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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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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家的新当家死了。
吴二白的灵堂才刚撤掉不久,怕是连白布黑纱这些东西都不用换,要是旧的还没来得及烧,直接拎出来原样摆上,黑相框里换一张照片就已经很完满。
解语花手里拈着三支线香站在那里,细细的白烟缭绕着,空气里是烟火和灰烬的气味,比死的味道更蹉跎。解语花的眼前是吴邪放大的脸。黑色的木框里框着那张灰白色的照片,他的眼神看上去有点迷茫,就像冬天的末尾里他们在红霞街的尽头擦身而过时的样子。解语花还记得那是他护照上的照片,用了什么法子放大出来,照片里的人脸上有笑,略略拘谨,比记忆中更像个少年的样子。后来解语花知道,他的视力不算太好,没有眼镜的时候眼神总有点飘忽,可是那副没有焦距的无辜模样偏偏勾人得要命。
印象中吴邪是个不太喜欢拍照的人。闲下来的时候他曾经给自己看过许多照片,美国的,杭州的,从自由女神到断桥,但其中并没有他的脸。于是到了今天,他只存在于这里,和他的脑海里。
解语花努力地想让自己看清那张脸上的每一个细节,心中隐约有种惶惶然的忧虑,似乎如果现在看漏了一眼,他就会记得他少一天。
假如有一天他记不起他的面容,要怎么办呢?
可是记得或者不记得,又有什么关系。
他都已经杀了他。
这一切都不过是几天前的事情,近的好像明明就在刚才,却又有种已经过了许多年的错觉。
那个人真心地笑起来的时候,要比照片上好看得多了。解语花在心里摇了摇头,把燃着的香插在香炉里。似乎大家都认定了吴家差不多只能到此为止了,香盘里只有稀稀落落几柱香,浅浅一层香灰。只有王胖子站在黑丝绒的帷幕边对着往来的吊唁人群有一搭无一搭地行着礼,脸上是难得一见的麻木,那张永远堆着不靠谱笑容的面孔大概的确很难表现悲痛这种情感,而那个脸上有疤的男人不知去了哪里。
解语花对着胖子点了点头,胖子毫不掩饰地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遭,解语花猜他或许知道自己和吴邪的关系,毕竟吴邪出入自己家里的次数不少,其中一小半时间是胖子跟着,这种老江湖不嗅到什么味道不太容易,何况他自己也从没觉得他们的关系需要避人耳目。
只是不知道吴邪最后有没有再和他说些什么。
不管心里想着什么,他的眼神依旧悲伤得坦然,演戏似乎是他人生中一个自然的部分,后来他厌倦了,不愿意演下去,二月红却依旧纵容着他,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师父。解语花看着那摇曳着缓缓飘散的烟,在心里默默叫了一声。
***
从吴家回来,解语花没有上楼。他沉默着靠在客厅的沙发里,盯着手指尖出着神。黑眼镜关了门,就在他的对面坐下来,大大咧咧地翘着腿看他身后一缸五彩斑斓的海水鱼。
“你说,他真的就这么死了吗?”呆坐了不知多久,解语花抬腿踢了踢黑眼镜擦得锃亮的皮鞋,在乌黑油亮的鞋帮上留下一个浅色的灰印。
“你开的枪,你比我清楚。”黑眼镜放下腿坐正了身子,皱着眉看他。
“如果运气好,或许没死。”
“是啊,如果运气不好,他就那么死了。”黑眼镜在那副墨镜后明显地挑了挑眉毛。
解语花叹了口气,半晌没有说话。
“是不是我害了他?”他垂下眼睛,看着膝盖上布料的纹路。
“你这说的什么话,”黑眼镜勾勾嘴角,隔着茶几探身过来,拍了拍他的手背,“他骗你在先,这是他咎由自取。”
……也对。
是他骗了我。
这句话解语花没有说出来,他只是再一次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所有的愤怒都已经随着那一声枪响烟消云散了,他甚至希望那个晚上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在每一夜的噩梦里,他都满怀希望地对着那个人眉头紧锁的脸,想要说出那句“我已经原谅你了”,然而每一次来得及开口前,那个人的胸口都已经蔓延开了一片鲜红的血花。
对不起,吴邪,对不起。
他为了他所做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最终他连他也失去了,只有自己一个人面对着让人头疼不已的残局。
为什么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没有给他呢?害怕不论他给出一个什么样的理由,自己都会原谅他吧。只要他开口,恐怕根本不需要一个理由。
爱情使人愚蠢。
太愚蠢了。
感谢上帝,已经结束了。
“去问问吴家的人,小三爷什么时候下葬,就说……”解语花沉吟了一下,“我想最后再去看他一眼。”
“你!”黑眼镜恼火地捶了一下大腿,“我最后劝你一次,这事到这里就罢手吧。你要么吞了吴家,要么不要跟吴家扯上关系了。”
“我知道,”解语花苦笑着点点头,“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亲眼看见你会放心吗。”
“我只是提醒你,”黑眼镜像是松了口气,“那天你把安排好的所有人手都撤回来,这个决定简直不能再蠢了。”
“我知道。到嘴的肉不吃不是解家人。”
“别让我后悔看错了你,小九爷。”黑眼镜放弃般地往沙发里一靠。
“不会。”解语花摇了摇头,黑眼镜报以一声怀疑的笑。
“有一件事交给你去做,去跟吴家剩下的人联络,”解语花对他的笑声不以为意的样子,他换了个姿势,把胳膊支在膝盖上,单手磨蹭着下巴,“他们撑不了多久,要么跟我合作,要么等着被陈皮阿四吃掉,他们应该知道该怎么做。”
“你确定?别为了一个死人在自己身边埋定时炸弹。”黑眼镜的语调微妙地抬高起来。
“我懂,最坏的情况不过是纸包不住火。我会在事情出问题之前把他们清理出去,你知道我不怕血,但现在不是时候。”
“好,我去办。”
“这么多年我做事从来没有后悔过,今天也一样,”解语花顿了顿,“虽然我必须承认,这次的事情还是欠考虑。”
“你是说二月红的事还是吴家小三爷的事?”黑眼镜从墨镜上方看着他。
然而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解家人错得起。”解语花轻轻地说。
他不是说给黑眼镜听的,而是说给自己。
黑眼镜站起来,解语花以为他要上楼或是出门去,但他只是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解雨臣,这么多年下来,你对我从来就没有过一个称呼,有人叫我黑爷,有人叫我黑瞎子,只有在你这里我就叫“你”,这不太公平吧?”
“称呼?”解语花挑了挑眉毛,“这屋子里从来都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只要不是自言自语,一定就是和你说话,称呼这种东西,还需要吗?”
黑眼镜依旧站在那,没有说话,解语花似乎能隔着那副宽大的墨镜看见他一脸无辜的样子,他有点无奈地笑起来。“那你想让我叫你什么?”他冲他抬了抬下巴。
黑眼镜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一个音节。
“还是算啦。”他笑了笑,转身开门出去。
还是哪里不对啊。
究竟是哪里呢。
解语花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