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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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绯十之卷——刹那
一
秋日的天空高且远,插在门槛逢中的风车呼啦呼啦得转动着,几乎每个人都会想到,再过不久就是冬月里了,今年的冬天怕是要比往年冷的多吧。
小村头茶屋今日的客人比往时要多一点,除了本地农民之外,还多了不少来往的商客和一些配剑之人。
“老板,麻烦!”一个年轻声音喊到:“这个团子再来两盘吧!”
扎起袖子,绑着头巾的老板顺着声音看过去,那是一个坐在门口的年少武者,过于宽大和肥硕的袖袍与裤脚被拙劣缝了几针,使得整个衣物形状都左右错开,好象那件旧衣服不是穿在身上而是堆在身上了。老板走过去,看着他满是灰尘的脸和胡乱绑在脑后的长发,搓着手,有点为难地说:“啊……客人,对不起,本店是小本经营,所以……”对方正在喝茶,赶忙放下茶杯,咧嘴笑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忘了。”说着,用手往怀里掏。掏了好半天,连老板都有点挂不住脸了,才摸出了十几枚铜钱:“您看,这些够了么?”老板连忙做出个明快笑容:“够了够了。”一边收起钱一边嚷:“老太婆,刚才的团子再做两盘!”
一旁的老农端着小酒杯,乐呵呵地打量着他:“喂,小哥!”少年者捧着茶杯,喝了一大口了,才反应过来:“……请问,是在叫我吗?”老农更乐了:“不是叫你是叫谁呢?”“啊……是小哥啊……”他有些困惑的笑了。“我说,”老农往外探了探身子,看他身旁:“你、你也是武士吗?”他也转过头去,放在自己身边的包袱薄薄的,任何人都看出来那样起伏的布纹下是一把长剑的形状。“呀……那个,只是学习一点而已……”少年者口里打着哈哈,眼睛不断瞟向厨房方向。“不像!完全不像!”老农大声说道:“我看过的那些武士大人啊,全都是很整齐又有气势的人!小哥你是一点都贴不上边啊。”他却毫不在意地撇撇嘴:“那样不是太麻烦了吗?”还没等老农答话,坐在对面的一人发话了:“这是什么话呢!”那是个坐姿端正的中年武士,虽然全身上下都是旅途的风尘,却还保持着整齐的发髻:“年轻人,你身为武士,不仅不注意自己的礼仪,还把重要的刀具这样随意丢在一边,难道你不觉得你——”话还没说完,少年者就打断他了:“真是抱歉,我只是个流浪的人罢了,请不要这样抬举我,我会不好意思的,谢谢。”中年武士脸涨得通红,反驳也不是,沉默也不是,嘴里只有发出“你、你……“的声音。老农连忙打圆场:“好了好了,大家都看在这好天气的分上就算了吧。”说着,把酒壶递了过去:“这位武士大爷也尝尝小村的酒,味道不比城里的差啊。”中年武士正身礼貌接了一杯。老农又递给少年者:“来来,你也喝点吧。”他接了过来,一笑,露出了雪白的牙齿。
“欢迎光临!”老板大声招呼到。
少年者刚刚饮下了一杯酒,杯口还没离开唇,只是从那与面颊间的缝隙一瞟,就看见了。那是七、八个旅者打扮的男子,腰间配剑。而这个时候,其中一人瞅见了他,猛地神色大变,连瞳孔也放大了起来:“你、你!你居然在这里!”其他的同伴扭头,一瞬间露出了和同伴一样甚至更加咬牙的神情。
他放下杯,问道:“谁啊?”
那群男子呼的围了过来,最先看见他的那人连剑都拔了出来:“不要装傻!难道说你连我新村原山和肩上这道伤都忘了吗?!”老农早吓的滚到茶屋里头去了,而老板则在厨房边上死命抓住端着两盘团子老板娘,动也不敢动。
他很茫然的摇摇头:“忘了。”
新村气的脸色都发了青,其他的人也把剑拔了出来,高声叫道:“你还是乖乖的束手就擒吧!”
一边的中年人站了起来,皱着眉头:“你们这是干什么,这么多人用剑指着一个孩子,你们还有没有武士的——”“请不要管我们的事!”新村不客气的打断他。中年人一哽,想起刚刚,不由的对现在的年轻人生起气来,然而,接下来他却瞪打大了眼睛。
“绯十!你这个背叛师门的家伙!今天就让我来替新阴流清理门户!!!”新村往后一跳,摆出出剑的姿势。
“绯十……你就是绯十吗!”中年人不可思议的叫了起来。
“恩,我就是啊。”少年者毫不在意地回答。
刷的一声,中年人也抽出了刀:“在下,新阴流门下弟子山田一郎!特为捉回违背师门之弟子绯十而来!”
绯十慢吞吞站起来,伸手抓了抓脖窝子:“你说你们烦不烦?!我到底招上泉那老头哪里了让你们一个个跟磕了药似的?”
“你、你居然直呼老师名讳!”
“偷走老师心爱的白猫并把它倒吊在松树上陷害救猫的老师扭到腰现在还不能下床然后出逃的家伙就不要和他废话了!”新村的眼睛里似乎要冒出火来。
“什么?!”山田大吃一惊:“难道他不是在老师的茶里放上过期蜜豆汤导致老师腹泻到体重减半然后出逃吗?”
“啊?我听说他是用老师的配刀挖红薯结果折断的刀刃飞出去削掉老师裤腰带然后出逃吗?”人群里发出了异议。
“诶?怎么我知道是他在老师洗澡水里养乌龟然后出逃吗?”
“不对不对!他是在老师后脑勺上写‘喧哗上等’然后出逃的呀!”
“其实他是覆盖老师哦落石方块连续一百二十个时辰记录然后出逃的!”。
“……喂喂!这些事我一件都没干过!”绯十突然有冲动掀翻面前的桌子。
“总、总之,把他抓回去交给老师处理就可以了!”新村擦擦脑门的汗,“拔刀吧!叛徒!”
绯十看着面前这些人,从很遥远的地方居高临下看着他们:“……就让我看看上泉老头又教出了怎样的徒弟吧。”
……
新村平躺在土地上,看着高且远的天空慢悠悠有云流过。他知道,自己胸口上中了招,不是剑,是一拳,只是一拳。那个叛徒连刀也没拔,只是用体术就解决了他们,想到这里,那疼痛就顺着他的骨头缝里钻了进去,一直钻到他的四肢,咬掉他所有的力气,动不了了,他想,但是,新阴流的人怎能这样就认输,一定要爬起来……
从头顶上方投下了一片阴影,新村突然觉得心中冰冷,逆着难得的好阳光,他只看见一双黑的发亮的眼眸:“回去告诉上泉老头,太操心了小心死的快啊。”这样的话语,让新村全身被耻辱和愤怒的巨浪激打着,他勉强支起头,在刚才几乎是同时倒地的同伴身体堆里用尽全力,嘶哑地喊道:“为什么?!为什么会被你这样的男人打败!为什么?!”
绯十停下脚步,看着揣气的新村,只是一眼的时间,他转过身,背着小小的包袱,自顾自的往前走去,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新村的眼泪几乎要流下来了,这时他听见某个声音,“喂!”他抬起头,在不远处,绯十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抱胸站在不远处,脸上是厌恶的神情。
“告诉后醒来的家伙,我、不、是、男、人!”她一字一顿地说道。
当铺老板把豌豆大的眼睛贴在了手中的刀鞘上,仔细的,把所有力气都集中在不怎么好的眼神上。渐渐,从那滴溜溜打转的眸子里透出一丝精光,立即又灭了下去,不留痕迹把头抬起来,装模做样晃了晃。
绯十站在地上看着,不禁想起自己年幼时养的小白在淋上残剩味增汤的白饭里意外发现一大块肉,立即装出比平常还要沮丧地样子,再大嚼起来——其实,只是怕同园养的阿玉发现来抢而已——不过背后摇晃的尾巴却是怎么也掩不住的。再一看,老板吸吸喉咙,样子是准备吐口唾沫上去擦擦亮。绯十一巴掌拍在了蹋蹋米上,做了个恣牙的表情。老板把身子往后一靠,拉长了声音道:“啊……这样破烂的刀,”两个手指伸到绯十面前,“二十个钱。”
绯十想也不想:“不当了!”
“!”老板撰紧了刀的手自然舍不的放开:“五十个钱!”
“你说什么?!”直接踏上了席面:“你是在蔑视我这个从羽东而来的安东家近侍么?”绯十学着座里的能舞者拼命鼓起眼睛,随口乱叫唤起来。
老板一哆嗦,他倒不是怕什么所谓的安东家,就怕眼前这个脏小子万一是流浪的野武士,今天镇场子的人可是在外头收帐,闹起事麻烦就大了。瞅了绯十一眼:“三两!”
“十五两!”
“你抢人啊!五两!”
“少了十二两我就不当!”
“跳楼吐血一口价!八两!”
“十两!不干我找下家就是了。”
“十……!”老板张嘴准备嚷,又一咬牙:“好,十两就十两!”
站在当铺门口的绯十晃荡手里的钱袋,里头有十两银子。她回头上下看看,拽开了步子。
这个世界最强的强者果然还是大米饭啊,迎着东北风她这样感叹道。
把钱递给旅馆老板娘,她哈着腰收下了。看着绯十定下房间,又叫饭,她有点深感可惜的对绯十说:“客人真去吉光屋当呢。”绯十对她笑笑,不说话。老板娘继续说道:“这可都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啊,我可是老早就告诉客人你了,那可真是不能后悔啊,那种黑心的店……我们以前可不是这样……全乱套了……全乱套了……”也不管有人没人听,一个人咕咕囔囔的往后头走去。抱着盘子的女侍连忙对绯十一鞠躬:“您要的东西马上就来。”随即小跑跟上了女老板。绯十自己取下桌上的茶杯,倒了一杯水,耳后隐约传来劝阻和抱怨的声音。“哎哟,好象来到麻烦的地方了嘛。”她耸耸肩。
对面座位上茶碗被打碎的清脆声把绯十从满是飞舞白饭与猪骨酱汤的世界中拎了回来,紧接着是重物落地的闷响。她抬眼,只见对面桌子下已经躺了一人,手腕撂在四流的茶水和碎瓷片中。绯十把眼又转了过去,发现所有人跟她一样,转过了眼,全力集中在面前不空和空空的盘子里。女侍和老板娘则像忘了外面生意场一般,迟迟不肯现身。叹了口气,她心中暗暗咒骂起年纪一大把还嚎叫着要燃烧热血的上泉老头,他自己叫也罢了,还强拉着幼小的自己跟着嚎,他到底懂不懂什么叫失败的教育示范啊!
绕过桌子,她把那人扶了起来。
“喂喂,你没事吧?”绯十轻轻摇了摇对方的肩膀。苍白的仿佛是大病初愈的削瘦面庞上,闭和的眼幕微动,那人慢慢张开了眼睛。没有光彩的细长双目转向了绯十,她不由又问候起当今剑圣的直系母系亲属:“没问题吧?”她勉强重复了一遍。他点点头:“是的。”低沉文雅的男声是带着虚弱的样子,“承蒙您的照顾,只是老毛病而已,太麻烦了您。”说着,要挣扎着站起来,绯十不自觉的用手去搀住了他。“实在是多得您……”他好象是要借力才能直起腰似的,伸手握住她的右手手腕。绯十习惯性的将手腕向下躲避,然却已觉得皮肤上冰凉的一片,在带了细小杂物的湿润中,手指压力就扣在脉搏上。绯十看看自己被抓住的那个地方,有点困惑地说:“那个,不好意思,我一个月没洗澡了……可能会有跳蚤。”就在眼前的那双细长双目里依然是没有色彩的光芒,薄唇边却泛起一种说不出的愉悦笑容。
“啊呀!这位客人!您、您这是怎么了?”老板娘诧异的音调响了起来,手忙脚乱去扶那人,“真是,真是!我一不在就这么多事!阿菊啊阿菊!快扶这位客人去楼上休息!”绯十顺势抽出了手,走回到自己座上。
老板娘慌慌忙忙找了块干净抹布,替绯十把手上的残水擦了。绯十把手举起来,习惯性的又用比那抹布黑多了的袖子搓揉了阵,什么痕迹也没有,除了刚刚被老板娘那块布擦掉的污垢之外。她离开道场后两个月里第一次觉得,后背上好象真是有虱子在跳动。
嘱咐老板娘准备洗澡的热水,绯十想了想,问:“可以帮我准备一套衣服吗?——当然,我会一起结帐的。”老板娘笑了起来:“如果客人不介意的话,我小儿子刚刚新做的有两套衣服,还没动呢。您穿应该很合适。”“那就麻烦了。”“哎呀,哪里的话。不过客人您还真是很瘦弱啊。要多吃点才有力气!多吃点!”
吃得饱饱的,身上也很干净清爽,这样就好象死了重来一次一样,绯十呈大字形躺在房间里,看着头顶的天花板,舒服的连动手指的气力都没有了。窗外已经是烛火高照。夜风吹进来,家具的影子就柔软的随它摆动。绯十模模糊糊想起刚才四大碗白饭和三大碗猪肉炖菜,在老板娘和其他人的鼓掌声里又灌下两碗蜜豆汤。她艰难的翻了个身:“啊,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呢?”
小旅馆的后门需要绕过一片房舍,而走廊边上种了好些大杨树,绯十看着蓝黑天空边走边想,明天可是个赶路的好天气。
树叶在风中互相碰撞着,细微的沙沙声汇成了风声流响,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在人耳边嘈杂着。绯十停下了脚步,前面是一个转角,她动了动垂直的手指: “没想到这个时候还有人在。”
等了会,从静寂的漆黑中慢慢移出一个人,停在绯十面前,侧面投上清冷月光,整个人笼上了层朦胧的寒气。
“您好。”他这么说,声音比白天还要温柔委婉。绯十这才注意到,她需要仰起头才能看见他的脸:“你看起来比白天精神嘛。”“呵呵……”他低低笑起来,印在绯十身边纸门上的黑影也跟着闪动,“托您的福。”他侧过头,脸上现出有些诧异的神情:“这么晚了,您为何还没有休息呢?”“睡不着起来看太阳啊。”“是啊,真是难得的好太阳啊。”感叹音。“……你也睡不着?”“不,不,我只是迷路了而已。”绯十回手一指:“厕所在那边。”“是吗?”他丝毫没有挪动脚步的意思:“又再麻烦您了。”她转身从他身边走过:“那就这样了,你自便。”“……晚安。”微笑着的声音从背后越来越浓的夜色中传了出来。“咝……”绯十搓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三步并做一步跑了。
穿过几条街,一路上只有偶尔有一两点狗吠。绯十站在白天晃荡十两银子的地方,把草鞋脱了却又找不到地方放,只好攥在手里。一纵身,就上了墙。探头往里打量了半天,不确定的嘀咕:“库房是……在那边……?”
第二天,绯十吃过了午饭,结帐离开时,老板娘大概是觉得绯十很和她的心,硬塞了两套半新衣裤过去。绯十有点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这样,真是谢谢了。”“哪里,哪里。年轻人,出门在外可要好好照顾自己啊!这样,远方的父母才能放心!”绯十听了,不由笑了起来。把背上包袱放下解开,重新装进新增加的东西。包袱里半是新添的换洗随常衣物,半是昨天当掉的刀,另一半则是一夜间长胖了许多的钱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