就是我的决定。”
弘吉刺楞了一瞬,他忽然觉得这句话很耳熟。
“东陆皇帝的死和北陆无关,守住朔方原的安宁比什么都重要。羽人和夸父还盯着我们的后背,瀚州草原乱了二十年,我们已经耗不起了。”
“是。” 弘吉刺只能重新俯身行礼。大君话里的坚定有如生铁,冷硬干脆,没有一丝回转的的余地。他明白了,从一开始大君就没考虑过把“是否趁着东陆内乱发兵南下”这件事摆出来同贵族们商议,他们这些天的谋划全是无用功。
他有些沮丧的调转马头准备往北都城的方向走去,上马时脑中却猛地窜出一件事。他犹豫了很久,重新下马半跪在大君身后,用了绝大的勇气颤抖着声音问:“弘吉刺想请问大君,大君执意不肯出征,究竟是为草原的安宁,还是为与那个东陆皇帝的盟约。”
话一出口,弘吉刺脑中就出现了短暂的空白,他忽然后悔自己不该妄自揣测大君的想法,可他到底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风声在他耳边奇异的隐去了,天地浩大无穷无极,但万籁俱寂,万籁俱寂中大君的声音像是悠悠的叹息:“我差点忘了,当年你也在场。”
弘吉刺脑中轰的炸开一声响。
“你也是见过那个人的,他曾经是我重要的朋友。”吕归尘用竹笛拍着手心,声调漫不经心,像是在和晚辈闲话家常,“如今他已经死了,可我还活着。我这一生曾经和他有许多约定,可是都再也无法实现,只剩下这最后一个或许还能办到。”
“回去告诉北都城的贵族们,我不想再听到南征两个字。”大君最后说。
弘吉刺扬起马鞭前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大君又把竹笛凑近唇边。笛音像是草原上的老牧民在唱着悠远的歌谣,它像是古老的魅灵,在天穹下飘荡了几千年,寂寞又寥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