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湾》千结

2、二

　　二
　　“如果我哪天喜欢上一个女孩，我要送她一只船，我会是她一生的避风港。”
　　那时的天空很蓝，一碧如洗。大海清澈得要将人的思维彻底洗涤。
　　他躺在沙滩上，手里紧紧地攥着一个五彩贝壳，那是她刚刚拾到的，她送给了他。
　　她坐在他身边，双臂抱住膝，下巴轻轻地搁在膝上。海风拂过她垂顺下来遮住脸的长发，
　　如同花烛下挑起红盖头般的温柔。
　　那时他十五她十四，他们读初三。很巧，他们住对门。
　　2
　　每次上学时他都会在那幢楼底下等她。他们习惯了彼此陪伴的日子，一起回家，一起逛街，两小无猜的年代。
　　她的家庭温馨和睦，爸爸是大学中文系的教授，温文而雅，妈妈是一所省立医院的护士长，性情柔和。两个人从来没有拌过嘴，即便意见不和，两人各退一步，便也海阔天空，风平浪静。
　　每当她在父母的关怀里尽情遨游时，总会从对门里传来不合时宜的声音。只要听觉以及分
　　辨力没有问题，都知道那是很明显的杯碟摔碎声，男女争吵声以及尖叫声。
　　对门里也住了一户三口之家。男主人在一家外企搞软件开发，女主人在一家私立医院做医
　　学美容。两人都是高收入。然钱多也未必是件好事情。
　　每当从对面传来刺耳的声音时，她都心惊胆战。她担忧，担忧那个男孩，那个说要成为一
　　个女孩终生避风港的人。他现在该怎么办？他在做什么？他会受到怎样的打击？
　　3
　　她站在高椅上，从门孔中静静地注视着对面那扇紧闭的铁门，偶尔会有上楼的人折断她的
　　视线，但她迅速地连接好。
　　她在等，一直等，等那扇门开，等着他单薄瘦小的身影安然无恙地进入她的视线。
　　她会等到的。每次在他和她约定一起上学的前一刻，他会很平静地推门踏出低矮的门槛，
　　拉拉背包的肩带，然后用力地关上门，重新隔断从室内传出的尖锐的争吵声，漠然地踏着楼梯下
　　楼 。
　　是漠然么？还是悲伤无助凝结的麻木？
　　当他的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她也迅速地爬下高椅，去自己的房间拿书包，在一分钟之内赶到楼下，因为他在楼下等她。
　　所以她每次都迟到，每次都是他等她。
　　见到他时，他的表情平静得象没有一丝涟漪的海面，幽蓝而深邃。
　　他照例笑着说一句：“你又迟到了哦。”
　　她也笑，她喜欢让他等待，因为她知道他喜欢等她。至少，在他生活中还有一件可以让他期盼的事情，而且他一定会等到的，她不会让他等很长时间的。她喜欢这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无论其中掺和的是友爱抑或同情，都抵挡不了另一股主力感情的滋生萌发。当她发现她的生活中不可能缺少得了他时，他已经要走了。
　　4
　　一个夏日的午后，烈日炽烈地炙烤大地，似乎要把人烤干，炸出所有的情感，如同木乃伊般
　　行尸走肉。
　　饭后她早早的睡下，准时醒来后便依惯例把眼凑进门孔。这次没有让她等太久对面的那扇门就开了，然而出来的并不是她期盼的再熟悉不过的单薄瘦弱的身影。是一个男人，一个满面怒气提着两个行李箱的男人，摔门而去。
　　当那个男人前脚出门，一只玻璃杯便摔出来，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紧跟出来，尖叫；“离婚就离婚，求之不得。”
　　男人充耳不闻，提着沉重的行李箱蹬蹬蹬地下楼。
　　女人终于换下满面愤怒不屑一顾的面具，眼睛里满是疲惫的悲伤和痛苦，没有泪水。泪腺早已干涸。她的手扶在门栏上，慢慢地随着身体下滑，手环住膝盖，头深深地埋进去。
　　然后，她看见了他，他就冷冷地站在女人身后的客厅长道里，冷冷地注视着那个悲哀的女人，他的妈妈。
　　然后，他无动于衷地跨出门槛，绕过在门口沉浸在深深痛苦中的女人，漠然地下楼。
　　5
　　“你又迟到了。”他依旧淡淡地微笑着对她说。
　　她没有如往常用微笑迎接他，说：“我今天没有迟到，是你早了。”
　　她严肃的表情让他感觉到什么。那种成长环境使得他的心很敏感。
　　他收敛起笑容，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忧伤。他终于收藏不住了。他毕竟只是一个孩子。
　　他什么都没有说。
　　可他的沉默和第一次出现的忧伤让她心疼，他不需要说的。
　　她亦不需要说的。
　　她知道的，他亦知道。一切，一切。
　　两个人静静地站在烈日中，周围草木象被施了魔法般沉睡，不见丝毫摆动的迹象。
　　汗顺着他的脸庞流下。她掏出手帕，轻轻地替他拭去汗水。她很少用纸巾，尽管手帕已经快被这个时代淘汰。
　　终于他开口，说：“陪我去海边好么？”
　　那一天，她逃课了。那是她第一次逃课。亦是她永生不忘的一天。
　　6
　　她坐在沙滩上，他也坐着。他们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静静地看着海面。
　　直到烈日退去，换上夕阳装束。气候终于变得柔和起来，海面也有了生气。
　　他从书包里拿出一只手工制作的模型小船，犹豫了一下，伸手递给她。
　　她郑重地接过来。不算精致，却很美丽，尤其是帆，用很精致的刺绣布做的，旁边还绣了蕾丝，轻舞飞扬的丝带飘向远方。
　　“他们一定会离婚的。”他淡淡地说，“我想我可能要走了。”
　　“你去哪里？”她急切地问。
　　“不知道。”他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天涯海角，总有我容身之处。”
　　“你想做什么？难道不读书了么？”
　　他看了她一眼，又俯首看着她怀中那艘小船，勉强一笑：“不会。”
　　她相信了他，于是她安心地收好那只船。
　　“一直都是我等你，这可不公平，现在我也要你尝尝等待的滋味。”他笑着说，温柔的眼神无法掩饰的悲伤让她的心软得快要融化。
　　她也笑。那只船里已承载了她幼小的心，所有的期盼。
　　她很乖地点点头。
　　夕阳映在他的脸上，染上如血般艳丽的红色，一瞬间，她恍惚了，竟然看不真切他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