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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二十三章 ...

  •   过了两日,雪依然下个不停。

      不知哪个宫里的梅花早早地开了,空气里氤氲着淡淡馨香。宫中巷子里的雪都是旋下旋扫,此时地面上浮雪已无,冷风穿巷雪水凝成薄薄一层冰,我带着菊香逶迤前往坤宁宫。

      菊香边走边嘟囔:“顺公公准备好了轿子,你不用,非要自己走,冻坏了还不是得自己受罪,别人可是替不了。”

      正说着,前面忽地传来阵阵哄笑声,抬头一看,原来是胡同里扫雪的小苏拉、小太监,一边扫雪一边撒欢,不时有人摔个四仰八叉。菊香忘了埋怨,也随着笑起来。

      见我们走过,他们收了笑,肃容干着活。缓缓地走着,不觉已到坤宁宫。

      放眼望去,翠竹正指挥着十几个小太监扫雪。见我来到,她忙不迭地疾步走过来,轻拂去我身上的落雪。

      我朝她微微一笑,问:“皇后可在宫中?”

      她神色微变,面带一丝讪笑,嗫嗫地道:“皇上也在。”

      见她为难,我浅笑着道:“那待会我再来。”

      话音未落,我已转身顺着来路疾步而回,脑中空洞,不想知道他来此的原因,他毕竟也是她的夫,她的夫,她的……。后面的菊香不知轻声说着什么,我没听见,也不想理她。

      雪白的晃眼,我已不辩方向,见着路就往前走,走了一阵,抬眼看看,是御花园湖上的长廊里。整个园子已被重雪盖严,天地之间似是没有界限,都是雾茫茫的。湖边的枝枝桠桠上都挂上了雪挂,千丝万缕朔风漫卷,轻盈的雪像粉尘又像白烟在湖面上飘忽移动。

      腿脚似是已没有知觉,只是木然站着,怔怔出着神。一阵风吹来,身侧的菊香吸了口气,悄眼看我一瞬,统着手缩着肩头微垂了下去。

      朝她浅浅一笑,道:“你先回去,我待会就回。”

      菊香面色一喜,但随即面带担忧,摇摇头道:“天冷道滑,奴婢还是随着你才能放心。”

      我敛了笑,沉声道:“回去。”许是见我眸中神色无庸置疑,她匝了匝嘴,没有作声,转身慢慢朝外走去。

      仍默默站着,身上已无一丝热气。

      忽听身后脚步声传来,未回头,轻斥道:“怎么又回来了?”脚步声停在身后,手中塞入了一个暖手炉,我叹口气,转过身,翠竹站在跟前,笑道:“你以为是菊香吧?”

      手心传来了一丝暖,我微笑着朝她点点头。

      四个太监抬着暖轿已候在湖边,翠竹扶着我边走边道:“皇后一听您来过,急诏奴婢来寻你,若不是碰上菊香,还不知你在这里。”

      我深吸一口气,定了定心神,笑着道:“皇上走了?”她笑容一顿,默点了点头。

      宫里地龙烧得暖,刚入坤宁宫,暖融融的热气已扑面而来,宫里的妙鬓轻装的宫女见翠竹领着我进来,忙躬身退到两侧让开了路。

      耳边若有若无传来莺呢燕啼的女人说话声,脚下步子一缓,好像并非那拉氏一人。身侧的翠竹疑惑地轻声道:“像是来人了,刚才还是皇后一人在。”既已走到了这里,已没有再退转的道理,我扯出一丝笑,缓步走了进去。

      那拉氏笑迎过来,拉着我的手坐在她身侧,坐下后,向坐在旁边的众人微笑着颌首打招呼,却发现除齐妃外居然没有一个认识的。

      许是众人对我较陌生,又或是别的什么原因,她们眸中都带着研究,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整个房中鸦没雀静的没有声响,被她们瞧得心中有些发毛。那拉氏轻哼一声,众人慌忙端肃而坐,只是半晌也寻不出什么话来扯。

      翠竹笑着端上糕点,齐妃虚让了大家一圈,后笑着道:“妹妹们,你们一直想瞧瞧晓文姑娘,今日终是如愿见着了。”

      又是一阵被人观赏似的打量一阵,心中有些微怒,那拉氏眉宇微蹙了下,众人这才收回目光。
      那拉氏笑看着我,对她们道:“这是园子里的晓文姑娘。”她们笑着点点头,然后,那拉氏又挨个介绍着她们:“这是懋嫔、郭贵人、安贵人……。”我则是笑着挨个轻颌首,其实心中仅隐约知道懋嫔宋氏,其他则是一概不知。

      暗暗叹气,此番前来并非认亲,遂收回目光,淡然一笑,道:“我是来谢皇后娘娘赏的,那件狐皮子斗篷我很喜欢。”

      那拉氏绽出笑道:“妹妹只要喜欢就好了,以后还是叫我姐姐,这样听着受用一些。”

      我点点头,既已把想说的话表达清楚,亦没有必要再留下来闲扯,或许自己本就是最不受欢迎的一个。

      正要起身请辞,齐妃已笑道:“晓文姑娘怎会不喜欢呢?那本是做给皇后穿的。”

      心下一惊,既是如此,那拉氏怎会送给了我,难怪那日熹妃面含深意,起身朝那拉氏谦恭一礼,那拉氏忙起身拉我坐下,道:“我穿上,只显斗篷,衬得人倒不好看了,还是妹妹穿上相得益彰,人、衣都出彩。”

      说完,轻拍了下我的手。我心中苦涩,却笑对她道:“谢姐姐怜爱。”

      她朝我恬静笑笑,随即敛了笑,淡声对齐妃诸人道:“你们退下吧。”齐妃面色腾地通红,她人则是噤若寒蝉,慌忙起身向外退了去,齐妃猛地站起来,有些敢怒不敢言,犹豫了半晌,瞪我一眼甩袖离去。

      那拉氏挥手摒退了房中的宫女们,她这么一来,我倒是无法开口请退。她静静看着我,轻叹道:“以后有事派个人过来知会一声就行,姐姐知道你不想见到我们。刚才皇上也有交待,没有什么事不要去打扰你。”

      我觉得心头一热,但依然默着不言语,既是把所有人都出去,她应该不止要说这些吧。

      她沉吟一会儿,嘴角挂着丝笑,道:“这宫中就像龙潭虎穴,所有的人都盯着一个人、一个位子,人人都想吃人但又怕被人吃。如今皇子们都已渐大,朝堂里已有个别臣工有纠结同党的端倪。这本不是后宫该管的事,但每个皇子背后都有派系,皇上虽早有防范,但有些事还是防不胜防。因此在这个时候皇上不能太冷落后宫,毕竟皇上的恩宠对于妃嫔后面的家族来说是荣耀的,皇上也是需要这些家族的。”

      瞬间心口如刀绞、似火灼,但脸上却依然颦眉嫣然一笑,轻轻地道:“那是自然。”

      她默默瞅我半晌,见我面色未变一直浅笑着,她松了口气,道:“刚才皇上来时,我向他提的,在园子里也就罢了,可既然回了宫,就不能太冷落了后宫。本想遣人请你来一趟,知会你一声。可皇上刚走,就听翠竹说,你曾来过,本想着……,看来我是多虑了。”

      心如瞬间被利刃划过无数道一般,痛的彻骨,咬着牙,站起身子,强挤出丝笑道:“姐姐,我这就走了。”她凝目盯着我,没说话,可我却再也等不下去,不等她发话,疾步向房门行去。
      檐廊下站着翠竹笑着迎上来,但看清我的神色后,笑容僵在脸上,噤声默在了原地。想朝她笑笑,但再也挤不出笑,遂下阶,疾步向宫门走去。

      出了宫门,跌跌撞撞向养心殿走去,但腿脚似已不当家,沉重的迈不出去,提着一口气,一步一步向前移着。

      大殿里,已是宫灯通明。

      默站在宫门,静静看着他,此时的他只是随着案上奏折的内容时而皱眉、时而微笑……,认真而忘我。

      忽地,他蹙起眉头,随手把手中折子放在一旁,高无庸忙蹑着步走过去,轻声道:“老奴已吩咐小顺子送口讯给晓文姑娘,估莫着这会,晓文姑娘已睡下了。”

      他点点头,高无庸自案子一角端起盘子,他并没有细看,只是随手翻起一个。我身子一软,依在宫门上,捂着心口,有些上不来气,狠狠咬着下唇,很痛,但心里更痛,自坤宁宫一直忍着的委屈,在这一刻,全涌了出来。

      忽地觉得喉头一甜,自嘴角流下一股热流,紧捂着嘴,蹒跚着向外挪着步子。刚出大殿,‘哇’地吐出了一口,红艳的血在雪上向四周漫延。

      呆了一瞬,便向台阶下冲去,身后传来高无庸惊恐的声音:“晓文姑娘。”紧接着,他人已截在了前面,见了我的样子,脸一下变得苍白。

      我觉得手心粘粘的,抽下帕子,拭了拭嘴角,雪白的帕子便沾上了朵朵红花。胤禛已疾步走了过来,猛地翻开我的手,待看清帕子上的颜色,朝高无庸咆哮一声:“快传太医。”

      无力地瘫在他的怀中,目光散乱地盯着他焦急的脸,不知道是伤害了他,还是伤害了自己。忽地有些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有这样大的反应,难道是这些日子在园子里被甜蜜的日子迷惑了双眼,忘记了他是高高在上的皇上,忘了他有三宫六院,为什么不能承受这些本已知道的事实呢?

      他捏着我的双颊,痛声道:“不要再咬了,若曦,你的嘴唇已咬破了。”

      待他把我安置在床上,高无庸已领着太医到了。

      太医坐在床头,细细看了阵,蹙眉对他道:“皇上,微臣觉得还是得用药,待她昏睡后,才能松开嘴。”

      他沉痛地盯着我,点了点头,自太医手中接过药碗,捏着我的脸,慢慢往我嘴里灌药,脑子慢慢浑沌,人也慢慢失去了知觉。

      睁开眼,窗棂子外灰蒙蒙的,再看看房中晕黄的宫灯,有些不清楚此时是早上还是晚上。目光在房中游离一圈,一个熟悉的身影伏在桌上,前尘往事霎时涌上心头,犹若看到久别重逢的亲人,喜道:“巧慧。”

      嘴角一阵钻心的痛,她许是睡的极轻,猛地直起了身子,然后快步走过来,坐在床边,紧握着我的手道:“小姐,你终于醒了,我担心死了。”

      泪悄然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她边拭我的泪边道:“菊香这个小丫头,侍候人还真是不上心,如若不是万岁爷发了话,高公公定会打得她屁股开花。”

      心中一惊,支起身子,掀被就要下床,她把我摁到床上,道:“高公公正要责罚她,万岁爷却吩咐等你醒后再说,我猜想应是不想动你身边的人。”

      躺在床上默想一瞬,待理顺思路,问:“今日为何你会在这里?”

      她一笑道:“皇上吩咐,自今日起我要像以前照顾我家二小姐一样照顾你。”她唇边漾出丝苦笑,道:“这世上之事真是难说,好似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你的遭遇就如二小姐一样。皇上不册封,但却特别上心,似是寻常人家的夫妻一般,同吃同宿。”

      我想对她笑,但心酸却猛地涌上心头,抑不住,所以笑意未出唇,眸中却微热,道:“那承欢怎么办?”

      她轻叹一声道:“这些日子格格懂事了许多,你无须担心。”

      巧慧许是年岁渐大,一直絮絮叨叨地说着话,我听得有些漫不经心,眼睛无意识地盯着窗子,天色像是又暗了一些,但依旧能看到雪花如花絮似的零零星星往下落。忽听房门轻响,移目望去,原来是他。

      巧慧收了声,和站于门旁的高无庸一并退了出去,他蹙着眉头紧盯着我,面色虽清冷,眸中却闪着暖融融的光芒。我脑中蓦地想起那日的事,心中一阵锥心之痛袭来,不自觉得抚住心口。

      他面色一紧,疾步上前把我揽于怀中,轻柔地为我揉着心口,忧声道:“可是又不舒服了?”
      没有回答他的问询,只是默默看着他。

      两人相望许久,心中突地有了个主意,抬手轻柔地抚住他的脸,心里却犹豫起来,踌躇着要不要继续下去,下意识地咬唇,他忙道:“若曦,不可。”

      又是一阵刺痛,我倒吸了口冷气,他轻摇摇头,拿下我的手,欲把我放在床上,我打开他的手,摸索着解他的衣扣。

      他似是知道了我的意图,抓住我的手紧紧地搂住我的身子,紧得令我有些窒息。只在顷刻之间,他又急急地把我放在床上,快步向门外走去。心中挫败,叫道:“胤禛。”闻言,他脚步一滞,转身定定地望着我,过了半晌,他轻轻地叹口气,走过来躺在了我的身边。

      枕住他的胳膊,双颊发烫,垂着眼睑,慢慢地把他的扣子一颗一颗解开,他抓起我的手,紧握在手中,道:“若曦。”

      我‘啊’一声,但目光却仍盯在他胸前,他道:“你可知道,我为何认定你就是若曦?”

      我抬起头,看着他,他笑着道:“不说那么多巧合,如冰镇酸梅汤、畅春园湖边,还有你初见绿芜的反应,就说你被掳回宫的第一晚上,手握白羽箭,当时,我心中就确实你是若曦无疑。这世上,只有一个女人会枕着我的胳膊窝在我的怀中睡,那晚你虽不醒人事,却仍是头枕在我胳膊上,睡觉的姿势和若曦一模一样。还有你的字,那是多年练出来的,一朝一夕是不可能写成的。”

      我眸中一酸,道:“那你还忍心让我独自一人难受。”

      他笑道:“可不是你一个人难受。”他一顿,又道:“还有一点,连同房时的羞涩都如出一辙。”

      说完,他哑嗓笑了起来,我面上滚烫,脸埋在他怀中,不肯抬头。他收了笑,身子忽地紧绷,

      我心中微怔,身子一动,触着了他的下身,我一下呆着不动。

      两人静默无语,我抬起头,他道:“至于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何事,我不想问,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好。”

      心中瞬间明白他是怜惜我的身子,不再犹豫,手径自向下探去,他惊呼一声,闷声道:“若曦,你的嘴上伤口还没好。”

      我的声音轻若蚊蝇,道:“你不动我的嘴……,不就行了。”

      他闷声一笑,翻身上来,时而狂野、时而轻柔,我也丢开以往的矜持,努力地迎合着他。

      事毕,我轻柔地抚着他的背,他在我耳边轻笑道:“还想要?”

      意识回笼,笑搡他一把,他抿唇轻笑了下,翻身平躺下来,为我掖掖被角。他许是困了,一会工夫便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我大睁双眼,默默思量,不知道自已刻意在危险期和他行房,能不能如自己所意怀上孩子。

      转念又一想,觉得自己本就像黑暗夜里摸索前行的人,一个不小心就会被隐在哪个宫里的鬼魅猛兽攫了去,又怎能要自己的亲生孩儿再陷进其中呢?身子不由轻颤了下,又有些后悔刚才的所作所为。

      但渴望归渴望,后悔归后悔,这种事却是无法随自己的意愿的,遂叹口气,不再多想。

      身子极乏,意识却极清醒,脑中不停想着如果有了孩儿将会怎样,……也不停地思索史书上他究竟有几个孩儿……。就这样迷迷糊糊地,见巧慧抱着一个孩子走过来,我急忙拍着胤禛道:“孩子来见阿玛了,快些起来。”

      巧慧已笑盈盈地把孩子递过来,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儿出现在我的眼前,轻轻地抚住她细嫩的面孔,一旁的胤禛已凑过来道:“兰葸,让阿玛抱抱。”正待递过去,突见女娃儿身子渐渐淡漶,犹若一团轻烟,在房中散荡,最后湮灭无迹,我心中震惊,大叫着那个陌生的名字:“兰葸、兰葸……。”

      蓦然醒来,心头依旧乱纷纷,梦境中的一切又在脑中过了一遍。向外看去,黑夜沉沉,身上泛冷,紧紧地向他靠去,睡梦中的他也似觉察到了我的不安,回身把我抱在怀中。

      半睡半醒熬到了天色微明,轻轻地挣开他的手,起身洗漱梳理一番,打开房门欲向外行去,却见高无庸缩着脖子在门外立着。心中微怔,旋即明白了他在等胤禛早朝,见我已起床,高无庸躬身道:“今日已过了上朝的时辰,不知皇上……。”望望天色,确是比往常迟了一些,转身进房坐于床边,轻轻地抚住他的脸,他一惊醒了过来。

      待他早朝后,我无意识地在房中踱着步子,口中喃喃地念叨着那个名字‘兰葸’,既是下定决心在此生活,一心一意地跟了他,为什么不能下决心为他也为自己生一个孩子呢?水到船头自然直,又何必执拗地跟自己过不去呢?我自己是不是应该相信他,能护我们母子周全,只要生下的孩子跟皇位无关,那自己还担心什么呢?

      想到这里,全身竟是一阵轻松,看看窗外的天色,算算时辰,步履轻快地向外行去。站在养心殿外听了一会,里面静悄悄的,应是已经退朝了。

      走进大殿,他面带微笑招了招手,笑着走过去,挤坐在他的身边。望着案子上如山的奏折,重重叹了口气,并轻轻地摇了摇头。他好笑地点了点我的额头,道:“叹气是心痛我,可摇头是什么意思?”

      我随手拿起一个折子,笑飘了眼上面的蝇头小字,又是摇了摇头,他道:“不知道你整天都在琢磨什么?”我放下折子,状似不经意地道:“如果我有了儿子,绝对不会让他做皇帝。”

      他笑容一顿,凝目看我一瞬,用力把我揽入怀中,久久没说一句话。我轻轻挣开身子,悄眼瞅他一眼,他眉宇不展,抿着薄唇,垂首默默地开始看起了折子。

      许是夜里睡得极少,坐了一会儿竟有些泛困,头枕胳膊,默默看着他,……。

      “怡亲王走后,虽有嫡福晋护着,可绿芜姑娘的日子依旧不好过……。”耳边隐约听见高无庸的声音,‘怡亲王、绿芜’,意识猛然回笼,心中暗惊,抬起头,道:“绿芜发生了何事?”
      阶下的高无庸似是唬了一跳,身子一颤,嘴微张怔在原地,我心中一急,大声喝问:“出了什么事?”

      高无庸看看胤禛,又瞅瞅我,面带为难,一脸苦相,胤禛一摆手,他如获大赦,转身急急地退了下去。

      心中焦急,遂扭过头盯着他。

      他道:“昨个儿,绿芜被婢女烫伤。今儿一大早,玉檠就进宫请旨,想请御医过府瞧瞧。”

      绿芜被烫,兆佳氏大张旗鼓进宫请太医,有些不寻常。

      被烫,又是被烫,脑中灵光一闪,瞬间明白了其中的玄机,平日里十三必是对绿芜情意绵绵,他的众位福晋也必是怨声载道,这几日十三随着弘历去景陵祭天,她们又岂会放过这千载难逢的绝佳机会。如若不然,兆佳氏又岂会这般慎重,绿芜如今是张廷玉的外甥女,更重要的是,胤禛、我对绿芜的态度非比寻常。

      我轻轻叹口气,暗自思索一会儿,道:“我想带着承欢去王府住几日。”

      他点点头,轻不可闻叹了口气。听着这声叹气,心里的火腾地一下窜了起来,往外坐了坐,气闷地道:“都是你们惹得祸。”

      他盯住我的脸,默了一会儿,无奈笑道:“若曦,不要这样。”

      我猛地起身,边下阶边道:“我去了。”背后又传来他的轻叹声,我心中一酸,加快步伐向殿门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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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绿芜闭着双目,仰面躺着在床上,眉宇间露着丝痛楚,咬着牙紧抿着唇忍着,左胳膊缠着厚厚的布,整个手臂包得像个粽子一样。

      承欢看着绿芜,小脸皱了起来,用手抚着自己的脸,在房中左右看一阵,忙走到梳妆台铜镜前,细细看了会儿,满脸疑惑转过身,走过来,扯着我的袖子,道:“姑姑,为何……?”

      床上的绿芜霍然睁开双眼,目光自我身上移向承欢,眸中奕奕闪着欣喜的光芒,定定看着承欢,再也移不开。

      承欢愣站着,脸上有丝怯色。绿芜的满脸欢愉瞬间僵了,眸中慢慢涌进丝失落、伤心。

      朝她淡淡一笑,正要开口劝慰,兆佳氏已领着御医进了门,她朝我微一颌首,走到床前,道:“慧之,这是自宫中请的太医,你再忍一会儿,让太医瞧瞧。”

      绿芜淡然一笑,道:“谢谢姐姐。”

      太医抬起绿芜的手臂,细看许久,道:“伤处显然已溃烂,缠着的布都浸透了,想是皮肉已沾上了布,重新上药势必要把布去掉,可是,这疼痛怕是福晋要忍不住。”

      绿芜睨了承欢一眼,嘴角掠出丝苦笑,淡声道:“我可以撑得住,姐姐,把格格带出去,不要吓着她了。”

      承欢似是也觉察出了一些端倪,抬头默默地瞅我一眼,轻声道:“姨娘,承欢不怕。”

      霎时,绿芜脸上血色褪去,只余苍白,嘴唇轻颤。承欢一脸紧张,惊惶地轻声道:“姑姑,承欢可是说错话了?”

      我轻摇头,暗叹口气。承欢自小入宫,绿芜自养蜂夹道回来,也只是在府中待了数月而已,承欢脑中显然已没有母亲的概念,心中自是没有母亲的模样,心中有些后悔带了承欢过来。

      大冷的天,太医额头满是涔出的冷汗,对绿芜道:“忍着点。”绿芜浅笑着道:“有劳太医,开始吧。”

      太医捏着裹布一角,猛一用劲,裹布连着皮肉一起撕了下来,绿芜整条胳膊已是血肉模糊。

      不忍再看,忙撇过头,承欢惊呼一声,转身抱着我的腿,再也不敢回头,兆佳氏双眸蕴泪,看看绿芜、又望望承欢。

      太医似是被绿芜吓着了,许是没见过如此坚强的女子,一脸惊诧,提着裹布呆了一瞬,忙开始清洗上药。

      待一切忙完,太医对兆佳氏道:“侧福晋的伤口不能包扎,要定时内服药、外敷药,要好好静养。”

      绿芜对周遭一切恍若不知,双眸直盯着承欢,一眼不眨。

      太医收拾完药箱,叮嘱道:“福晋手臂不能动,也不能沾着东西,但一直悬着,又怕血气不活,看护的人不能大意,隔几个时辰,就要小心为她揉揉。”

      兆佳氏道:“谢太医医嘱。”太医忙摆手,道:“岂敢称医嘱。”他走到我身边,打了一千,我轻一颌首,他这才转身而去。

      承欢悄悄看了眼绿芜,回头看着我,我道:“承欢,去把巧慧寻来。”

      兆佳氏面色一紧,用眼神示意我一起出去,我瞧了眼床上,绿芜仍盯着房门,默默出着神。

      两人走到外间,面对面坐下来,她叹道:“王爷被圈禁的十年里,府里的姐妹们也捱得很辛苦,可慧之来后,王爷却独宠她一人。还有,府里的孩子虽多,可王爷眼里心时装的只有承欢,她们心中当然不好受、不服气。王爷一心扑在朝事上,极少过问府中之事,慧之即使受了委屈,她不说,王爷也不会知道。这次,那个丫头确实是故意的,我心中也清楚是谁在幕后主使的,可我又能怎么样呢?我只能狠狠处罚了那个丫头,慧之也一再交待,不要大动干戈,也不要告知王爷真相。”

      和自己心中所想的一样,无奈地摇头道:“说让上次烫伤我的那个丫头和巧慧一起照顾慧之吧。”

      她默一会儿,苦笑着道:“还是让巧慧侍候格格吧。”

      心知她担忧什么,我淡然一笑,道:“我会在这住几日,我回宫时,巧慧随着我走。我并非不相信府中的丫头,只是巧慧年岁长一些,照顾人还是细心一些。”

      她面上一红,略显尴尬道:“王爷回来……?”

      我道:“当事人都不追究,我当然不会多插言,王爷回来相信也不会出什么事。”她点点头,站起身,道:“我这就让红玉过来。”

      过了几日,绿芜的伤口已经结疤,留下巧慧和承欢,带着红玉一起出了府。

      路边积雪已有半尺厚,但半空中仍时疾时徐地飘着雪花,落在树上、屋顶上……,道两侧平日看着不起眼的商铺、酒肆,甚至普通的院舍,经雪这么一点缀,都变得晶莹明亮,玲珑不可方物。

      红玉默跟着身后,两人漫无目的闲逛着,虽仍下着雪,道上却依然是人来车往熙攘喧闹,各家店铺都大开着门,因为外面亮,铺子里就显得黑漆漆的。店里有伙计们就站在门口,相互叫嚷‘进来看看’、‘货真价实’……。

      “晓文姑娘。”一声熟悉的叫声传来,心中暗笑,和他还真是有缘,每次出来总能不期而遇。站定,转身望去,只见张毓之面若暖春走了过来。

      三人边走边议论两边的店铺,但大多时候是张毓之说我听,过了半晌,他似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讪笑着道:“啰嗦了这么多,不知晓文姑娘这次出来是为了何事,没有耽误你的事吧。”

      我绽出笑容,道:“只是出来闲逛,没什么正事。”

      闻言,他笑着道:“既是如此,那我就领你们去尝尝鲜。”

      穿街走巷,最后到一个毫不起眼的小摊前,见我面露讶诧,他微微一笑不作声,只是熟稔地和摊主打着招呼。一会儿功夫,摊主麻利地端来了三大碗,凝目一看,也就是普通的水饺,心中有些许失望,本来还以为会吃到风味独特的小吃呢。

      他笑飘我一眼,道:“尝尝再说。”

      我挟起一个放入口中,居然入口即化,又连续吃了几个,抬头笑道:“确是美味。”

      旁边又陆续来了几人,无意中看见邻桌两个俊俏的小伙子,确切地说应是两个女扮男装的美貌女子。两人匆匆忙忙地叫了两碗,老汉端来后,两人埋头一阵猛吃,吃完马上结帐,然后举步就走,心中有些好笑,居然有如此有意思的姑娘。

      摊主见我如此,笑看着两人的背影,道:“那是朝廷大员李荣保的女儿,估莫着又是偷偷出府的,她极喜欢老汉的‘煮饽饽’,每隔几日,必会来一次。”

      水饺在京城又叫“扁食”,满、蒙旗人又称‘煮饽饽 ’,把它视为美食,俗语中有这么一句‘舒服不如倒着,好吃不如饺子。’,说的就是北京水饺。

      天色渐晚,红玉悄眼打量了我几次,又不敢开口催促,一时之间,面带万分为难。

      我笑对张毓之道:“天色已晚,我们要回府了。”

      他抬头看看天色,道:“是晚了,送你们一程,还是怡亲王府吧。”

      我轻声‘嗯’了一声,三人举步往回走去。

      离府门还有一些距离,他停下脚步,笑道:“前方已是王府,恕毓之不再向前送了。”

      我道了声谢,正欲举步,他却又道:“听闻宫女到了年龄就会放出宫。”

      我不知他想说什么,但仍是笑着点了点头,他似是要说些什么,犹豫了一瞬,末了却咽了回去,双手一抱拳,转身快步离去。

      兆佳氏坐在正厅,高无庸坐在下首,心中微怔了下,见我走来,他忙站起身上前两步,道:“老奴来接姑娘回宫。”

      因兆佳氏在场,不便询问,遂对他道:“我去给侧福晋告个别,公公再稍等片刻。”

      高无庸赔笑道:“姑娘不用着急,老奴等着便是,宫里并无急事。”我心中一松,朝兆佳氏颌首微笑后,转身向绿芜房中走去。

      承欢坐在床头,端着粥碗轻轻吹了口,道:“姨娘,张嘴。”

      绿芜眼中盛满幸福,张开了嘴。我靠在门框边,默看了一会儿,心中不愿打扰这母慈女孝的场景,正欲转身,绿芜却不经意地往这里看了一眼。

      她咽下口中的粥,笑道:“来了很久了?”

      我走过去坐在床边,接过承欢手中的碗,道:“承欢,让姑姑来喂。”

      承欢点点头,道:“姨娘,承欢待会再来。”绿芜笑着颌首,承欢朝我一笑,转身走了出去。直到承欢的身形消失不见,绿芜才收回目光。

      我道:“你可曾后悔,生了这个孩子。”

      她眸中掠出丝宠溺,笑着摇头,道:“怎会后悔呢,她是我和王爷生命的延续。就是她今生永远都不知道我是她的亲生额娘,永远只是叫我姨娘,……,即使将来知道后,会恨我,我也不会后悔。”

      我默坐在马车上,脑中一直想着那句话,‘她是我和王爷生命的延续’,……,‘我也不会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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