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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传说中的提拉米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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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智如愿以偿,要去外地学医了。从此他可以坐在明亮的教室里,听教授们分纲提领、由浅入深,再不用坐在我家牌桌边听三姑六婆天马行空、侃侃而谈。内容是一样,可本质还是有点不同。
临走前他把一些不要的参考书都给了我,其实大家文理不同科,能给我的真是不多,难得的是三伏天里大下午的他亲自给送我家来。
我妈把我拉到厨房,说今天谁家约了牌局,我爸又要开会,不能管晚饭,让我带方智出去好好吃一顿,算是谢谢人家这么照顾我。我看着我妈不说话,我妈叹口气抽出几张钞票,“够了吧?不够你先垫着,回来报账。”我有时候还是挺喜欢我妈这点的,从不讨价还价。
我妈走后,我和方智也出了门。路过住院部几年前盖的新楼,如今看着竟然有些不甚唏嘘,那楼看着还是这么崭新如故,可是时间已经过去好几年。
我们沿着医院外水泥路闲闲地一路走过去,路两边各种了三排常青的松柏,走在其间,偶尔风吹过,也就不觉得那么闷热了。我问方智:“你想吃什么。”我心想,你吃二十我肯定报两百,不是我心狠,是机会难得。
方智低着头不说话。走了没多远,他在一栋高楼面前停下来。抬头望去,暗蓝色的玻璃墙耸入云天,幸好背光,看上几眼还不至于伤了眼睛。
“你还记不记得这儿?”
我想了想,终于想起来这是方智外婆从前住的地方,老房子早拆了,泉眼也堵了,这些我几年前就知道了,只是未曾想还有突然平地而起的这么一栋高楼。
“这楼修好两年了。”方智悠悠地说,转过头来看我,“你路过时是不是从来不看的?”
我是从来不看,大街上一眼望去全是水泥高楼,我怎么看得过来,但我嘴上还是要虚伪一下,“看了伤心,不如不看。”
方智看看我,好半晌才淡淡说道,“倒是你的风格。”
霞光微露,转过街角,是两排法国梧桐,在夏天的热浪里枯萎的树叶落了一地明艳艳的黄,无人来扫。踩在脚下,脆生生地响。
最后方智看中一家叫“良缘”的西餐厅,我最初是不干的,我说这名字听着像拉皮条的,实际上我是怕贵,一杯咖啡都要二十块,吃顿饭还得了。方智一屈指弹在我脑门上,不轻不重,“小女孩,说什么呢。”然后又笑道,“我请你。”
这种事,我就算脸上还有什么客气的神色,脚下已经大踏步地前进了。
中国很多西餐店都是一样的:只有西餐的装潢,没有西餐的味道。
舶来品到底不是土生土长,没有根,就只能供在花瓶里,用眼睛欣赏。
我就记得最后一道甜品,叫提拉米苏,是方智点的,他说这是意大利出名的甜品,知道的人不多,这家店算是拔了个头筹。
拇指饼干里Espresso和可可的双重味道,在朗姆酒和白葡萄酒的余香里酝酿。温柔娇小的女服务生站在方智旁边,微微弯下腰来,用可爱的声音给我们解释这里面的原料,我一边小口小口地吃着,一边不耐烦地听着,突然听到酒的名字,就搁下了手中的小茶匙,银亮的金属落在白色的瓷盘上,轻轻脆脆小小的一声。我抬眼看她,很斯文地对她说:“很抱歉,我有心脏病,不能沾酒。”女服务生的笑容顿时尴尬地凝结在脸上。方智于是礼貌地与她讲,“我们知道了,谢谢。”女服务生这才讪笑着走开了。我朝方智做个鬼脸,不满地嘟囔道,“你还真是老幼通吃,你没见她整个前胸都快贴到你肩上了。”方智沉着声音薄斥我,“别胡说。”然后慢慢吃着自己那一份,在一室昏黄氤氲的灯光中,低低地笑。
我必须承认,不管他怎么笑,都是好看的。
那一天,他送我到路口。我们平静地分手,我祝他一路顺风,他祝我学业有成。
临别时,他突然嘻笑着对我说,“你欠我那么多,你要怎么还。”看我无比惊讶地望着他,又笑道,“我帮你做的作业,别人送我的东西,大人让你带我去吃喝的钱,还有你们弄死的我家的金鱼……”我终于忍不住打断他:“大哥,你又不是今天才知道我是这种人,还有你那些金鱼,不能只算我头上啊。”
方智停下来,认真地看着我,继续问我,“你要怎么还。”
我也很认真地看着他,“没得还。”
他闻言低笑出声,伸过右手来揉揉我的头发,自然地就像从小时候到现在每一次那样,什么都没有改变。
然后我们互说再见,在夜晚清凉的风中分道两方,各走各路。
很多年以后,我在意大利中部 Siena 的一家老店吃它最有名的餐后甜点,老板用意大利旋律的英语跟我讲,Tirami su的意思就是“pick-me-up”。我听着他分不清是意大利语还是英语的单词,突然就想笑,来不及咽下的一口就呛在喉咙里,呛得我直流眼泪,吓得老板赶紧白送了我一瓶矿泉水。
最后结账时老板还亲自出来问我是否满意。我微笑着告诉他,这和我在中国吃到的很不一样,只不过它们都叫 Tirami su,而我从前不知道。
老板或许可怜我昏黄烛光中双眼雾蒙的样子,同情地说,“那你一定花了很多冤枉钱。”我点点头,做出无比夸张的难过表情,我说,是,真是很冤枉,一点都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