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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更生(一) ...


  •   (一)

      泛出淡淡天光的穹窗上看得见宣泄下来的骤雨,象箭一样,我清晰得看得见每一根雨丝射来的方向,但它们被隔在外面,四散流去。白水晶那么厚,甚至听不到雨击打它的声音,我忍不住叹了口气,推开丝被,任肌肤在空气中一点点凉下去。
      只是坐起的轻微声响,四壁中嵌住的明珠如有灵犀般弹跳出来,罩在明珠外的螺矽虽掩去了大半光明,余下的光仍足以照明寝殿的角角落落。我静静看这空阔华丽的宫殿,这个连雨声也听不见的美丽的,我的,宫殿啊,连呼吸好象都会在房间里滚来滚去发出回声。就在这一瞬间,这个除了大雨之外与平常似乎毫无差别的夜晚,我做出了自有记忆来,最重要的决定。
      我将赤足踏在地上,果然足心冰凉,然而心上的一点暖气总还在那里。脚步迤俪,好象离镜前还是那么远,但终于也到了跟前,不必伸过手去,已经看见了一分分清晰起来的镜面,镜子里有一瞬竟是空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不想看见现在的自己。
      眼泪是突然流出来的,明明已不觉得冷,眼泪却凉得怕人,滚在地上的时候轻松地碎开,一点点渗进水晶的地面。我都不管,径自伸了手去,探在镜上的指尖渐渐热起来,当这热量怦然消逝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绮阴殿。
      雨已经小起来,淋淋漓漓地落着,把路上浸得透湿,透着水晶时看见的天光在外面反而一点不见,没有人,连巡行的侍卫也看不见,或者只是因为我看不见。也不想看见。那么我想看见谁?一瞬间又想哭出来,因为我突然发现自己走的方向完全不对,不对,不对,不是这里,或者又……正是这里呢。
      绛阳宫的灯光就在眼前了。

      我记得我睁开眼的那一天……在完全陌生的让我茫然不知所措的这个世界里,有人朝我伸出双臂。他说:“黛,别怕,我在这里。”
      我记住了那个怀抱的温暖。

      那个怀抱的温暖……现在,似乎,伸手可及。呼吸有一点想停下来,我在被雨淋过而湿滑的树枝上站着,远远地看见宫殿,而焱就在那里。然而那温暖不属于我,焱不属于我。如果不喜欢我,为什么那时候要抱住我,要让我贪恋那个怀抱的温暖,如果是喜欢我的,为什么看着我的眼神,那么疏离荒凉,漠然的双眸,让我害怕,让我冷。
      每个人都说爱着我的那个人,他对我很温柔,但是他不爱我。每隔十二天会来陪我吃一次饭,问老师们我读书的进度,对我无礼的人会受到严厉的惩罚,我喜欢的东西都会得到,讨厌的人与事都会消失,所有的任性和胡闹全被原谅,可是只有这样,仅仅只有这样而已。从那次以后,从来没有碰触过我,从来没有,他不知道我有多冷。好冷。而我甚至不明白,到底为什么明明被所有人认定的事却会是完全相反的存在,或者,从前他真的爱过我?那没有失去记忆的我,才是他真正爱着的人?但无论怎么努力地去回想,却还是一点也想不起来……
      轻轻跃下树枝,没有朝身后灯光灼耀的宫殿再投过一眼去,已经决定了。

      鲜少离开绮阴殿的我对离开宫城的路线毫不熟悉,转了几圈迷失了方向,连绛阳宫和绮阴殿都找不到了,我挫败地看着眼前深蓝的湖水,突然想起书上说湖水大多都有活水引入,那么,流入这里的湖水一定有它流来的方向,若是逆流而行,就一定能到外面。
      我跳进湖水之中,再睁开眼睛时,眼前的景色变成明亮的蓝。好漂亮!绮阴殿的浴池是天然的温泉,泉水来自角山,那水虽然温暖,却没有这里的水来得美丽。我微微叹息,沿着湖底走,水流的微小方向已是极大的提示,我毫不费力地找到了水流的来源——金丝的网状物包裹着巨大的石头,上面的青苔看上去有百年的历史——除了水流能进出的缝隙,这个入口分明已经被堵住了。
      啊,这就没办法了。我呆呆地望着那石头,一看就知道不是我能挪动的东西,但是,如果不走这里,又要怎样出去呢?我,至少是失去记忆后的我,这两年间连离开绮阴殿的次数也屈指可数,出宫的路也完全不熟,而且,一想到路上碰到的宫女和侍卫都有可能象绮阴殿的宫人一样,紧张地向焱报告我的一举一动,心就躁乱得象要裂开一样。一点也不明白,一点也不明白,那个到底是在意我还是不在意的焱。那个听着说我绊倒了,听着说我生着闷气一下午不言不语,听着说我在穹顶上贴了我很新奇的乌龟的剪纸,或是在浴池里打瞌睡沉到池底吓哭了去拿熏香回来时就找不到我人的侍女……无论是怎样的小事,他也要听,但从来连笑也不笑。他的眼睛,到底是在看着现在的我,还是从前的我呢?他的目光即使紧随着我,也会让我悲哀得想要哭出来。
      我把手放在石头的表面,轻轻一按便陷进青苔之中,但不知什么力量将秘术弹了回来,手心震得发麻。我摊开手心看掌心的纹路,才发现已经被什么划破了,渗出淡淡的血丝,“痛。”好一会才想起是痛的感觉,却在同一刹那,吸引力被眼前裹住石头的金丝网耀成的柔光占去,“莫非是赤缠?”从食火鸟的羽茎中抽出来的金色筋脉用火炼可以制成具有水封能力的禁桎,是高等秘术师才能解开的封印。一定可以解开——我毫不犹豫地舞动手指画出符咒,这样的肯定与其说是自信不如说是执拗,手掌上形成的符印抵上柔光,一点点融进其中,方才的伤口刺得痛人,也忍着,光圈在水下发出“啵”的一声轻响,散成一片继而消失,金丝忽然反过去勒住了石头,我还没来得及随着用力,被勒碎的石头猛然散射崩开,我避过脸去,掌心却被再一次划伤了。
      我握着自己的手腕,看眼前洞开的通道,幽蓝的水流缓缓流向自己,有种痒痒的感觉。未知的世界就在这通道的另一端。那里没有焱……忽然而来的这个认知不知为何让我胆怯起来,连原本坚定的信念也动摇起来,但恍惚间水流中有什么异样的感觉,有东西正顺着水流接近我,这个念头刚刚出现,那东西已近到我可以看见的距离,还在向我冲撞过来,下意识地用手去拨,却什么也没碰到,在水波间翻滚自如的柔韧的躯体一弹一转,正正地撞上了我闪向一旁的身体,肩膀和手肘都疼得紧,我被那个溜滑的身体压倒在水草丛中,慌乱尚未及褪去,眼前那鲜明得过分的少年稚气的脸上有压抑不住的喜欢,他嘟囔着“碧”这个字,把脸埋进我的肩窝。是认得我的人?奇异的熟悉感和陌生的脸让我有一刻恍惚,这个人……他认得我?是从前的那个我吗?
      好容易肯松开我的少年紧紧揪住我的衣袖,他一直重复着“碧”这个字,仿佛这个字就足以说明一切,我再三问什么,才换得断断续续几句话,“训练……渴了……喝水,池子里,你的味道。”
      我的味道?我是什么味道?忽然就想起茯苓子归汤来,用来作汤的是只有烈曲海才有的酒龟,先用碎冰把乌龟从壳里逼出来,用小火蒸十二个时辰清了肠胃,整个儿用玉漏隔着炖汤,完了用酒泡着,活转来的乌龟还能自个儿爬回壳里去。我一向不惯这汤的味道,一口也不肯喝,却喜欢看那些回到酒里就翻着白眼吐泡泡的乌龟们。同理而论,现在这池子水是不是可以叫貘黛汤?
      我胡思乱想地顺着通道走,那个不知道是不是名字叫碧的少年亦步亦趋地跟着,什么也不问,好象我去地府也要跟着去的乖巧模样,我也什么也不说,反正就是说了大概也没有用,而且,面对这张全然信任的脸,我实在说不出我根本不记得他的事。
      水由暗蓝转为靓蓝,又转为略略浅紫的迷人颜色,我赞叹地看了好一会才发现碧的脸色难看起来,他如受惊的小兽般竖着耳朵听,揪紧了我的衣袖。
      “怎么了?”
      他闭了唇只是不说,揪我衣袖的手却终于松开来。一息,两息,反手从头上抽出一根玉簪,划破了自己的手臂,比湖水略深的蓝色一缕一缕在湖水里淡开,他一蹬一划,连句话也不说地游开了。我讶异地望着他如同出现般迅速地离去,那个不知道是不是他名字的碧字还没有出口就已经看不见他的背影了。犹豫了几息,我还是往他消失的方向追去。
      水里血气氤氲愈近愈浓,我忍不得,径自闭了呼吸,莽莽然扑进那一团暗沉的水域,好一息看清楚,方才的少年碧正与一群半鱼身的人缠斗,也不见得是下风,但有些别扭地不分胜负,倒象是碧自顾自拖长了战斗。我正看得发呆,有几头鱼人注意到我的存在,相互示意着退出战团朝我而来,叫做碧的少年显然也留意到,便焦躁地下了重手,但一时间还脱不得身。
      应该是与我无关的事,此时要走也来得及,但不知道为什么,对这个或许认识失忆前的我的少年碧,我有些在意。于是手指轻弹,在身前推开的水屏上把咒式轻描出来,我有些得意地看水波漾成华丽的漩涡,心头因想起偶尔会因为我的进步称赞的焱而静默下来。称赞是极少的,有很多的时候,当他知道我的进境,深蓝的眼睛会迷茫着透过我,然后黝暗下去。到底他在想什么呢?是不是在想从前的我?我很想很想,很想知道,那个被那么样喜欢着的我,到底是怎样的我,会让焱的眼神那样地凝望。
      被水漩涡的反向冲击迫得退一步,我才忽然想起忘了施小小的反式,也就是说,方才除了鱼人,连碧也被卷进了漩涡。我轻轻“哎呀”了一声,慌乱地看看左右,才想起这不是秘术老师的测试,也没有焱在看,总算还好。而且看碧的样子也是很厉害的,应该不会有事吧。我拍拍胸脯努力安心,决定还是不再介入那场混乱的战局里去。
      是准备再走的,但自己乱来的秘术让水流的方向一时间紊乱了,大概一时半会是恢复不了正常,我索性放松身体往水面浮去,说不定……说不定已经出了宫,虽然毫无把握,我还是回到了水面之上。
      唔,雨又大了,湖上冷得空旷,还不如水底暖和,我打了个寒颤,往岸边看去,视线忽然与谁的对上了。
      啊……
      没有出宫,看来。
      我皱着眉头看岸上无奈笑起来的御水师,他却已经躬下身去,“御尚大人。”
      已经被发现了,我也懒得再隐藏行踪,索性上了岸,离水后衣服反而被雨水打湿,除了有点冷倒也没什么,狄明堂笑嘻嘻地说:“主上会心疼的。”
      “他不会。”我很快地说道。
      “主上是十分重视御尚大人的。”他微微欠身。
      “他不会。”我警惕地看着狄明堂那可疑的笑容,“我不会让他看见。我要出宫去。”
      一下子把自己的秘密说出来,我以为狄明堂或者还会惊讶,可是他只是挑一挑眉,用开玩笑的口吻重复道:“出宫去?小公……御尚您么?”
      “没错。”他让我几乎微微愤怒起来。
      “您打算怎么出宫去呢?”他略收起戏噱的态度。
      “我……”只犹豫了一刹,我已定下心来。“你带我出去。”
      狄明堂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天。“今天臣下的父亲轮班值夜,因为病了,臣请替父值夜,蒙主上恩宠准了。”他又望回我,眼神无辜,“所以今天是臣下值夜。御尚是要臣监守自盗么?”
      “我是自己要出去的,不算你盗的。”
      “可是御尚……”
      “这是命令。”我打断他。焱有说过,御是驾驭,尚是无限之高,整个阗之大陆都要服从于我。但是即使我努力地摆出很有气势的模样,心却是虚的。
      狄明堂的表情一瞬间变得很奇怪,然后他忽然想通了似地笑起来,“那好吧,我试试看。不过,有两件事我想先说给您听。第一,请您记得您是为什么要出宫去,臣可以什么都不问带您出去,可是您自己一定要知道;第二,请您离开
      宫城以后,暂时忘掉您御尚的身份。”
      “我知道。”我松一口气,“我也不想被焱抓回来,至少……”
      对我突然的停顿并没有在意,狄明堂笑着说,“臣倒不是想到这个,臣是想,如果让别人知道御尚是如此胡来的御尚,恐怕阗之大陆都要震动了。”
      我瞪一眼他,总算他答应帮我,也就懒得去计较他这大逆不道的话了。

      我们连夜冒雨在花圃里找到了一种叫酿汁草的植物,碾碎了加墨玉屑,用热水化开了梳在发上,我自己看起来也非常别扭,但狄明堂说,我的银色头发不用出内城就会被人认出来,所以毕竟还是要如此。
      天微明时雨几乎停了,狄明堂结束值夜出宫,我罩着黑色的雨披跟他走,才发觉出宫竟是意想不到的简单。
      内宫城的门外有马车在等候,狄明堂招呼车夫过来的时候,邻近的另一辆马车上有人出声叫他。“御水大人。”
      狄明堂的身体微微一僵,已含笑回应道:“啊,我说是谁呢,原来是静安王妃。”他躬身行礼,走近马车。
      车窗的珍珠帘子被随意地掀开,一张艳丽的面容出现在车窗里,我好奇地瞥一眼这位即使在深宫中也颇有声名的贵妇,还是想不太明白到底宫人们私下议论时的话是些什么意思。说到底□□和情夫,面首和房中术是些什么东西呢?记得曾问过据说是最有学识的泽厚老师,但他也只是呆了一呆,然后面红耳赤地承认了自己的无知。
      “这是你宫中的女伴么?”静安王妃竟突然看向我这边,我吓了一跳地退后一步,她难道认出我来了?我把头埋低,却听狄明堂毫不紧张地笑,“王妃殿下何苦揭穿我呢。如何,还不错吧。”
      “你叫她抬头看看。”王妃慵懒地说着,“好象比我还要好看,真是的,宫里几时出了这样的美人。”
      “哪里比得上王妃风姿。对了,上次王妃和我说的那事……”狄明堂压低了声音,还没说两句,静安王妃竟然一手抵在他唇上,“你上来说。”
      狄明堂点点头,却又再叫一声已等在旁边的车夫,“你送小姐先回府去,从后门进,别让我爹看见。回去后叫几个女侍把小姐先安置在我院子里,一切等我回来再说。”
      狄明堂和静安王妃那么古古怪怪呢,我好奇地想着,竟在摇晃的马车上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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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更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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