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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开篇+过程+结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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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花飘,杏花飘,飘到村外的杏花桥,
杏水迢,杏水迢,迢迢追着那杏花窑……”
已是日薄西天时分了。
许清流右手拎了两坛刚从杏花窑打来的酒,忍不住回头目送杏花村里的孩童们一边唱着歌谣一边欢快跑回家的身影,唇边不自觉勾起一抹笑意。
“许先生,许先生!”
忽闻一阵疾呼,一侧头,哦,原来是隔壁张大哥家的小柳。二八年纪,一身翠绿,到底是孩子,跑得连盘好的发髻也歪斜了。
“慢点,小心摔倒。”许清流将酒坛随手放到一旁,迎上几步,问道:“小柳,可是张大嫂有事吗?”
翠衣女孩双手扶膝,略喘了几口气道:“恩……我娘问先生明天中午有没有时间……我家刚杀了头猪……”
许清流笑道:“好啊。张大嫂炖的猪肉可是令我垂涎三尺呢。”
小柳看他俊逸的脸含笑,颊上更添两抹绯红,一低头又瞥见地上的酒坛,犹疑道:“先生可是……又要去杏水边打渔?”
“正是。”
“那先生可要小心了……听村里的老人说那河里淹死了不少醉酒的人呢……好像还有谢家小姐……”话音未落,人已跑远了。只见那翠衣少女跑了几步忽又停下,回头大喊:“先生明日午时定要来啊!”
许清流笑笑,回身拾了酒坛,慢悠悠地向杏水踱去。及至杏水,夕阳已在天边半遮半掩了。他整整衣襟在河边坐下,拍开一坛酒的封泥,缓缓倾入河中,喃喃自语道:“落日熔金,夕辉残照,真是残照……”
“呵,清流你不是以打渔为生么?怎么自从相识来没见你撒过网,今日倒又学起那酸秀才来了?”
随着银铃般的娇笑响起,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也隐没在了天边。
许清流随手把空酒坛放置一边,对身边渐渐实体化的纤细身影道:“小姐说的极是,可我是打渔的,是酸秀才,不也是谢小姐你的酒友么?少了我,谢小姐又该去哪里喝这‘杏花酿’呢?”
谢忧高挑秀眉,一把抢过他怀里的酒坛,恨声道:“跟我你就伶牙俐齿起来了!对那些村民偏生一副温文无害的模样!真不知该说你脸皮厚还是圆滑世故!”
“小姐此言差矣,难道小姐不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便是为在下创造的吗?”
谢忧抱着酒坛,无语。
看着许清流那表面温和实则毒辣的笑,她恨不得将酒坛狠狠地砸到他的头上!
仿佛是意识到声旁那鬼的怨念越来越强烈,许清流假咳一声,道:“小忧,我记得十日之后好像是你的生辰。”
谢忧咬着牙收回酒坛,道:“我都死几十年了,连谢家人都搬得一干二净,你怎么知道?”
许清流摇头晃脑:“山人自有妙计。”
谢忧的酒坛又举了起来。
“好了好了,快点想一下,想要什么礼物吗?”
谢忧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他,刚要开口,就被他打断。
“事先说好,要在我能力范围之内的。”
星星黯淡了。
她撇嘴道:“你不过区区一凡人罢了,又是个穷打渔的,我又能指望你什么。”
“我虽然穷,却还有钱替你买来几十坛杏花酿,随你喝个够。”许清流一顿,话锋一转:“直到现在我也没想通,你堂堂一大家小姐,怎会喝酒?又何至于喝酒喝醉到溺毙于河中?”
谢忧冷笑道:“我是自杀的。”
“恩?”
“谢家表面上来此避世,实则与官与商暗中勾结甚广。我乃谢家嫡女,自是要送去联姻的。呵,本小姐早看不惯他们那副你争我夺表里不一的嘴脸,偌大个谢家百十来人,又有哪个真心对我!纵是死了,也定不让那些人好过!”
“原来如此,怪不得你死后灵体仍在,久久不散,怨念所致啊。”许清流瞄了一眼她怀中的酒坛,复道:“那你投河前喝酒,莫非是为了壮胆?”
谢忧默然。
许清流笑了一笑,看着她道:“看你年纪,应不过十八。”
“……十七而已。”
许清流见她情绪低落,便大笑吟道:“曹孟德有诗云‘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谢大小姐,如此良辰美景可不要辜负了,来尝尝渔夫我花了十文钱打回的杏花酿可有昨日的好喝?”
月如银弓,高悬于九天之上;夜色如秋水,漫泻于人世之间。杏花村灯火寥寥,已是黑沉一片了。
许清流仰头灌下一杯酒,唇角略勾。
这世上,隐是为了明,退是为了进,表里不一有人鬼之分的何止他一个?
及至次日,醒来时已约辰时了,明亮的太阳高高挂着。
许清流懒懒地在床上滚了又滚,又耗上了些时辰,才起床清洗。
“先生在吗?”
“在,稍等。”他打了一个呵欠,揉了揉眼,慢腾腾地去开门,马上换上温柔浅笑。
“啊,先生。”门外的少女立刻红了脸,手指无意识地卷着衣角,低头道:“那个……那个……”
“可是要开饭了?”
许清流笑道,顺便打量了一下小柳。今日她身着一袭浅黄的布裙,白色花纹滚边,又用银簪绾了个髻,将少女的风情体现得淋漓尽致。
果然,这丫头对他有意思。
许清流嘴角不自然地抽了抽,暗想,幸好留不了几日了,这风流债还是少惹为妙。
“小柳今日很漂亮,”他伸手,向长辈一样抚了抚她的头顶:“走吧。”
左转,走十步;再左转,到了。
“娘,许先生来了!”
许清流随小柳进了院子,见桌子上已摆好了四菜一汤——丝瓜炒肉,榨菜炒肉丝,炖猪肉,红烧肉,猪肉丸子汤。
真是丰盛啊!可惜,恐怕以后吃不到了。
“许老弟,来,这边坐。”
“张大哥,清流屡次叨扰,实在过意不去。”
“许老弟说什么呢!大家都是邻居,太见外了不是?”
“还是多谢张大哥了……”
在客套中,四人纷纷落座。
“许老弟,你来杏花村一年已久,怎不见许妹子?”吃着吃着,对方终于按捺不住了。
许清流停筷,笑道:“不瞒张大哥,在下虽二十有五,但并未婚娶。”他瞄了一眼闻言整个人都坐得更笔直的小柳,又道:“在下虽读了几年圣贤书,但未有所成,一时抑郁,也是应故人约而在杏花村暂住,大概过些时日在还是要回去的。”
面对许清流的微笑宛然,对面那人有些不自然----毕竟,意图还未说出便被明确地拒绝,心里未免有些泄气。
“看许公子这样的气度,必定是名门出身了。”
唉,这么快就“先生”改“公子”了。
“呵呵,张大哥过誉了。许家只是薄有资产罢了,算不上什么名门。”
“许公子真是谦虚……”
剩下的时光在对方刻意奉承和他的“谦虚”之下被打发了。
到了傍晚,许清流照例拎了两坛酒,向杏水走去。
“文竹,留步。”
许清流身形一顿,脸上的笑意瞬间转化为严肃与恭敬。他转身,向来人深鞠一躬:“春使文竹恭迎帝君陛下。”
来者的身影仿佛融在了炫目的夕阳里,不可直视,不敢直视。
“三世已尽,善恶只在酒泉仙侍一念之间。虽然她亦是你的侍女,文竹,勿要强求,切记。”
“文竹谨遵帝旨。”
来者笑了一笑,调侃道:“你总是一副严谨模样,本君又不是冥王,你怕什么。今日只是顺便路过而已,别想太多。”
话音落地,人已不见了。
许清流伫立良久,黑沉的眼中喜忧莫辨。
杏水边,谢忧藏于一棵树的阴影下,含笑望着他。
“清流!”
他稍一愣,立刻跑过去:“你傻了吗?!做了几十年水鬼难道不知夕阳杀伤力最强?!万一被沾上你必定魂飞魄散!”
谢忧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他横眉立目,喝道:“你还敢笑?!”
“认识你这么长时间了,第一次见你发火,”她笑得狡黠:“你是在担心我吗?”
许清流定定看着她,未言,却将她护的更严密了。谢忧也收声,二人静静依偎在树下,等待太阳下山。
谢忧看着许清流被夕阳金色光芒晕染的模糊的脸,心里不舍之情愈加泛滥起来。
“清流,其实……我现在不怕阳光的……”她犹豫道:“你知道,自杀之人不能转世,除非被冥王允许找替死鬼……我还想多看你一会……”她语无伦次。
许清流看着她,黑沉的眸子仿佛能看透她的思想一般:“小忧,你接到冥王的赦令了?”
“啊,清流太聪明了,害得我连一点成就感都没有……”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挣扎着被黑暗吞噬,谢忧离开他的怀抱,向河边走去。
“你看,我盼了几十年的赦令终于到了~十天后的午时只要找到替死鬼我就可以重入轮回,做个真正的人了,清流你也该为我高兴的……”
世人都说鬼不会流泪,那滴滴打在河里泛起涟漪的是什么?
许清流心下涩然,上前将手搭在那单薄的肩膀上,道:“这是好事,怎么哭了?”
“清流,你昨日问我想要什么礼物,我想好了。”
“你想要什么?”
“这些日子带我尽兴一玩吧!我只要在夜晚回到这里补阴气即可。”
“若我带你上街,别人看我一人自言自语,岂不吓死?”
“许清流!你就不能正常一会儿吗?!”谢忧怒极,狠狠瞪了他一眼。
“遵命,大小姐~”
搭着村民的牛车,一人一鬼向离杏花村最近的小镇驶来。这镇子也真是小,一条大街贯穿了整个镇子,而房子全都依街而建。不过,即使如此,也让几十年未离开杏水的谢忧兴奋了好一阵子。
许清流半坐在车沿上,凝视着越来越近的、被浓重黑气笼罩着的小镇----那黑气,是最低等的鬼怪所带有的。恐怕,小镇里的人凶多吉少。
对于鬼怪来说,吞下谢忧这种罚下人间道的仙灵可以使他们进化,而且仙灵都没有反抗能力,可以说百利而无一害。而他们却碍于许清流三百年前下的禁制不敢动手。如今禁制松动,他们也都蠢蠢欲动了。
呵,肮脏的东西,仙灵岂是你们能染指的?!
许清流不屑地勾勾唇角,手下掐了个法决,赶车的村民突然道:“许先生,我还有急事,就先送你到这里了。”说着,自顾自地赶牛回程。
谢忧赶紧从车上飘下来,莫名其妙道:“这村民怎么回事?怎么跟中邪了似的?!”
许清流微微一笑,道:“可能真的中邪了吧,这沿途风景也不错,慢慢走去也是种享受。”
街上人来人往,人声鼎沸,热闹至极。
许清流微微停步,压低了修长的眉。
这表面的热闹下暗暗流动着一股黑暗腐烂的气息。
“啊!清流,快过来看这个!”
他一晃神,那鬼丫头已跑到一个卖首饰的小摊上,指着件首饰兴奋地大喊;而那小贩神情木然而狰狞,双眼灼灼地盯着谢忧,见谢忧一回头,又恢复正常样子招呼起来。
呵,真有意思。
许清流笑容未变,快步走向谢忧。
“清流你看,这玉上的花纹像不像酒坛子?”
“恩?我看看。”
许清流拿起玉佩,装模作样地看着,实际上暗盯着小贩的反应。
“呦,公子你可真是好眼光,据说这玉佩是当年XX家……”
“小忧,我看这不是一个酒坛子。”许清流将玉佩移近谢忧,看那小贩贼眼果然更亮了。
“谁说不像,明明就是嘛!”
“我没说不像,我是说这是两个酒坛子!”许清流一翻玉佩,果然背面有个一模一样的纹路。
谢忧无语。
“好了,这玉佩玉质浑浊、品色下乘,没什么好看的,去那边再逛逛。”他说着,随手将玉佩放了回去,扯着谢忧向前走。
既然这街上的东西都不是人,那明目张胆地与谢忧交谈也没什么忌惮了。这些肮脏东西也真是不长眼,敢把主意打到谢忧身上!
许清流的笑意更深。
谢忧就像只出了笼的鸟儿,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在人中欢快的穿梭着。翠眉似黛三分弯,杏眼星眸点绛唇。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一举一动都蕴含着醉人的风流姿态。
这三世的劫,已到最后一世了吧。
谢忧,谢忧,不要让我失望……
走着逛着,遇到一群杂耍艺人。谢忧拉着他就挤进去看。只见一秀丽少女绾着双髻,手持细棍转着盘子,一圈一圈地绕着;一胸肌发达的壮汉表演着喷火,惹得谢忧一阵一阵地尖叫;最中间是两个汉子正表演“胸口碎大石”,而周围的人时不时往里扔几枚铜钱,热火朝天地聊着。
一切都如此美好,但美好中披着人皮的可不都是人。
许清流从袖中摸出一个青色玉瓶,递给谢忧,道:“看看这里面有什么?”
“恩,啊?”谢忧回头,接过瓶子:“这个瓶子真精致,你从哪里弄来的?”一边说着,一边低头去看。而那些表演杂耍的瞬间变了脸色,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冲了过来。
许清流勾起一抹轻蔑的笑意,谢忧瞬时化作一缕青烟充入玉瓶中。
那些东西见状则愤怒地撕裂了人皮,狞笑着探出扭曲的头来,扑身上前抢夺他手中的玉瓶。
所以说,如果没实力千万不要惹到身边的怪物,他们会毫不顾忌地撕裂人皮,向你攻击。
许清流笑着将玉瓶纳回袖中,掐了个法诀,人已在数丈开外。
“呵。”
狭长的眸子一凝,脚下的镇子开始剧烈晃动起来,土地从他的脚下裂开一条又一条缝隙,殷红的光蠢蠢欲动。
无数的怪物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
他笑道:“起吧,不用客气。”
炽热的岩浆从裂缝中喷薄而出,遮天蔽日。
一时间,怪物的嘶吼声,皮肉腐烂的嗤嗤声,响作一团。
十天时光转眼即逝,那天谢忧进了瓶子后便睡着,许清流便以她受不住阳光而昏睡为由搪塞了过去。
这些天他们去了许多地方。
开满桃花的山谷,清幽冷寂的竹林。泛舟于烟波江上,饮酒于月下花前。
“清流,这些天去过的地方是我几十年都未曾去过的,这些天的快乐也是几十年未曾有过的……若再给我十天,该多好。”
许清流坐在树下,看谢忧浸在水中挥起涟漪的身影,心中百味杂陈。
午时,到了。
远处有一抱着几个月大婴儿的妇女,缓缓行来。
许清流掩在衣袖下的手,握成了拳。
谢忧呆呆望着离她越来越近的妇人,道:“竟又是个女子……”
妇人在一人一鬼注视下登上了杏花桥。
“杏花飘,杏花飘,飘到村外的杏花桥……”
风吹落一树杏花,洒在了桥上。那桥仿佛经不住这轻轻的花瓣一般,只闻“吱嘎”一声突然从中间断为两截!
“啊!”
妇人抱着婴儿齐齐落入水中,慌乱中抓住了一块浮木,将婴儿放在了浮木上,刚想推着浮木向岸边扑腾,脚下却猛然一股大力传来。
“救命,救命啊!”
妇人凄惨的号呼着,挣扎着,无奈却抗争不过谢忧。
浮木上的婴儿仿佛意识到母亲即将离自己远去,竟也哇哇大哭起来。
可周围出许清流外,无一人。
他闭眼,索性偏过了头。
渐渐的,只闻水声哗哗一阵清响,沉寂了。
罢了罢了,都是天命,他与她,注定形如陌路。
“喂!许清流!还不过来帮忙?!”
谢忧吃力地将妇女和婴儿推至岸边,脱离般地伏在草地上,身后水迹宛然。
许清流愕然瞪大了眼。
神界
“……百年前,酒泉仙侍谢忧私盗酒泉珍酿,镜元帝仙怒而贬之……今三世劫过,因罪仙谢忧在人界心怀慈悲,念其心向善,特赦,复原职……”
宜修阁里,许清流端坐在桌旁,笑问:“当时我以为你要淹死那妇人,怎又心软了?”
谢忧道:“毕竟要害一人性命,心中本就犹豫不决,见是一女子,更犹不忍……正下手拉她,突闻婴儿啼哭之声,一想若妇人死了,这孩子又该如何?”她顿了顿,看向窗外。“还是罢手算了,一是积了阴德,二是……又能与你多相处些时日……”
许清流笑着将酒杯斟满,道:“一会儿我便去玄度帝仙那里求了姻缘,小忧,你可愿下嫁于我?”
谢忧但笑不语。
窗外的夕阳,光芒愈盛了。
“杏水迢,杏水迢,迢迢追着那杏花窑,
杏花窑里的酒儿好,坛坛撒上那喜鹊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