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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叁叁 ...

  •   双成近两年来,随他师傅傅山四处游历,行医济世,开春时正到了江宁一带。双成来信说,他去探望了阿福。信上说,如今阿福功夫了得,只是仍旧是个孩子,性情莽撞了。又说,阿福很想念我。阿福告诉双成,彦之曾数次前往栖霞寺,说要带他来京,与我团聚,却又几次三番没了后文。阿福问双成,我这个姐姐是否已经忘了他。信读到此处,我不觉胸中闷气,仿佛一块大石压在心头。我又何尝不想与他团聚,只是山高路远,不是说见就能见上一面的。而且当下时势,避隐于寺庙总归比随我寄居平康坊要好些。
      双成写信时是三月中旬,正要离开江宁,前往凤阳一带。信中提到,当时彦之又去看望了阿福一次,因此阿福期盼着这次能随彦之入京。
      我收到信的时候已经是四月。顺治九年四月,暮春时节,正是春花凋蔽、夏花方兴之时,暗涌已久,洪门终于爆发内乱,一时间这个庞大的组织忽然要变得四分五裂。陈永华携彦之返京,试图力挽狂澜,以游说之辞收服人心。然而现在已经不是春秋战国之时,士以嘴治世的时代早已成为过去式。若是想不损一兵一卒,单以唾沫得复天下,那么这江山又怎会易主于马背上女真人?
      但是,我并不关心这些。我不过是个傀儡。我关心的只是,他们这次回来依旧没有带回阿福。
      虽然陈永华、彦之二人及其他部分的忠心的洪门门众以各种身份客栖于平康坊,但是平日里我仍旧很难见到他们。半月以来,我与彦之竟然只匆匆见过三面,就连对话的句子,都能用十个手指头数出来。尽管对话不多,我却不记得我们都说过什么,我只记得第一次,彦之对我说:“这次回来得突然。”
      我知道他是个信守诺言的人,尤其不愿失信于我,只是这诺言实现的过程太艰难。我不想再为难他,也或许是我已渐渐心不向他。有时,我甚至会觉得彦之可怜,我自己是陈永华的傀儡,他又何尝不是陈永华的傀儡呢?
      到了四月下旬,才难得的又见彦之一面,那天正是凝华的大喜日子。
      王大人的原配夫人病逝已逾三载,一直没有再娶。自从遇到凝华,二人情投意合,王大人也不在意凝华出身,只叹息她身世可怜。于是王大人准备过了年节就为凝华赎身,奈何他为官清廉,并无太多积蓄。他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四处筹措,再加上凝华也曾积攒了些钱财,如此这样才凑足了赎身的本钱。王大人与凝华二人,选了个黄道吉日,将赎金交由郑姬,换回凝华的卖身契和郑姬亲笔写的赎身文书。王大人拿着这两样东西,一刻都不能停地去了北京教坊司,又花了不少银两上下打点一番,这才令凝华脱离了乐籍。
      凝华说:“仲游素来廉正,最是鄙弃行贿之徒,而今却为了我行他不齿之事,我实在心有愧疚。”
      “与人交际,疏通关系,免不了是要有些花销的,怎又能说是‘行贿’呢?”蒹葭劝慰她,说,“而今脱籍,觅得良人,总归是好的,莫要再东想西想了。”
      既然脱离乐籍,便无须再称花名。凝华自幼离了生父母,在远亲家做养女的,她也不记得自己原本的姓氏,远亲家姓“花”,于是被唤作“花儿”。后来远亲家的主母将她卖到了平康坊,郑姬便为她取了“凝华”这个花名。凝华之名,原是取自沈约的诗句“凝华入黼帐,清辉悬洞房”,指的是月光。王大人便藉由苏轼的词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为凝华更名为“婵娟”,以“花”为姓。我们玩笑说,她日后便要自称为“王花氏”了。
      婵娟走的那日,我们小聚了一下,喝了些酒。我们心情复杂,一面为婵娟从良而欢喜,一面又为日后难以相见而难过,时而抚掌欢笑,又时而抱头痛哭,悲喜之间不免多喝了几杯。酒是自清若空沽来的佳酿,不仅香醇味甘,后劲还足。我有些头晕,就先行离席,想要去□□中吹吹风,清醒清醒。
      甫入□□,就听到一阵笛声。我循声而去,彦之独自一人在池边,对月吹笛。些许日子不见,他的身影竟有几分单薄,走近一看,脸上清瘦得没有一点肉,而且一脸倦意。
      我说:“你瘦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抱住了我。我问到了淡淡的酒气,却不知是我自己身上的,还是他身上的。我觉得心疼,于是环住了他的腰。他的头埋在我的肩窝,呼吸渐渐均匀。
      我看见树影婆娑,月光黯淡。夜风很凉,夹杂的酒熏的味道。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静夜之中,出奇的响亮。
      彦之说:“回屋吧。”
      “我想吃面,”我说,“我让双喜去下两碗面,可好?”
      我们回屋后,彦之陪我吃面,也不多说话。喝了两口面汤后,身子也暖和了,头也不晕了。
      彦之的食欲似乎还不错,将我剩下的大半碗面也吃了。我问他:“吃饱了吗,还要不要再盛一碗?”
      彦之便将面碗递给了双喜,我嘱咐双喜再给他煮一个荷包蛋。
      双喜走后,我俩面对一张空桌,略有些尴尬。我正想着要说些什么,双手忽然被彦之捉住,捧在他的手心里,他说:“再过些日子就会好的。待我从滁州回来,我就去求父亲将我俩的亲事定下来。”
      我下意识地想抽回自己的手,但是他攥得太紧了。我垂下头,只说:“儿女情长之事,还是容后再议吧。”
      彦之却锲而不舍,问我:“宛儿,我娶你,你愿意嫁给我吗?”
      “我……”我不知道。因为陈宋两家指腹为婚,宋宛与他有父母之命,所以我一直认为长大后自己迟早会以宋宛的身份嫁给他。我并不排斥嫁给他,我曾经将他视为我全部的依靠。然而时过境迁,我渐渐发现很多事情和我想的不一样。很多事情可能不一样,很多事情也都变得不一样。
      双喜端着热气腾腾的面进了屋子,于是打断了我们俩,我也乘机抽回了自己的手。
      彦之吃完面后就走了,也没再提嫁娶的事情。只是临走之时,他突然提醒我要小心孙氏兄弟,说早就怀疑他们有贰心。
      彦之说:“宛儿,等我。”
      之后一连几日,我都睡不着觉,只是浅眠,却仍旧是断断续续地做梦。我梦见的正是之前踏青时候的事情:
      那天,王大人与凝华、蒹葭、瑶姬以及李公子一行,在行完花令之后,又觉得无趣,就相约上山去走走。而我喝了太多酒,有些难受,便留了下来。原本双喜一直陪着我,期间她去小解时,我倚靠栏杆休息。忽然听到一阵凌冽的风声,肩头一疼,我睁开眼,发现肩膀上的衣服被划破了,回头只见一枚长镖插在亭柱上。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又有几枚长镖射来……梦中的我仿佛被点了穴一般,不能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长镖穿过自己的胸膛。
      我吓得醒了过来,想想那日的情景,仍旧后怕,好在我趴在地上,躲过了那些长镖。后来双喜小解回来,见我匍匐在地上,还以为我是醉的。其实她不知道,我害怕得发抖,眼泪都沁进了蒲团里。
      我反反复复地梦见那惊魂的一段,有时梦会跳转到当得知世容死讯时孙世宁暴跳如雷的模样,有时我又在梦里听到彦之说“提防孙氏二子”。我并没有证据,却因为这反反复复的梦魇,越来越忍不住怀疑那日暗下黑手的是孙氏兄弟。
      我原本是更加怀疑郑姬的,我发现她对董鄂的身份十分在意,也曾三番两次地探询我与董鄂的关系。
      有一天,双喜见我在发呆,便问我是否身体不适,她说我的脸色太骇人了。
      我怔怔地问她:“双喜,我是洪门名义上的门主,会有人想杀了我吗?譬如……譬如郑姬?”
      双喜吓了一跳,张望了一番,才小声说:“郑姬虽不善,然我认为她不敢……”她打量了我片刻,问我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她,或是郑姬把我怎么样了?
      我摇摇头,说:“洪门局势不稳,我担心郑姬会将我作弃子罢了。”又说,“你说的对,她还不至于加害于我。”
      “你却也说得对,当下局势不稳,我听闻洪门内忧外患,你要多加小心才是。”
      洪门内乱,根基动荡,自然招致外患。分裂之争尚未平定,听闻朝廷已经着力要攘除洪门,近日来连连张贴告示,悬赏抓捕洪门或疑似洪门门众。
      有时,我坐在庭中,都能听到墙外的因暴吏拿人而引起的哭嚎声。我听得心惊肉跳,总觉得那些残暴的官吏下一刻就要从后门夺门而入一般,于是我逃似的跑回了屋子。
      心神不宁时,我就画画、写字。我画莲花,明明是盛开的模样,却连双喜都看得出来那花没有生气。我望着纸上的莲花,恍恍惚惚,仿佛看到了叠影。手中的笔也握得不稳了,一大滴墨汁沁在了纸上,刹时晕染开,我瞧着那团黑墨,像是要将我吞噬一般……
      醒来的时候,身边的大夫正在切脉。他见我醒了,就问我近来身体有哪些不适。
      我胸口像是堵了一口气,吐不出、咽不下,心跳得也厉害。我嘴唇都干起了皮,说话声音嘶哑:“近来睡眠浅,常有噩梦。心悸得厉害,胸口堵得难受。”
      大夫抚着白花花的髯须,沉吟片刻,告诉双喜:“姑娘这症状不像是生病,倒像是中了毒。却是微毒,时日尚短,便还不足以致命。”
      大夫交代了些事宜,要双喜将我平日里用的餐具、茶碗都换掉,仔细清洗。又写好了药方,让随行的小童去抓药送来。
      双喜送了大夫出去,回来时坐在床边生闷气似的。
      我得知自己中毒,自然是后怕的,将这段时间里前前后后的事情串起来,更是觉得脊背发凉。但见到双喜这般模样,只好打起精神来,劝慰她:“我还好。”
      “你与坊中姑娘们素日无怨,待妈子、丫头和龟奴们也算和善,谁会毒害于你呢?在这平康坊中,咱们的吃食、用度全都倚仗郑姬,莫不是如你所说,她……” 双喜大约也是气急了,像是认定了是郑姬所为一般,腾地站起身子,说要去与她理论。我拉都没来得及拉住,就见她跑了出去。
      忽然听到门外“哎呀”一声,像是双喜与谁撞了个满怀,继而双喜就领了大夫的小童进来。
      那小童年纪尚小,精瘦精瘦的,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像极了小猴子。他嘴巴甜,冲着双喜“姐姐,姐姐”地叫,嘱咐完双喜煎药时的禁忌,又不忘加一句:“姐姐日后吃饭喝茶,仔细些,最好用银针试试。”
      小童收拾东西时,自顾自地说:“那些个下毒之人,最是可恶。慢毒则量微,一时半会儿不致死,却很折磨人……”
      小童话还没说完,就被双喜赶了出去,斥责他:“在这儿胡乱说些什么打发时间,也不怕回去晚了让师傅怪罪?”
      双喜回来,瞧着那几包药,横眉努嘴,说还是要去找郑姬说道说道。即便不是郑姬所为,我在她的地盘上出了事情,就是她照料我不周,双喜觉得郑姬也得负责,应该彻查此事。
      我想那小童说的话,慢性毒药折磨人,心想那下毒之人一定很恨我。我一时出神,没有觉察双喜真的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蒹葭急匆匆地来了,说是双喜惹恼了郑姬,被郑姬关了起来。她说:“双喜平日不是这般胡来的人,今儿个怎的这样冲动?”又见桌上有药,就问我,“你病了?”
      我叹了口气,说:“若是病了,双喜也不会这样着急。”
      我也顾不得穿衣,披上披衣就跑出去找郑姬。
      蒹葭随后跑了出来,拉住我,说:“眼下不是时候,郑姬正在气头上。”
      我说:“双喜今日虽是冲动了些,但她倒不是口不择言的人。”
      “唉,也不全怪双喜,谁让她赶上了呢?”蒹葭说,“有一位唤作‘厄勒’的公子爷,据说是包衣骁骑参领厄尔登额大人的幺子,今日来说要赎了杨花姑娘。谁知那杨花姑娘不愿意,正和郑姬闹着,双喜就去了。”
      “我若不去,双喜还指不定受什么苦呢。”我说,便执意要去找郑姬。说话间,就瞧见了黑子,我问他,“可有见着郑姬?”
      黑子说:“小姑奶奶,郑姬今儿个气儿不顺,听说方才杨花姑娘和双喜姑娘都受了罚,您就别去凑热闹了。”
      “我凑什么热闹?”我瞪了黑子一眼,说,“难不成我要故意去惹郑姬不高兴?”
      “您这架势,难道不是?”黑子缩了缩脖子,就躲远了。
      蒹葭拉着我,说:“你自幼在这儿为客,郑姬固然是要给你面子,你又何必这个时候去硬碰硬呢?双喜虽被关了起来,却吃不了什么苦头的。你且回去休息吧,不是正吃着药的吗?”
      我正犹豫间,瞧见郑姬领着两个妈子、一个丫头,从楼上下来。没来得及多想,嘴上就先叫住了她。我匆匆走过去,她瞧我一身装束,落魄不整的,于是抿嘴不语。
      我说:“我找不着双喜了。”
      “她一会儿就回去。”郑姬说,又上下打量我一番,问,“听说,你‘病’了?”
      “小 ‘病’冒头,得亏医治及时,尚无大碍。”
      “前些日子,我得了一套西洋银器,篆花的碗碟和勺子,纹饰新奇,还有几分精巧。晚上我派人给你送去,你要是喜欢,就留下。”郑姬说罢,就领着妈子、丫头下楼去了花厅。
      我刚回房间,阿德就领了双喜来,还带了一套银质餐具,一碗、一碟、一刀、一叉、一勺,还有一盏小酒杯。我拿起岔子看了看,柄上篆着几朵蔷薇花,还刻着几个花体手写的字母,好像是“Rosa”。
      阿德说:“又有匕首,又有三角叉,唯独缺了一副银箸,也不知洋人是怎么吃饭的?这玩意儿,中看不中用,不知小姐是否喜欢?”
      “喜欢,谢谢阿德,也替我谢过郑姬。”
      “郑姬说了,要小姐这些日子好生休养。坊中近日混了不少杂人,一时半会儿也肃清不干净,小姐自己要小心。”
      “宛儿记下了。”

  •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春节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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