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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零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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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际刚泛点鱼肚白,我就被苏茉儿叫醒了,可我还困着,不愿起,她竟拿了块冰凉凉的帕子敷我脸上,冰的我一激灵,咿呀乱嚷。结果阿图被我给嚷醒了,她揉着眼睛问,“真儿你做恶梦了?”我怕她笑话,忙接口,“没有。”
苏茉儿却说:“阿图格格,天还早着呢,你再睡会儿。”
见阿图重又躺下,我很羡慕,更弄不明白为何偏我要起来?于是我耍了赖,也躺了回去,故意的呼吸沉重,装成熟睡。苏茉儿轻叹,半是拖半是抱的把我拽下炕,我头未梳、衣未穿的,就直接被送到额娘的屋子里。好在这屋屋相连,苏茉儿并没费什么力气,但我经了几番折腾,是一点困意也无啦。
绛烛高烧,照着满屋的辉煌,四壁一圈的炕沿就像朝霞,烘托着其上的摆设。帐幔啊、炕桌啊、坐垫啊、柜橱啊……全泛着红彤彤的光彩。且那帐幔前,还立着人高的穿衣镜,西洋货,照着人影子真真儿的,这可是皇后的宝贝,我去清宁宫请安时见过,怎么到了额娘这里?我不是一般的诧异。
呆愣愣的望着穿衣镜,远远的,我看到了自己的邋遢模样,竟笑了。
额娘蹲了下来,双手握着我的胳膊,一字一句的问,“真儿,想见你皇阿玛么?”我直摇头,如实说:“不想。每次见皇阿玛都要立严严的规矩,不是跪就是站,又不能说话,很累的。”额娘沉思了一下,又问道:“那要是骑马呢?”我即刻就变了主意,有些迫不及待,“好啊好啊,真儿想见皇阿玛。”额娘嗤笑,一语点破,“你是想骑马吧。”
我并不否认,“嗯。”
额娘把我抱起来,走到了穿衣镜前,说:“真儿,这次你皇阿玛打了胜仗,举国欢庆,额娘也给你打扮打扮吧,好叫你皇阿玛看了高兴。”我无可无不可,只要能骑马,我什么都同意,即使是要我穿苏茉儿选的那件暂新的红衣裳,那红好娇,是太娇啦,就像谁脸红了,羞怯怯的,一点不爽利。我还是喜欢额娘的那一身湖水蓝,素素净净,绣着的花样也是不同蓝与绿的大叶子,疏疏的几片,好漂亮呀!
我眼巴巴的瞅着,不发一言。
额娘会意,含笑道:“真儿喜欢,就让苏茉儿为你裁,不过今天,真儿只能穿这件海棠红。”停了一歇,笑容也有些僵硬,“额娘不知道选这衣裳是对还是错,但额娘不得不去赌,真儿,万一选错了,你皇阿玛不喜欢,不要怪额娘好吗?”
我轻快的点头,一件衣裳罢了,况且天下无不是之父母,这话我虽不太明白,但雅图告诉我,“意思就是不管父母做什么都是对的,错了也对,当然了,天下间的父母是不会有错的。连这么浅显的道理都不懂,你可真笨的没了谱。哎,笨呀。”既无不是,何言怪?我说:“好的,真儿全听额娘的。”
额娘忙偏了头,抽出帕子在脸上擦了擦,然后她吩咐苏茉儿,“给格格梳妆吧。”
苏茉儿一脸凝重的打量我,似乎想说什么。烛光冉冉,她手捧着个金漆托盘,里面一片的银灿灿,像冬日暖阳下的积雪,正被一点点、一点点的往我头发上比照着。选定了银饰,梳好了小两把头,才给我净面描眉抹粉涂胭脂……在我脸上一遍又一遍的刷着、化着,越来越香,越来越香,我忍不住的打了个喷嚏,“额娘,我痒。”
额娘及时抓住我不安分的手,劝道:“忍忍就不痒了,真儿,听话。”
我便也只能忍耐啦,唯盼望着苏茉儿动作快一点。可当这一切结束,我面对着镜中的自己,陌生的自己……哦,不,那不是我!绝对不是我。镜中人是谁?远山含黛的眉、秋水含愁的眼,琼鼻樱唇,美的如同一幅画,这是谁呀?!依稀有点像宸妃,但不是宸妃。满头的银饰很好的消融着海棠红的娇艳,另一种的素素净净,潋滟流光。这到底是谁?我心一慌,眼泪奔泻而出,喊道:“额娘,我被鬼附身了——我会死么?”
额娘愣了下,继而指着镜中的丽姝笑着安抚我说:“这就是真儿啊,怎么,化了浓浓的妆连自己都不认识了?真儿,你看你有多美。”
我将信将疑,大着胆子再次看向了穿衣镜,一样的人,不一样的人,哎,仍旧不像我呀,真的是我吗?可额娘说那是我,那就是我。只我这么一哭一闹,妆全都毁了,苏茉儿又要重新化,我又要忍耐啦。晓色盈窗,一缕缕金光射进来,烛火黯淡了几分被夺了光芒。这时辰,雅图、阿图和淑哲也该过来请安了,但额娘说:“苏茉儿,可以了,我带真儿去,你想法子拖住贵妃,无论如何不能让她去迎驾。”
“知道。”苏茉儿顿了顿,迟疑着又问,“可宸妃那儿?”
额娘有点恨恨的说:“这你不要管,有姑姑呢,她还不敢翻天!”语罢,牵了我的手,步出永福宫,乘着凤辇一路颤颤的出了宫,再转一顶朱红的眠轿,我因见没有马,就问,“额娘不是说骑马么?”额娘道:“这里离郊外太远,真儿又从未学过骑马,这要是骑过去,要骑到什么时辰?等到了郊外呀,自然有马骑,额娘都为真儿备好了。”
我听了喜滋滋的,即刻钻进了眠轿。
天气很好,暖风熏人,夹着野花的芬芳,令人心旷神怡。郊外芳草萋萋,长亭连着短亭,一眼望不到尽处。那浮云飘飘,自由自在,而一众文武官员,却被拘谨在这长亭、短亭间的夹道内,个个翘首以盼,大太阳悬空,肆无忌惮的释放着无穷热力,时间一久,有人的额角便流了汗,淌水似的。北方的夏日,干燥,阳光晒落,毒辣辣的总不舒服。大臣们开始交头接耳了,一句半句的飘过来——
“怎么是庄妃娘娘?”
“据闻皇后病了,才叫的庄主子……”
“睿王爷呢?”
是啊,十四皇叔呢?!视线搜寻了好几圈,也找不到十四皇叔的身影,我有些疑惑,“额娘,皇叔呢?”
额娘答应的心不在焉,半晌才说:“他忙。”抬眼望了望天,叫着跟来的一个小太监,不过总角少年,但一双眼睛炯炯有神,透着不属于他的精明。额娘说:“小梁子,去把马牵来,陪格格骑一会儿。”继而叮咛我,“趁着你皇阿玛的驾还没到,去骑马玩儿吧,不过你要让小梁子牵着马,慢慢儿的,知道吗?”
我郑重其事的保证,“知道。”
额娘又叫了几名宫女太监跟着伺候我。
那匹马很漂亮,雪白雪白的,只四只蹄子乌黑,看着就像神骏,且又十分听话,那叫小梁子的太监摸摸马耳朵,拍拍马鞍,然后轻轻拽一下缰绳,这马竟身体下倾,将前蹄先微屈,继而蜷缩伏地,接着是后蹄。仿佛一只栖息于沙漠绿洲的骆驼。
我很惊奇,当自己被抱到了马背上才发现我已经算是在骑马啦。小梁子教我要怎样怎样,我照做,更觉安稳如山,他又拽两下缰绳,吹声口哨,这马就后半身先起,接着是前半身,像风平浪静时的水波纹,很是舒缓。宫女太监们在周围护着,紧张兮兮。小梁子却说:“格格请放心,照雪很乖顺的,不会摔着伤着格格。”我喜笑颜开,抱了抱马脖子,“我没什么不放心的。”
小梁子这才转身,很慢很慢的牵马往前走,直穿过了大臣们候驾的行列。我如首魁般,迎在最前方,太阳光白花花的,天与地相接的地方卷起了烟尘,我似听到了马蹄声。小梁子还牵着马,在众位大臣面前,从左到右,又从右到左,一趟趟的走着,完全没有一点回去的迹象。其实我也不愿这么快就回去,怕额娘让我下马,那该多不好玩啊。但这么样骑马,终归无聊,我随口问,“你是谁,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回格格的话,奴才梁九功,是睿王府上照看马匹的,格格骑的这匹照雪就一直是奴才伺候的。它可了不得啦,能逐电追风,日行千里,是当日太祖爷和乌拉纳……”
“怎么不说了?”
梁九功干笑了笑,“奴才也说不好,反正王爷爱这马爱的从不舍得骑。”
我哦一声,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哪里呢?略略回头,我向那眠轿的地方张望了一望,却见十四皇叔策马驰来,于是说:“小梁子,回去吧。”梁九功没动弹,只是答道:“格格,骑马不好玩么?不好玩的话,奴才让照雪快着些。格格,再骑一会儿吧。”我不置可否,因我想见十四皇叔,却也想骑马。再次回了头,景象是另一番了,额娘拦在十四皇叔的马前面,为什么?
这时候,那天地交界的烟尘渐卷渐浓,而轻烟飞上了天,变作云;重尘落下了地,变作沙、变作土,在这滚滚沙土之间,隐隐的旌旗招展,是皇阿玛的銮驾到了。亦有马蹄声嘚嘚,由远及近,却是十四皇叔焦急的踏马而来。久候的那些臣子们,有的讨好作揖,有的巴结哈腰,有的恭敬打千,一致的全是问候语,“王爷——”
十四皇叔未予理会,他怒目横视,几乎咬牙切齿,“梁九功,你个好奴才!可真是我多尔衮养的好奴才!”梁九功一哆嗦,松了手中的缰绳,跪地磕头如捣蒜。我不明所以,“皇叔?”十四皇叔敛了怒气,多少悲哀的看着我,许久,叹息着叫我,“真儿。”
如此神情,如此语气,莫名的让我想到了苏茉儿那一脸的凝重,近乎沉郁的凝重。
他们都怎么了?
众大臣很识趣,商量好的一般都退了后,战战兢兢,唯唯诺诺。
銮驾将至,无人再敢出声,何况走动?梁九功仍跪着,面如死灰。额娘不知何时来的,她轻声命令道:“小梁子,这儿没你的事了,还不快下去。”梁九功巴不得的谢恩,跪爬着急忙走开了。十四皇叔瞅了眼额娘,居高临下的目光里不再有温柔,却也什么都没有呀,就像他的表情,是无表情。可他勒住缰绳的手,非常的用力,用力的都能看到那指关节泛白,似露了骨。他深深叹一口气,下了马,也要抱我下马,额娘却阻止他说:“真儿是个孩子,不用讲那么多规矩,王爷,就让真儿待马上吧。”
十四皇叔怔怔的,片刻后,喃喃道:“我怎么像是不认识你了。”
额娘的脸色骤然煞白成一片,她强撑着笑了笑,便去紧紧盯着前方了。日耀如金,草浪翻飞,有三骑飞驰,将大军遥遥甩开,当先者着蓝缎铠甲,盔上的红樱艳涔涔,阳光中愈发的像鲜血,正是出征前宸妃为皇阿玛亲手所制。只是,皇阿玛忽然在百步外勒马停住,大军也随之停止前行。一阵风起,不合时宜的有些凉,却让一切都静止。额娘的脸色,已恢复了正常,红润饱满的如同一朵怒放的花。
十四皇叔还是没什么表情。
皇阿玛始终未动,但他身后的那两骑仍旧狂奔,但中途有一骑调转了马首,重回到大军当中,我认出那是十二皇叔阿济格。余下的那一骑,马蹄飞溅,不管不顾的冲撞来,尚有段距离呢,我就听到十五皇叔兴奋的脱口而出,“额娘——”
十四皇叔在同一时间,又瞅了一眼额娘,冷冰冰的。
然而,当十五皇叔挨到近前,他却满脸的失望与落寂,似乎又是不信,怅怅然的问,“真儿,怎么是你?”
我不解,“当然是我。皇叔,不是我还能是谁?”
原来,十五皇叔的那一声额娘,叫的是我。是我?竟然是我!心里仿佛塞满了湿乎乎的稻草,没一点闲暇的能让我想想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十五皇叔叫我——额娘——辈分逆乱了吧?!乱糟糟。
恰此时,十四皇叔喝斥道:“多铎,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呢?还不给我下马!”
十五皇叔下了马,疑疑惑惑的也瞅着额娘,喘息未顺,却问,“玉姐姐,是你?”
额娘坦然,“是我。”十五皇叔追问,“为什么?”十四皇叔气急,“多铎,你还问?!”额娘的嘴角抽动了动,转看十四皇叔,压低了声音道:“多尔衮,你有气就冲我来。”十四皇叔没理睬额娘,径自翻身上了马,他狠狠的打马,仿佛发泄似的,那马吃痛,扬蹄嘶鸣,疯了一样的去迎接皇阿玛。十五皇叔沉吟着,又问了那一句,“玉姐姐,这是为什么?”额娘哀戚,“多铎,事已至此,别问了。”
在那一个时刻,在那一个年纪,我根本听不明白额娘、十四皇叔与十五皇叔的对话,但也会依稀的察觉,那谈论的内容与我不无关系。因此,我很认真的看着额娘、看着十五皇叔,连皇阿玛到身边了都不晓得。事实上,除却铠甲,我根本就认不出面前的人是皇阿玛,平常日子见他我总垂着头,怀一颗畏惧的心又怎么敢直视他?况且这样垂头的机会,也是少之又少啊!但印象里,皇阿玛绝无此际的粗犷、豪迈,是不是喀尔喀的风沙改变了他的容貌?蒙古大漠的风沙……我只能作如是想。
额娘拉拉我的手,提醒着,“真儿,叫皇阿玛。”
没等我开口请安呢,皇阿玛一伸臂膀,把我抱到了他的马鞍上,环住我,亲亲热热的宣告着说:“朕的小公主,朕美丽的小公主。”旋即在我的脸颊上亲了亲。对这突如其来的宠爱,我并不习惯,可额娘一心一意的期盼着皇阿玛能喜欢我,那么,我也要努力的让皇阿玛喜欢我。反身也抱住了皇阿玛,我将脸贴到那被太阳照的热热的铠甲上,绣五彩云龙在铁叶间忽隐忽现,我撒娇的说:“铠甲好硬哦。”
皇阿玛笑,“那是真儿你太娇嫩了。”
蓦的,我看到尾随着皇阿玛的十二皇叔,他也在看我,忧心忡忡的看我。相较霸道无常的十四皇叔,相较狂傲不羁的十五皇叔,十二皇叔是没性情的,也就没有喜怒哀乐,整个一块木头嘛。我以前曾听到过这样的话,“英武郡王呐,他只会谨小慎微的讨咱们皇上的好,无一丝一毫像睿亲王和豫亲王的胞兄!真怀疑他是不是乌拉纳拉大妃所生……”这般被瞧不起的十二皇叔,居然会忧心忡忡,不太可能吧?我大概是理解错了。
但我只要不理解错皇阿玛对我的喜欢就足够了,毕竟,这会令额娘开心。而额娘开心,我就开心。幸亏我的理解对了,那日起,皇阿玛宠我宠上了天,不仅允我像皇兄们那样的读书识字、骑马射箭,还许我参朝观政,胡乱评说。满朝上下,甚至后宫内外,皆道:“八公主真有福气。”
此外,皇阿玛对额娘的态度也明显的不一样了,时不时的,他都会想着来永福宫啦。虽然我们满人讲究抱孙不饱子,但他偶尔也会抱一抱福临,叫一声,“福哥儿。”宫里向来的跟红顶白,永福宫的地位当然也不一样了,贵妃、淑妃会常来走动,就是皇后,她也肯分了权,让额娘帮着她协理协理后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