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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朱门酒肉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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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少商本是不愿意管这趟闲事的。他一直在忍,忍着看那群胡子一大把的老头色迷迷的目光,忍着看那些个猪蹄子上下左右地占人家姑娘的便宜,忍着看那些不怀好意的男人一杯一杯地给那个漂亮的女孩子灌酒。
这其实很违背他的原则,九现神龙的本来想法是这些人早该被砍了手臂、割了舌头、踢出屋去,不过披着官衣、拿着官印就不能节外生枝的理念占了一定地位,同时也得给六扇门留下几分面子,无可奈何,他只能躲在户外咬牙看着、忍着,直到忍无可忍。
所以他从窗户外头直接闯了进来,所以他接过了那只害人匪浅的酒杯,所以他把杯中的烈酒仰头喝了个干干净净,这一连串动作完成得十分的干净利落,好像已经在心中预演了十几二十遍那样熟练。望着那些醉意醺然的糟老头一个个东倒西歪地横在各自的椅子上,戚大侠心有怒意,却不便明说,只能一扭头,一甩手,把手里那件白瓷的器皿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嘭”地一声响,大堆溅落的碎片吓坏了那些迷迷瞪瞪的大老爷们,几个官小胆子也小的更是怕得不声不响地钻到了桌子底下,只望飞来横祸不要殃及自己才好。
“戚……神龙捕头,呃,好兴致,踏雪而来,呃,寻美人,哈哈哈……”梁姓的钦差大约是真的喝高了,肥嘟嘟的身躯打摆子似地左摇右晃,也不看看现场的气氛,满嘴胡言乱语混着酒气就开始在屋子里横冲直撞,一个接着一个的酒嗝更是让人避之不及,“可惜,呃,这女娃子,大爷我看中了……”
说完,便伸出手想要去摸那思烟姑娘的漂亮脸蛋,却不曾想被戚少商一只胳膊硬生生地拦了下来,老色鬼推他不开,心中一火,不由分说地开口骂了起来,“戚少商,老子是堂堂的转运使,你他娘的算个什么玩意儿?呃,一个小小的捕快,呃,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跟你大爷我抢女人……”
戚少商没有答话,甚至连一个眼神也不屑于给他,反是转身过去扶住一边晕头转向的思烟,沉声问道:“姑娘可有其他去处?若是方便,由在下送你一程,可好?”
他敛起下巴垂着眼帘看女孩烧得发烫的双颊和红唇附近残留的酒液,仿佛瞅见一朵俏生生的三月桃花开在了严冬里,蕊心中还卷了几滴清新动人的露水珠子,婀娜生姿,让人不自觉从心底里生出春意来。见此情形,戚少商心中暗道,同样是揽抱在怀的醉酒美人,一个龇牙咧嘴像是爱乱发脾气的小野猫,一个乖巧温顺倒像是家里养着的,给人的感觉真是大大的不同啊!
不过,红颜绝色,美则美矣,却总觉着欠缺了点什么东西似的,不如记忆里那张既天真又妩媚的脸庞,怎么看也看不够的模样。
还不待思烟答上一句两句的话,那色心未死的梁钦差便冷笑着打断了戚少商的关于“美人如玉剑如虹”的遐思,“哼哼,戚少商你个蠢货,呃,竟然为了个女人暴露自己!呃,既然来了,阁下以为还有命能走出去吗?”
他大手一挥,旁边的小吏得了号令,立马一个唿哨,不消半柱香的时间,早就埋伏在此十几二十个刀斧手夺门而入,外边更是拉开了一圈水泄不通的箭阵,人人手持利刃,神情肃穆,看这架势,是想合众人之力让九现神龙毙命于此,或者准确一点地说,是这位梁大人终于想起,要杀人灭口了。
“呵。”戚少商心中好笑,也学起某人勾唇挑眉的嚣张样子,而后蓦地抬头斜眼,一副锐利的目光朝着梁钦差笔直地扫了过去,一个激灵,吓得那贪生怕死的窝囊废差点没给跪倒在地上。一时半会儿,他就这么不动声色地看着那个浑身上下抖得像筛子的昏官,一对圆圆的酒窝竟也生出了几分冰冷的煞气,愣是把一屋子春意盎然冻成了数九寒冬,“梁大人不必心急,我们的帐,找个时间,少不得要算上一笔的。”
在那双漆黑色眼眸的注视下,梁某人心中的鼓敲得厉害,拳脚哆嗦之下,只觉着背心脑门全是冷汗,却是动也不敢动弹,他干涩的喉咙像是塞进了一团棉花,支支吾吾了半天,甚至连一句“救命”也不敢喊出声来。
“梁大人,你我与戚捕头同朝为官,何必动刀动枪,还是有话好说吧。”冯永瑞到底是做过京官的人,无端被人搅了饮酒作乐的兴致自是不悦,却也不至于跟其他人一样被这点小场面吓破胆子。只见他起身走到两人中间,朝着双方各是一笑,和善与威仪均占了几分,却不显得做作,没想到堂堂三品的端明殿大学士,到了这个时候,竟是一副想要息事宁人的和事佬姿态。
“冯大人……”戚少商皱了皱眉,手中一紧,还是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他自是知道,摸不清这人的态度之前,有些东西仍不方便直接告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要说冯永瑞此人,许是宣和年间为官的一个特立独行的例子。他不与六扇门一脉特别亲近,却也对蔡京童贯一类人不大感冒,沉浮官场数十年,本着两边都不得罪、两边都不讨好的心思,处事低调,无甚作为,乍一看去,甚至有些浑浑噩噩的味道。这种小心保守的姿态和平步青云的现实当然遭到了许多人的觊觎和妒恨,朝堂之上,最后是徽宗一纸诏书,在太师和太傅难得都没有反对意见的情况下,派到边关,做个劳心劳力的知府,管理一方军政要务,以观后效。
“冯大人不知道吧,哈,我早就打听好了,呃,这姓戚的小子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但那姓梁的今儿个好像是铁了心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了,只见他举起桌上的白玉酒壶,摇摇摆摆地向着冯永瑞走了过去,也不顾失了仪态,一张臭嘴竟擅自凑到了这三品大员的耳边,挤眉弄眼地笑着,形容极其猥琐,“顾惜朝您知道么?呃,就是那个逼宫作乱又劫走军粮的顾惜朝,他两是搅在一起的。啧啧,您别说,婊子养的……”
“嘭!”这一次的出手,戚少商可是再也没留给谁半分情面,那姓梁的乌鸦嘴还来不及继续说点什么,就结结实实地摔在地板上一个狗吃屎,在大力的撞击作用之下,两颊的腮帮一下子肿得老高,就连几颗把风的门牙也都噼里啪啦地掉了出来,一张嘴,血肉模糊。
以为这次有人总会知道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却不想此类角色是打不死的小强类型,四脚朝天之后,还嘟嘟囔囔地想要继续说点什么,却不想激动过度,一口掏心窝子的鲜血吐了出来,瞬间把一块四四方方的地砖染得通红,连周边狭长的缝隙里淌着的都是一条条猩红色的血沫儿,此情此景,又如何不把这吝财惜命的贪官吓得半死?
为了风烛残年的性命着想,梁某人再也不敢发出任何一点声音,只能心有不甘地瞪了眼睛,于一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本来就不好看的脸色更是憋得紫红,那个样子,像极了案板上一条濒死挣扎的鱼。
“戚捕头,当着本官的面儿,这是想要消灭人证吗?”冯永瑞倒是不急不忙地找了把椅子坐下,端起小厮递过来的醒酒茶,轻啜一口,而后迎着戚少商略带惊讶的目光望了过去,笑容越发让人捉摸不透起来。
这人倒真很奇怪,涉及同僚下属的性命,却丝毫不见急切或者愤慨的颜色,也没有幸灾乐祸的表现,直白一点,实在是平静过头了。
“只是个小小的教训,死不了。”戚少商不咸不淡地瞥了那条死鱼一眼,意料之内地看到一双色厉内荏的眼睛,怕得要死又强作镇定的样子,倒真该让京师里休养生息的蔡太师好好瞧了去,什么样的主人养的什么样的狗,这句话说得倒是对极。
就他这样的人还想装无辜扮可怜博同情?也不拿镜子好好照照自己的德行,外强中干,欺软怕硬,官场的恶习倒是一样不少,可惜本人实在资质有限且不上进,如此只会凭着裙带关系往上爬的小虾米,也不过蔡京反扑六扇门的一颗棋子,用完也就扔了,又哪里会被真正看得上眼?心底冷笑一声活该之后,他也不管一旁装腔作势的冯永瑞是不是愿意放人,顺手拉起一旁脸色惨白的思烟,转身便走。
老实说,戚少商根本不想跟人玩什么尔虞我诈的游戏,也懒得去猜测这不知深浅的角色究竟是哪一方哪一派的人物,那是六扇门聪明人神候和无情该做的事情,与他无关。
“戚捕头这就走了,不留下吃个便饭么?”冯永瑞倒不准备阻拦,也知道凭着那些个家丁衙役的本事,连九现神龙的衣角都留不下来,还不如省省心,不去丢这个老脸的好。他气定神闲地一挥手,守在屋外的一群闲杂人等三下五除二地退了个干净,只剩下屋里面不改色的戚少商、潸然欲泪的思烟、鼻青脸肿的梁钦差和自斟自饮的冯大人,十分诡异的对峙局面。
也不知那冯永瑞是真的神经粗线条还是故意为之,手边扔着个烂摊子不管,戚少商的嚣张气焰不管,梁钦差满身的血也不管,竟自顾自地夹菜吃了起来,还一边咂嘴一边赞不绝口,“可惜了这一顿为梁大人准备的庆功宴啊,你看,多好的东坡肉,酥而不烂,油而不腻,齿留余香……”
经他提醒,戚少商这才注意到那一桌子几乎没被动过的珍馐美味,荤素搭配得当,有菜有汤,用奢华形容且不为过的大肆铺张。全部都是来自全国各地的丰盛食材,请有名的厨子做好了,用精致的大碗或者小碟盛着,只为能够让这些大老爷们打打牙祭、尝尝鲜。
锦丝头羹,脂蒸腰子,鹅排次羊大骨,酒浇香螺,江瑶清羹,地青丝,东坡肉,哪个不是贫苦百姓一辈子奢求不来的稀罕菜肴?哪个不是花着老百姓上交的银钱大鱼大肉的享受?现今杀戮四起、官府肆虐、盗匪横行,群众饥寒交迫,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这些吃着皇粮、领着官印的人,竟然想起开劳什子的庆功宴?
庆什么?贺什么?
庆边关几十万将士忍饥挨饿地与敌人拼杀?贺好好的城镇因为几本名册一夜之间血流成河?
远远地瞅着,那块晶莹剔透的东坡肉越发地刺眼了,戚少商心中有气,实在懒得跟他废话,一扭头,拖着仍然醉醺醺的思烟向屋外掠了出去,眨眼的功夫,白衣人就像是风儿不见了踪影,只剩下屋里屋外一股子冷飕飕的北风,还在不知所谓地呼啸着。
“那个,冯大人……”梁钦差颈子上那颗榆木疙瘩似的脑袋,哪怕想破了也搞不明白为什么冯永瑞在这个时候竟然会坐在椅子上发起呆来。就算嫌掉了身份不愿意亲自伸手扶一把,念着蔡太师和贵妃娘娘的面子,也该为找个下人为自己传大夫来看看吧?他却连窝都不挪,也不肯吱声,这算是个什么状况?
“嗯,梁大人可是想试试本官府中厨子的手艺?”看着梁某人趴在地上连连摇头的样子,冯永瑞倒是笑了,笑得甚为惋惜,也甚为残忍,“那还真是遗憾极了,本官原打算好好送梁大人一程呢!”
到底,这位以好色出名的梁家九代单传也没能留下替自己留下一星半点的血脉,因为他看到了一束光,一束雪亮的刀光,一束能够要人性命的雪亮刀光。那么快,那么冷,那么温柔地贴上了他的脖子,而后一个简单的拉扯,就像是左拥右抱的时候被窑姐儿的热辣红唇咬过,嘤咛一口,一股通电般麻酥酥火辣辣的疼蔓延全身。
杀人不过头点地,血花四溅的那一刻,纷飞的大雪又迎来了一场生命无休无止的终结。
是谁说生便是取之不竭的白昼,是谁说死就是无边无际的黑夜?
身坏命终,生遍净天。
一切众生,一切处,一切有,皆悉断尽,是名世转……
“没想到,你还真是了解戚少商,一举一动,计算之内呢!”
“故人一场,自是相知。就算过了段年月,有些东西,他仍是改不掉。”
“说是故人,你也倒舍得。对了,就这么放他离开,没关系么?”
“呵,我想,您也是时候发布一张通缉令,全城搜捕了吧?”
暗月无边,雪落无垠,北方小镇寒冷如冰的夜,从里到外地,散发着一股前所未有的阴谋味道。低头之间,似有看到殷红的液体从龟裂的地里汩汩地冒了出来,那么红,那么艳,仿佛地狱中曼珠沙华妖娆慑人的美。
知道么,这块幅员辽阔的土地,每一寸,每一个角落,都是人类鲜活而灵动的热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