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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血染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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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一眨眼就过了十五,年歇的商铺都照常开铺大吉,城中百姓的生活也渐渐活跃起来。泉州城郊的蒙古驻军严阵以待,间或有一队人马在城中巡视,只是穿城而外,不见扰民之势。如此一来,百姓也便放了宽心,不再拘谨,翘首企盼开港贸易的时日。
立春刚过,乍暖还寒,春寒料峭,枝头新芽经不住严寒的侵袭,败下阵来,含苞欲放,煞是惹人。
这日,席沐儿正在屋里梳理席家佃户的册子,想着开春之后到城郊走一趟。刚理了一半,院前嘈杂声声,扰了她的清静。
她蹙眉而起,披了斗篷推开门走了出来。
不过半月光景,蒲师蘅已将他院中大小事务都交予她打理,大小花销都要她点头才能行事,府中上上下下皆知六爷的典妾不简单,能将冷面阎罗的蒲家六爷收得服服帖帖,霸着院内爷的大屋居住,俨然一副正室派头。
如此一来,主屋那边可就有些坐不住。先前往他这送人,送多少退多少,没有一个能过夜的。这可倒好,一个典来的妾室,便能占尽风光,让处心积虑欲与蒲师蘅交好的姨娘面子上有些挂不住。
好不容易过了十五,便又打发人过来。
“沐儿,这是清姨娘送来的人,名唤清怜。你看是收还是不收?”周管家来过几趟,和沐儿也混熟了,知道这院中的规矩,也不好如往常般把人放了便走。
席沐儿挑眉,站在石阶上打量那名女子,衣裳极是单薄,许是方被买进府来,还未及收拾干净,白净的脸上沾了几道污渍,身段如弱柳迎风,我见尤怜。
她的目光怯怯地,和她刚被典进来时一般,充满未知的迷茫与惶恐。
“先且留下吧。”不知为何,她心生恻隐。
周管家告了退,喜笑颜开地回去复命。
“小息,带清怜姑娘去梳洗。”
小息黑着一张脸走了出去,不悦地瞪了那女子一眼,转过身闷闷地在前面引路。
席沐儿叹了口气,掩了掩身上的斗篷,视线倏地一转,正与清怜的目光相遇,狡黠中带着一抹莫测的诡异。
她摇头苦笑,深感高门宅院之中弯弯绕绕,委实叫人看不通透。
掌灯时分,蒲师蘅仍未回来。往常这个时辰,他早已回府,或是在主屋与父亲兄长品茗叙话,或是与她在院中共进晚膳。
他是一个守时的人,若是有事耽搁,也必着人前来通传。
今日却有些不太一样。
且不说院中冷冷清清,寒风瑟瑟。放眼远眺主屋的方向,亦不见往常的灯火通明,炊烟缭绕,下人们也都不见踪影。整个蒲府如同沉寂在巨大的黑洞之中,只听得见风的悲鸣,一浪高过一浪。
指尖轻轻一颤,一滴斗大的墨汁滴在册子上,一点一点化开,模糊了原本的字迹。
席沐儿搁下手中的笔,伸了个懒腰,一看沙漏,已近巳时,唤过小息问道:“六爷还未回来?”
小息摇了摇头,倚在门侧望向庭院,清秀的小脸上纠结成团。
“要不我们先用膳吧,边吃边等。”
小息仍是摇头。
“你去大屋那边瞧瞧。”席沐儿捞起一件织棉斗篷覆在她身上。
小息往前跨出一大步,冷漠地拒绝她的好意,仅着单薄的外袍向外走去。
席沐儿若有所思,一闪而过的念头让她有些疑惑,旋即甩了甩头,把脑海中荒唐的想法摒除。
巳时一刻,冲天的火光划破蒲府的沉寂,瞬间点亮整座宅邸,一时间人影攒动,嘈杂声四起。
席沐儿喝了些粥,正准备更衣就寝,紧闭的房门被小息用力踹开,拉着她的手臂便往外跑去。
她反应不及,褪下的外袍没来得及披上,便任由她拽着拉着,步履凌乱。
才至庭院,便见一众护院抬着一个满身是血,奄奄一息的人走了进来。
火把冲天,晃了席沐儿的眼,但她仍能清楚地看到,被簇拥在中间,满身是血,双目紧闭,面如缟素的男人,正是这个院子的主人,也是她人生的主宰者,蒲家的六爷蒲师蘅。
她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目瞪口呆地看着人影在她眼前划过,长驱直入地踢开她居住的屋门,将人送了进去。
她只看到顺着他的衣摆滴落的血,一路拖曳。月色银光渗人,映在那条血路上,格外可怖。
紧接着,几位提着药箱的白须老者鱼贯而入,行色匆匆。蒲家几位掌事的人面容肃穆地走了进来,走在最前面的正是人称蒲八官人的蒲寿庚,他面沉如水,黝黑的脸庞看不出情绪的波动,唯有凝重的眸子,黯淡的眸光,泄漏了他此时的心境。
屋门紧闭,烛影摇摇,护院围着院落站了一圈。
她被留在庭院之中,没有人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也没有人告诉她该何去何从。
她像一只无头的苍蝇,在冷风过境的空旷庭院来回踱步,风撩起她的发,钻入她半敞的领口,仅着单衣的她已无暇顾及严寒侵袭,焦虑地望着那扇紧闭的门。
忽然,“小松澈也呢?”她惊呼一声,抓住小息的手臂,“他平日寸步不离六爷左右,定然知道发生过什么?”
小息眉头一蹙,环顾四周,不见小松澈也的影子。
不会是连小松澈也也出事了吧……
这怎么可能!他不是东瀛的忍者吗,怎么也会出事……
一个时辰过去了,屋门仍旧紧闭,下人们捧着一盆盆的血水出来,腥臭的气息让她几欲晕厥。
席沐儿坐在廊下,蜷缩在门边,等待着。
北风穿堂而过,寒意侵肌,而她却感觉不到一丝的冰冷。对她来说,没有什么比掌控不到自己的未来更让她觉得无助的……
天方吐白,一抹晨曦自地平线徐徐拉开,刺眼的光线射入她半眯的眸中,瞬间的光芒之后是长久的空白。
直到,紧闭的屋门大开,白须医者陆续走出,脸色凝重。他们轻声交谈着,言语之中颇为谨慎。
几位蒲家的掌事也相携走出,一夜未眠,仍是精神抖擞,嘴角笑意难掩,却不得不装模作样地表现出忧虑过重的一面。
这几位掌事是蒲师蘅的族叔伯,平日只管蒲氏宗族的大小祭祀以及□□斋月、宰牲节和圣纪节的事务,早已对蒲寿庚执掌的蒲家主业觊觎已久,对蒲师蘅进蒲家祠堂入蒲氏族谱一事多次阻挠。蒲家人丁本就不旺,师文、师武皆入仕途,剩余的海上事务皆由蒲寿庚和师蘅把持。此次蒲师蘅遇袭,他们应是最开心不过的。倘若蒲师蘅就此故去,蒲寿庚必将从族侄中选人替代他的空缺。这正是他们渴望已久的机会。
席沐儿看着他们踩着轻快的脚步离去,不屑地冷哼一声。
“一宿未眠还有空生他们的闷气?”
席沐儿转身,与蒲寿庚打了个照面,忙俯下身去行礼,“老爷。”
“免礼。”蒲寿庚伸手虚抬,目光复杂地望着她,“你就是席沐儿?”
“妾身正是席氏。”
“汴梁席氏可算得上是世家望族。”他的语言之中诸多感慨,却不再往下说。
“不过虚名罢了,如今已是黄土一杯,化为鬼魂。”
蒲寿庚抚了抚长及胸前的须发,“难得蘅儿收留你,也算有个去处。”
“六爷待沐儿恩重如山,沐儿自当尽心服侍左右。”席沐儿俯低了头,眼睛往屋内瞥去。
只见带血的棉布散落在地,榻前一片凌乱,腥臭的药味阵阵传来,令人作呕。
“造化弄人啊。”蒲寿庚摇了摇头,“蘅儿胸口中了一箭,伤及心脉。左腿骨折,是棍棒重击所致。腿伤不重,箭伤才是他昏厥的主要原因。这三日蘅儿的榻前只留你一人服侍,绝不可让人靠近分毫。”
“沐儿明白。”席沐儿顺从地领命,没有开口问及蒲师蘅受伤的缘由。她面前站着的男人,是这个家的主宰,亦是泉州城的主宰。他倘若肯说,她不必问也能知晓事情的缘由。可是他只字不提,她便只能默不作声。
“若是过了这三日,蘅儿仍是昏厥不醒,你将会是他的陪葬。”风光一世的蒲八官人一夕之间仿佛老了十岁,面对儿子遭逢的不幸,唯有将满腔焦虑与惋惜化为强势的命令,企盼他能转危为安。
纵然豪富满城,家产万贯,也比不上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凉。何况这个儿子是他最为倚重,也最为像他的。倘若他有个万一,他不知该如何提笔,向远在东瀛的女子讲述这个遗憾。
席沐儿突然很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为何总在她相信雨后会有彩虹的时候,让她遭遇一场毫无预警的暴风雨,打湿她茫茫未定的前程,淹没她冉冉而起的希望。
她以为嫁到邱家可以避开大奶奶的风刀霜剑,没想到遇到了婆婆严氏的拳打脚踢。
她以为邱少卿是她一辈子的倚重,可是他乘风破浪却没有依约而归。她独立在码头翘首企盼,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得来的却是无望的守候与等待。
她以为可以以牙人为业,养活自己的同时,堵住严氏难填的欲壑。可是城封了,从此改朝换代,一朝天子一朝臣,开港之日遥遥无期。
她被典入蒲家,以为从此朝迎夕送,任人摆布。可是六爷给了她希望,虽然只是利益的交换,她仍相信她也可以不依靠任何人,掌握属于自己的命运。
可现下这个男人即将上演她人生中重复的转折,再一次地弃她而去。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日暮时分,小松澈也一身狼籍地回到府中,衣衫褴褛,寸长的裂口像是打斗时留下的痕迹,没有表情的脸颊上开了一道血口子,血已结痂,满是沙土。
“有人终于出现了。”席沐儿放下手中的棉帕,迎了上去,“我想,你会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她的手在轻颤,这是她第一次用命令的口吻,对一个完全忠于自己主人的影卫。她不是他的主人,也不会是他的主人。但她希望在此时此刻,他能像对主人一样,据实以告,没有半点保留。
小松澈也倚在门边,默默地注视着躺在床上的主人,眸光闪动,唇边浮起一丝浅淡的笑意,宛如流星划过天际,片刻便消失不见。
他摇摇头,“少主不希望让你知道。虽然在不久的将来,你也会知道。但是,他不会希望是从属下的嘴里说出来的。”
这是属于他的忠诚。从小到大,他的世界依附着少主的世界。可是不知道从何时起,他的世界有了另一个影子的存在,以致于分了心,失了神。
他手握剑鞘,手掌处包裹着一方沾了血的锦帕,帕角绣着瑰丽的三角梅,在霞光中分外妖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