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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番外一 Reality ...

  •   01.

      「请用茶。」

      他坐在装潢简洁的办公室内,带着丝微的不安瞄一眼西装笔挺的俊朗男人,他约莫四十岁的年纪,是那种即使礼貌周到依然难掩气势拔嚣的类型——他父亲最反感的类型。男人做个“请”的手势,他暗暗嘀咕一声,威从于男人的气派抿一口难以下咽的茶。

      男人似乎感到满意,他坠入昂贵的真皮办公椅里,双手合十,态度从容,更显他畏畏缩缩,自信不足。父亲说兄弟姊妹中他最有他年轻时的风范,可他从没有见过父亲胆怯退缩的模样。他紧攫着膝盖上的文稿,那是他倾尽心血的著作。

      男人往文稿看上一眼,说:「我很有兴趣——」

      他只说这么一句,然后又陷入沉默,似在沉思考虑着,然后笑了一笑,说:「Mr Reid,你知道我最喜欢甚么吗?」

      被称为Reid的男人愣了一愣,回答的语气充满探索的意味:「一部好的作品?」

      男人窃笑一声,毫不掩饰他的轻蔑,说: 「不不不,请恕我直白,先生。我读过你的著作,确实是非常出色的作品。我可以让它长登最畅销书籍榜首,这一点不困难,难不倒我。」最后一句说的比唱的好听,Reid听罢一颗心砰砰直跳。

      「我捧红很多作者,他们有天赋之才,而我的工作是——呈现他。」男人露出优雅的微笑,说:「我们都懂得文学的美好之处,所以你选择我,因为我跟一般出卖文字的奸商不同,我真心热爱文字,只有我能够理解你和你的作品的珍贵之处。」

      Reid不由自主再喝一口茶,脸上红光绽现。

      「但这不是我最喜爱的东西。很抱歉,先生,不是。」

      他收起梦呓似的语气,Reid的脑海几乎同时响起父亲的声音——观察他,他的眼神,手指的小动作,办公室的装潢,各种微小的不自然之处,细心观察。

      不过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所以他甩开父亲的声音,说:「我不明白,你欣赏我的作品,可是……?」

      到此,男人不再跟他绕圈子。他站起来从背后的大书架拿出一本颇为残旧的书——Dr.Reid在FBI的风云生活。

      父亲的作品。

      「当年他曾经委托我代为出版,不过这个书名……太没格调,他却非常坚持,你不知道我们执拗多少次。最后他——生气了,选择另一间垃圾出版商。它蝉联最畅销书籍榜首,七周。」

      他自然记得,而且十分妒忌。

      男人看他的眼神像看着一头初生之犊。

      「你有一位很了不起的父親,先生。」他倾身上前,盯着他瘦削的脸,尽得父亲遗传的脸。「我清楚记得那种感受,就像现在的你一样。每次你的父亲看着我,我感觉我隐藏起来的一切尽被他看透,虽然不是伤天害理的事,但还是有点不舒服,你认同吗?」

      Reid移开目光,敷衍地点一下头。

      「我很有兴趣。你的父亲作为当代最出色的FBI探员之一,屡破奇案,曾获白宫接见,可是他从不接受访问。我们仅知道他的破案手法,却不了解他的为人。」

      Reid再度攫着稿子,他知道男人想要甚么。男人也不掩饰,夺过他的文稿,一页接一页漫不经心的翻着,说:「我几度要求一次简单的采访,可惜总是被他拒诸门外。你是他最宠爱的小儿子,假如你愿意帮我这个小忙,我乐意助你打破你父亲的七周纪录。」

      「但是你知道他的情况——」

      男人堵住他的恳求,语带不耐。「举世知道,先生,你的父亲拒绝用药,他愿意沉沦在失智的痛苦里。他做的选择。你知道原因吗?」

      他不知道。

      不对,他知道的,或许该说,他猜到,然而他不愿意相信。

      所以他摇头。

      男人咧开笑容。
      「我最喜欢这个,查明真相。」

      02.

      母亲是难得一见的天才。

      她严谨冷静,精明细心,崇尚理性思考。她的同僚形容她俨如一台精确的机械,没有感觉可言。据悉她主动要求担任被卷入连环谋杀案中惨死的外公的解剖官,手起刀落,准确细致,毫无挑剔之处。她在那宗案子邂逅父亲。当时两人约莫三十岁的年纪,也不知道母亲是遭受打击需要慰藉,抑或两个天才惺惺相惜,第二年他们就结婚了。

      婚后他们继续发展各自的事业,直至母亲怀孕,逼不得已退下来抚育孩子。父亲却忿忿不倦。他经常不在家,偶然下班回来,要么躲到地下室埋首看书,要么吃了半顿晚餐,又被电召到下一个案发现场。严重到一个地步是邻居曾经误会他们是单亲家庭,母亲一个小女人含辛茹苦抚养三个毛孩子。

      但母亲不以为意,她从来没有向父亲抱怨。后来他想,其实她很寂寞。她这么聪明的女人自知进退。她比任何人清楚甚么时候可以留住她的丈夫,甚么时候不可以,不可以的时候占多。然而偶然休假,他很愿意带同妻小享受悠闲的家庭乐。在阳光灿烂的公园野餐,陪孩子们下棋或读书,他们不喜欢也不勉强,任由他们骑自行车玩儿去,他在树荫下乘凉看书。这时候母亲会捧着一壶水坐在父亲的身边,父亲看书,她看父亲,有时候谈到工作上的事,都是点到即止的。

      深夜父亲出门,她贤慧地打点张罗,披着外套送他到门口。母亲从不多话,也不寄语他小心,她相信父亲懂得。父亲穿好鞋子,在她脸颊一吻。

      父亲离开以后,母亲会站在窗台后,目送父亲直到看不见他的影子为止。
      别人都不知道,这是某个晚上他偷偷溜下床发现的。
      他想这是母亲的爱情,从不显山露水,总是藏在心间细味。

      她承担所有的寂寞,留下索取时间的权利,却弃而不用。
      或许每次站在门边,她不说话,是怕一开口不小心就作出挽留。

      父亲生病后,母亲终于离开他,自个儿搬到较小的房子里悠闲度日。

      相比温婉亲切的父亲,兄弟姊妹跟严厉认真的母亲更要好。他也不例外。从男人的办公室离开后,他来到母亲的家,讨杯宁神的茶。

      说实在的,她上年纪后脾气不如以前孤冷,尤其姊姊生孩子后,她严肃的眉眼逐渐柔软融化,也添上几分慈祥了。

      然而年迈无损她的智慧,她立刻知道儿子满怀心事,逐以她单刀直入的方式问个明白。

      做儿子的和盘托出,母亲勃然大怒。

      他知道母亲的想法。这个硬朗的女人不接受利诱和威胁,她的座右铭是凡事靠实力。然而他没有遗传到父母的天才,而且他相信他只欠一个机遇。

      「我没有教你成为懦夫,孩子。」她厉声说道:「你有的是实力,从以前你父亲就不喜欢这个男人,他是狡猾的蛇。你该相信他。」

      又来了,又拿父亲说事。他抬头布以怨恨的目光,母亲自持有理,不慌不惶保持她的严厉。他不明白母亲,明明离开了父亲,言谈还经常带有留恋。

      跟兄弟姊妹不同,他目睹过母亲呆站窗前的一幕,他不相信母亲离开父亲的理由是她追求完美的个性容不下一个失智的丈夫。

      也许被男人挑拨一把,他忍不住提出这些年来一直在意的问题。

      「妈,妳为甚么离开爸爸?」

      03.

      他喜欢小动物。

      他多次硬磨软泡,母亲抵不过他打算让步,凡事采取自由主义而且纵容小孩的父亲却一再拒绝.父亲不允许,母亲就束手无策。他是一家之主,虽然母亲掌管家事,凡事还是他说了算。

      父亲讨厌小动物,尤其是猫,而当时他讨厌父亲——明明长期不在家,偏生指指点点。终于在他迎接叛逆期的第一个春假,他漠视父亲的反对,带着浓浓的挑衅意味把一头长得不怎么样的肮脏流浪猫带回家。

      以为会招来严苛的训斥(母亲已抢先骂他一顿),但出乎意料地,父亲没有责怪他。他记得当晚下着迷蒙细雨,父亲肩膀湿透,他拿着母亲奉上的毛巾擦头发,走到亮着灯的娱乐室,看见儿子怀里躺着一团黑白色的小毛球,仅仅是眉头一挑,继续走向寝室换衣服。紧随其后的母亲瞪他威严的一眼,但父亲不追究,她就不理会了。

      他松一口气,父亲不问猫的来历,也不抱怨牠。
      他有时盯着牠,有时视而不见。

      后来姊姊解释父亲不讨厌小动物,反而非常喜爱。他出生前家里养过一头残疾猫,父亲拿牠当心肝宝贝的疼着,牠死的时候父亲心都碎了。

      『心都碎了?爸爸?』他难以想象。

      当时大姊五岁,他怀疑她的记忆随年月逝去变得模糊甚或出错。可她很坚持,因为那是她唯一一次看见父亲这么伤心。她坐在宠物医院的绿色椅子上,听到治疗室传来悲切的哭声,探头一看,父亲抱着猫尸绻缩地上失声痛哭,母亲和兽医都被吓倒,完全不知反应。

      『我觉得他不想重温那种悲伤,或许爸爸意外地感性。』

      他当然不赞同。虽然父亲亲切温和,然而他知道父亲比母亲更理性而且不容易动感情。他上高中时跟学校里的恶霸打架,惊动双方家长。母亲气得要命,她自忖夫妻俩无比聪明,孩子竟然以暴力解决问题,回家后少不免痛斥其非,当晚不准吃饭,到房间面壁思过。

      父亲倒不放在心上,他安抚母亲冷静,孩子发蛮打架是成长的必经阶段。他小时候曾经被脱光捆绑,男孩子懂得反抗,到底是一件好事。

      母亲惊讶得很,表情十分复杂。当年他还小,以为母亲惊讶她亲自挑选的精英丈夫有如此不光彩的历史,但其实不然。

      父亲少谈过去,孩子们对父亲一窍不知。做妻子的可能跟他们一样,第一次接触丈夫的往事。

      年轻时的母亲脸容姣好,尽管不假辞色,也不乏男人的倾慕。

      她一头棕发又长又卷,因为不经漂染的缘故,散发时下女性羡慕不已的柔和光泽。

      第一次跟父亲约会,两人少有对话,看完电影就看科学展艺术展,他看他的,她看她的,吃饭时聊的还是她的专业知识。

      她说的少,他说的更少,一整个晚上他就听她说的。她知道她的个性不讨好,沉闷乏味又无聊,担心他被吓退。

      所以她直接问他,你会不会喜欢更活泼开朗的女性?

      她没有自信。因为喜欢,所以介意自己寡言冰冷的性格,多么希望自己可以更风趣幽默一点,逗他开怀、让他开心,给他一个难忘的晚上。他们站在车如流水的路旁,闻言他走到她的身边,那双透视罪恶的眼睛如微热的灯盏,她看着忍不住想触摸。他挽起她一撮头发,放到嘴边亲吻,说:『不会。』

      她心头如遭电殛,从此悉心打理一头棕发,她以为他喜欢。

      那是孩子们不会知道的、她作为一个女性的浪漫情怀。直至几十年后一个微有秋意的晚上,他坐在前院的椅子上悠闲地乘凉,她给他披上外套,近来他经常患头痛,别要着凉才好。他转过来笑得温柔真挚,在她唇上一吻,轻抚她的头发。

      而她永远不会忘记那句话。

      『Clara,我还是喜欢妳金发的样子。』

      04.

      父亲发病时他在外地留学,家人没有通知,他学成归来,父亲已入住疗养院。

      他抗拒探望父亲。在他成长的阶段,父亲聪明如同鬼魅,没有他看不透的人物,没有他抓不住的罪犯。这个英明神武的男人突然被宣告精神错乱,他感到一股莫名其妙抗拒不能的巨大恐惧,一脚踩在他脆弱的双肩上。

      姊姊帮忙打点父亲的事,而说实在的,她做的不多,父亲是连患病后的生活都会打点妥当,唯有一点身外物劳烦孩子们处理一下。

      「并非坏事,对吗?我得到一间很不错的公寓。」

      姊姊给他泡好茶,他坐在姊姊的新家,据说是父亲年轻时租住的地方,因为某个原因,他偷偷买下来,却鲜有回来一趟。

      第一次踏入公寓,这里维持着几十年前被租住的环境——撇除厚厚的灰尘不谈,杂乱无章的书籍,凌乱的双人床铺,流理台上的脏杯子,电视台下压着一度疯魔女性观众的奇幻爱情电影,她甚至找到猫碗,和一衣橱的女装。

      这些杂物连同呛鼻的灰尘一同被清扫离场,现在公寓已按照姊姊的审美风格重新装潢。显然她对父亲私藏公寓感到十分不满,谈到他以前的私生活依然带着浓烈的厌恶,尤其那一衣橱的女装。然而作为男性,他认为父亲跟母亲结婚前曾经跟其它女性齤交往并不是值得大惊小怪的坏事。

      闻言,姊姊目露凶光。
      「你还是不懂,huh?」

      他来气了,说道:「收起妳指责的口吻,你们没有通知我——就像我不是家庭成员,我爸精神分裂住院,而我被暪在鼓里。所以,是的,我不懂,妳最好现在让我弄清楚。」

      姊姊长得像母亲,她发怒的时候,隐隐跟母亲的严厉重迭。

      她抿下嘴唇,说:「他拒绝服药,你知道吧?」

      「我当然知道,所以?」

      「医生说了,要是他愿意接受药物治疗,情况会得到改善。虽然不能再做地图则写那一套,不过他可以跟正常人一样安度晚年。」

      「他不相信医生?」

      「他看到幻觉。」

      「我更不明白了。」

      姊姊坐直身子,一副气炸的模样,他忍不住担心下一秒她会扑过来紧紧掐着他的脖子。

      「你这蠢货。」然而她没有,她只是以更生气更不耐烦的姿态狠狠表现对父亲的愤慨。他不得不怀疑姊姊是因为生气才丢掉父亲留下来的一屋子杂物。

      「他想看到幻觉,所以拒绝用药。」

      父亲荣休后,似乎认为劳碌半生,他值得一点优闲日子,所以拒绝各大机构的邀请,跟母亲携手游遍世界各地。他们经常一走就是月余,偶然从寄回来的照片可见母亲宽容柔软的样貌,好像这是她婚姻生活里最愉快的时光。

      他不是一开始就无可药救,從发病至住院,经历了一段不算短的日子。打从结婚以后,她一直没有要求过他,就这一次恳求他服药。老年失偶是非常寂寞悲苦的事,她求他珍惜自己,大多时候他不置可否,被逼紧直接拒绝。这不是吃药就可解决的问题。
      这是我的心病。

      他一天糟比一天,后来已分不清白天黑夜和现实梦境。她无法理解她的丈夫,为甚么不接受治疗?为甚么愿意零碎受苦?他开始自言自语,偶然念叨着年幼时的孤独艰辛,偶然谈到初入FBI的战战竞竞,偶然对不存在的赌场之主咬牙切齿,偶然又孩子似的乞求小女孩的原谅。

      她无所适从,精神病不是她的专业范畴,她也不知道丈夫这些过去。然而她知道丈夫以前曾经深爱别人。某个夜里他做恶梦尖叫惊醒,在房子里左奔右跑不能冷静,吓坏留宿的长女。当晚她应该参加侄女的婚宴,得悉丈夫病发立刻回家,只见长女一脸无奈,丈夫陷入恐慌,把自已锁进书房一边摔东西一边吶喊。

      她打开门,像走近野生动物似的小心翼翼走近他。
      『Spencer,没关系,你安全了。』

      他高举着从维也纳购入的半身石膏像,目眦俱裂,脸色狰狞,似乎不认得妻子。长女低声惊呼,拉扯母亲的袖子让她退后,却被她拂开。她不知道那里生来一股勇气和毅力,她哑着嗓子,低声的说:『亲爱的,我是Clara,放下石膏像,我不会伤害你。』

      我是Clara。我是Clara。我是我所不认识的Clara。

      之后一切都变了,他表情软化,乖乖放下石膏像。结婚三十年,她从没见过如此情绪化的丈夫。他含着满腔欣喜的泪水,紧紧抱着那虚构的人物。

      『我知道,我知道。妳不说,但我知道。我爱妳,Clara。』

      她受够了。这样的生活,这样的丈夫。她不顾一切想重夺她所认识的丈夫,那个陪伴她三十年的伴侣。她悄悄在他的饮食下药,情况有所改善,他清醒的时候变多了,他开始记得她的名字和她真正的身份,再也不说喜欢她金发的样子。

      然后有一天,他跟随疗养院的人走了。

      她全身冰凉,坐在阳光充沛的疗养院内,感到彻骨的凄寒。积压三十年的隐忍一下子大爆发。为甚么?为甚么?为甚么?我是你的妻子,对你却一无所知。
      你想看见幻觉对不对?你想看见那个Clara对不对?
      为此你情愿变疯子对不对?

      他并不多言,伸手握住她,却被狠狠挥开。
      于是他也不勉强,只恳求她的原谅。

      『不是这样的。这个病……是我的报应。』

      她本性不爱与人亲近,跟丈夫昔日的队友也不熟悉。为着这件事,她硬着头皮拜访跟他交情最好的JJ,现在她已退下来弄孙为乐,打从丈夫发病后,两人鲜有联络。

      JJ知道他的所有事情。因为这个缘故,她不喜欢他的队友。

      本来不是外人可以指手划脚的事情,然而到了这个地步,她选择如实相告。

      于是她知道了他们结婚前的事。赌场之主一家的衰亡,他乞求原谅的小女孩的真相,他亲手拯救的人把他推进地狱,还有他所爱的女人,Clara.Marshould。

      她在丈夫的保险箱找到那个女人的相片。她娇艳美丽,一头夺目金发又长又直。丈夫被摄下来的表情甜得心稣骨软,为她死也甘愿。

      她烧掉相片,骤觉不能承受更多。

      她把共同生活三十年的房子留给即将结婚的次子,独个儿搬到宁静的地方养神。

      面对小儿子的问题,她说不出口。

      选择抛弃的人,从来不是她。

      05.

      姊姊不在乎父亲接受采访,换个角度看,她不在乎披露父亲不光采的往事。她眼里的父亲威武正义,一旦发现这是假象,便对此深怀怨恨,总觉得被深深欺骗和背叛,因此她做了每个撒气的孩子会做的事——不闻不管,巴不得涂黑他的光环。

      从旧公寓留下来的物资一层层寻找,她找到几十年来父亲暪着他们所做的事。

      他成立一个基金,委托律师每年往拉斯韦加斯某个疗养院拨入为数不少的营运资本,确保两名康复无期的精神病人衣食无忧,直至他们死去为止。

      每年四次,他会前往某家戒备森严的一级监狱,探望一个重囚终身的杀人犯。

      每月一次,他会前往精神监护病院,探测某个精神病犯的健康情况,却从不探望他。据闻该病犯死后,父亲暴跳如雷,后来又郁郁不欢,埋下生病的隐忧。

      终于知道父亲的往事,本该为他凡人的一面感到安心,或为他卑劣的行为感到愤怒。然而袭上胸膛却是一片空荡荡的惘然。他伟岸的父亲是个寻常不过的普通男人,他曾经因为喜欢一个女子而计划杀人,而且终其一生无法释怀。

      今天他要给男人一个答复。在这之前,他鼓足勇气踏入疗养院,探望他精神错乱的父亲。

      以为他会潦倒不堪,他却意外地精神抖擞,对小儿子的态度比以前亲昵,总是含着温柔的微笑,像普通的父亲一样问候宝贝儿子的近況。

      他如实回答,他准备成为作家。

      做父亲的露出以他为荣的骄傲表情,拍拍他的手,说妈妈一定以你为荣。

      他垂下头,想起母亲的严厉斥训,说她不会的。

      父亲安慰垂头丧气的儿子,说:「你的妈妈口不对心,可是我了解她,她非常以你为荣。」

      「我不敢相信。」他干笑一声。

      「你要相信,乖孩子。」

      他吸一吸鼻子,说:「爸,你愿意帮忙吗?」

      父亲面有得色,对于一把年纪仍获得儿子的依赖感到非常高兴。「当然,尽管说,孩子。」

      06.

      他接受访问的时候,负责照顾他的金发护士表示以前一直有给病人用药。他的病况很反复,为免他伤害自己,医生给他处方镇静剂。

      她来了以后,他就不需要了。

      Reid知道这是因为她一头金发误导父亲以为她是他红颜命薄的恋人,她在身旁的话,父亲会镇静下来。他的思绪时而紊乱时而清晰,渐渐变成一个坏掉脑子的天才。

      他说话纹理清楚,男人访问他可谓毫不费力。他手下记者统统愿意代劳采访这个被称为当代最优秀的探员,然而他不肯假手于人,这个高傲的探员是他的心结,他渴望把Spence.Reid传奇的一生呈现纸上,包括他不光彩的往事。

      那是难以言喻的快感,亲手把读者爱戴的话题人物从云端摔到沟渠。

      访问到最后,男人让他谈一谈他的妻子。那个同样可以成为传奇人物的女子,甘心情愿在事业高峰退下来为他带孩子。

      Spencer.Reid一脸莫名其妙。

      「传奇人物?我不会这么形容她——我的意思是,她当然是我的传奇,但对别人而言却是平平无奇的,那种事业高峰还不如没有。」

      男人不明就里,他的妻子退下来前是最年轻的法医官,备受期待,还一度打算应邀到牛津大学执教。纵使不如他的成绩抢眼,也不至于平平无奇。

      总算他反应一流,便顺着受访者说道:「你可以介绍一下你的妻子吗?」

      他显得很高兴。「当然。Clara,妳来一下,Clara。」

      名牌挂着“Sharon”字样的护士匆匆赶至,Spencer.Reid捧着她的手,深情款款的打量着金发女郎。「Clara,他是著名的传记作者Mike.Thompson。Mike,她是Clara,我人生最美好的收獲。」

      男人僵住片刻,随即泛起一丝冷笑。护士哄逗着让Spencer.Reid休息一下,他便乖乖顺服,自个儿到庭园里安坐看书。

      她转头怒瞪收拾细软的男人,说:「我警告你,这不代表甚么,你不要乱写,我很了解你这种人。」

      「冷静、冷静,我甚么都没开始写呢。」男人放下手提包,伸手握着护士无名指上的钻戒悄悄转了一圈。「但这至少代表了一枚鸽子齤蛋,对吗?少说得如此无辜,妳这个占便宜的小妞,我更了解妳这种人。」

      护士气急败坏的推开他,说:「这是他的要求,他让我戴上!你甚么都不知道,我必须——」

      「必须冒充一个死掉的可怜女人?我懂的,小姐。」

      他嘿嘿笑着离开,做儿子的看一眼父亲,看一眼护士,也跟着男人走了。

      护士脸色发白,稍作整顿后,来到庭园汇合她的病患。他发现护士有点惊慌,轻轻梳擦她的金发,柔声说道:「妳有烦恼吗?」

      护士略感不耐,说:「没有。」

      他没有察觉两者的不同,在他眼中,这个女人就是Clara.Marshould。
      他会保护她,一如三十几年前他所答应的。
      「妳可以跟我说,我是FBI,我可以帮妳。」

      话罢俯身在她的发上一吻。护士哑口无言,她知道这里的人是疯子,然而这一下稍嫌太过,她绷紧着脸,冷冰冰的说:「我们回去吧,我累了。」

      在FBI叱咜风云三十载的探员没有违逆,温驯地回到门外带锁的休息室。寝室只有一张简陋的床,一盏明亮的灯,灯下是他反反复覆翻读的书。

      A Brief History of Time: from the Big Bang to Black Holes

      每晚朗读一遍,便似她又活生生回到身边。

      07.

      『你在看甚么?』

      『嗯……时间简史。』

      『我没看过,从头给我念一遍。』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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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番外一 Reali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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