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世祸》落暖之

1、倾世祸

　　一
　　“茶冷了。”
　　“嗯。”

　　二
　　女子拖曳着艳红的华美宫裙，缓步拾阶而上。从宫殿后面绵延的青山那儿，隐隐响起了悠远的钟声。
　　当。当。当。
　　就像亘古不变的誓言，执着又悲凉地吟唱了一遍又一遍。
　　她微垂了眸子，淡淡地弯了唇角。那一笑绝美得凄冷，光华如同泉水般自她眼角眉梢泠泠流淌，迷乱了站在台阶两旁大臣们的眼。
　　“怎么，见了娘娘都不吭声了？”
　　出声的是她的侍女小雨，最近见她的主人越发得宠，也就不把这些臣子们放在眼里了。
　　大臣们仿佛从一场梦里突然惊醒，齐齐拜倒在地：“叩见娘娘！”
　　“娘娘容貌倾城，臣一时是为惊艳，未能及时见礼，望娘娘恕罪！”
　　她曼声而笑：“无妨。大人们请起。”
　　宽大衣袖在大臣们面前一拂，似有暗香迭动，却又瞬间无痕。一些老臣虽已年过花甲，依旧一脸贪婪地猛嗅美人香。
　　女子看在眼里，幽幽笑开，眼波流转之时，魅人中隐着冷冷锋芒。她柔柔道：“大人可是染了风寒？”
　　猛吸鼻子的大臣惶然抬头望她，一刹那被那绝色眩迷了眼，竟只会痴痴答道：“娘娘所言极是。”
　　她抖了抖衣袖，带动一身繁乱的妖异衣纹，露出一双纤纤玉手。只听两声清脆的击掌声，宫殿下等候的侍卫几步掠至，单膝跪下：“请娘娘吩咐。”
　　“这位大人鼻子有恙，本宫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她优雅昂首，从红唇间逸出的音节字字轻软，温润如水，“不如将他鼻子割去，便再无染恙之忧。”

　　三
　　“这宫殿主人是何人？”她夜间出宫走动，见到一处废弃行宫，宫前一个巨大的池塘，可惜已经满是污秽；池上架了一座木桥，只是似乎再经不起一人重量。
　　“是一个月前被娘娘判决的霖妃。”小雨毕恭毕敬地回答。
　　“喔。”记忆中依稀有这样一个笑容明净的女子，只是记不起她的名了，“她是怎么样死的？”
　　小雨踌躇了一会儿，小声回答：“是被扔进满是毒蛇的洞窟中，在大王面前被活活咬死的。”
　　“喔。”她漫不经心地应着，“真想亲眼见识呢。”
　　“娘娘当时也在场。”小雨小心翼翼地问，“娘娘不记得？”
　　“这么点事，要本宫如何记得？”她回眸一笑。
　　小雨噤声了，退到一边，看那艳丽裙袂在余光里飘摇而去，渐渐与桥边怒放红药融合。

　　废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
　　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猫蹲在桥头，在黑夜里睁着幽幽一双碧色猫瞳，看着眼前这个倾国倾城的美人。
　　看了很久。
　　它一身黑色皮毛融入身后的黑暗中，无法剥离。直到小雨猛然见到一双灼灼猫眼小声惊叫，她才察觉到它的存在。
　　“黑猫吗？”她轻声道。
　　猫不回答。
　　“明知故问。”她嗔怪自己。
　　她随即转身向自己的宫殿走去。猫跳下桥头，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身边。她看见了，俯身想把它抱起，它优雅躲开。她于是又轻笑摇头，看着自己在灯笼下越发苍白的手，抖抖衣袖，在夜晚微凉的风中缓缓离去。

　　四
　　她宫中竟是清冷的。辉煌的大殿中堆满了珠宝和黄金，华贵的绸缎一层层从梁上垂到地面，却是了无生气。她每日独自裹了一身的美艳宫装在偌大宫殿中安静走动，赤着足，像深海中落单的一条鱼。
　　{为什么呢？要这样……}
　　“因为我习惯了。”她浅浅挽起笑花，告诉猫。
　　猫翡翠般晶莹的眼瞳微微一动，然后专心望住盘中的鱼。

　　她宫中除了大王，鲜少有人来拜访，毕竟“蛇蝎美人”的称号令人毛骨悚然。猫经常看见她对着空气喃喃自语：
　　“风好像有点凉了。”
　　“对啊，快到秋天了呢。”
　　笑笑的。
　　纵有倾城美貌，内心却如这宫殿一般空旷。亦是因为她习惯了？由自在这之前漫长的、这之后看不见尽头的生命，这么悠长的时光，心被时间磨洗得什么都不剩下了。
　　——什么都留不住了。
　　猫也见过她的原型，那个比人类躯壳妖艳更多的模样。她在深夜里爬到庭院的花树上，在树上呜呜吹箫，半垂的桃花瞳如宝石一样晶蓝。夜风拂过，那长长的，由树杈垂向地面的银色发丝层层飘散开，像翩跹的丝绸，映射出澄净月光来。
　　“呼，好久没吹过了。有点接不上气。”她呼出一口气。
　　“所以才要经常练习。”她又说。
　　{喂。}猫站在树杈上，说，{不好好修炼，到人界来做什么呢？}
　　“什么叫‘喂’呀。”她笑着拨开额前的银发。
　　{你有名字吗？}
　　“我没有名字。”她又笑了。

　　“因为丢失了一样非常非常重要的东西，所以我才来到这里。”

　　大王拜架西宫，她顺手抄起一件五光十色的羽衣往身子上一裹，就出殿迎接。猫看见她衣衫下突起的瘦削的肩胛骨，慢慢伸了个懒腰。
　　“大王，您爱我吗？”
　　共进午膳时，她突然问。
　　“怎么突然——”桌子那头的王者失笑，“爱妃不是从不论及这些的么？”
　　“今天突然想问一问。”她却固执起来，“您只回答便是。”
　　大王放下汤勺，盯着她一字一句承诺：“爱妃，我爱你。甚至若你讨要这江山，我都会毫不犹豫地拱手让于你。”
　　猫看见她唇边的笑意一冷，然后慢慢地，像飘落的花瓣一样消逝了去：“……大王。”
　　她扬起更加美艳的笑，“倘若我要您毁了这江山呢？”
　　“你听好。”那个男人直起脊背，“如果你不信寡人对你的爱，那么寡人会把这江山毁给你看。”
　　那么决绝而绝望的声音。想要留住什么的迫切。
　　“给你看看寡人到底有多爱你，苏妲己。”

　　五
　　秋雨下了起来，纷纷扬扬，淅淅沥沥，仿佛是永远不会醒转过来的梦，浸满了雨水清幽又寂寞的气息。
　　猫看着她如往常一般一身艳红，踽踽独行于雨中，踏着满地残破的花瓣。小雨撑了一把伞，被她静静拒绝。
　　猫看着她就这么淋在蒙蒙雨雾中，绝美的脸即使洗去了妆容，也依然美得惊心。她微微仰起头，想一朵独自怒放的妖艳牡丹。
　　猫看着她的眸，想起月夜里箫声中那双举世无双的晶蓝色桃花瞳。此时雨中的分明是妲己的眼睛，却和她那么像。
　　那么像。
　　猫知道她今天把一个人剁成了肉酱，包成馅饼送给那个人的父亲。猫知道她永远不会记住那个人的名字，因为她是存活千年的九尾狐，人类至于她，如同卑贱的蝼蚁。

　　“你知道吗。”
　　清冷水汽中，传来她似是叹息又似嘲讽的声音，被雨丝斜斜地打散。
　　“……已经等得太久了。”
　　猫伫立不动。
　　“……已经等不了了。”
　　她垂眸，抬腕挽起鬓边微湿的发。花树上不断有被打落的花瓣，凄凄落了她一身。
　　她于细雨中回眸，对猫展开了最后一个倾国倾城的笑容。深深映进猫的碧瞳中。
　　“知道么。我已经很累了。”

　　六
　　把他的妲己还给他吧。
　　我丢失了非常非常重要的东西，那是一百年前，一个普通人类对我的爱。真挚的，无关名声，无关容貌，干干净净的爱。

　　想要再被爱一次。
　　想要再被真正地爱一次。

　　{你不再等等吗？}猫问。
　　她眼神呆滞了一会儿，然后出现了从未出现过的干净眼神。她看见猫，惊慌地叫起来：“呀——这么大一只黑猫——”
　　于是猫知道，她不等了。

　　七
　　“你是妲己吗？”
　　妲己迷惑地看着大王，又一次深深低头：“大王在开玩笑吧，臣妾不懂……”
　　猫看到那个王者灰暗的眼睛。猫想，他一定也发觉了妲己的变化。猫不知道那年他在花树下看见刚入宫的妲己，一身艳丽宫装，满头繁复头饰，水一样的眸子里却像深夜里落满了雪的湖面，如此冷寂无声。
　　他就像飞蛾扑火一样走过去，像着了魔一样走进了她的毒中，用手轻轻暖住她冰凉的手说：
　　“妲己，冷吗？”
　　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见她眸中似有温暖的光。
　　就这么沦陷了。无法自拔。

　　他不再理会身后楚楚可怜的爱妃，眯眸看向远方，竟笑得寂寞。
　　“……终是留不住的。”
　　他张了张口，似乎是像呼唤她的名，却又停住，然后缓缓合眸。
　　{她是没有名字的。}猫说，尽管它知道他听不到，{她只是一只又一次丢了东西的狐狸罢了。}
　　“……毁给你看。”他喃喃，“好，那就毁给你看。”

　　宫殿后面绵延的青山那儿，悠悠地响起了钟声。
　　当。当。当。
　　像亘古不变的誓言，执着又悲凉地吟唱了一遍，又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