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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白娘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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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昭早半月已收到白玉堂飞鸽传书,相邀共庆生辰,信中狠狠威胁:今年若再失约不到,诅咒你以后年年都收不到红包!
此时听得云瑞开口,抬头看天色甚早,心下便盘算再誊写多两份案卷才过去,云瑞人小鬼大,早放软了童音牛皮糖般贴上身来:昭哥哥,你还没去过我家玩呢,我给你看看我的宝贝,爹爹都没得看的哦。
胖乎乎藕节般小手巴着衣袖扭呀扭,雪白粉嫩小脸仰起来,一双大大眼睛莹光闪烁,满是求恳神色,渐渐浮上薄薄水色,像是……等待骨头的被遗弃小狗似的……果然是父子,求人时神色月饼模子印出来一般,不过做爹的因为身高原因,比较喜欢揪人襟领……
展昭该刹那很不厚道地想。
不过终归还是跟着云瑞去了。
入了白宅,云瑞挥退要通报娘的下人,别吵着娘看帐册。便拉着展昭穿花拂柳直奔厨房而去。
展昭进门时早见云瑞眼珠子转了转,想必又有淘气主意,玩心上来便不说破,由得云瑞拉着他手一直拖到厨房门口。阵阵香气逸出,嗅得人忍不住食指大动。连展昭这般好定力之人,也忍不住暗中吞了几口馋涎。
但见云瑞扒门口望里瞧,见四下里无人,回身轻嘱:昭哥哥门口等我,我有好东西给你。
只见云瑞展开身法,仿如御风般直扑红泥小火炉上炖得噗噗响小沙锅,堪堪触到锅盖,靠边窗子吱呀一声被推开,露出一张似笑非笑芙蓉脸。
瑞儿,今晚想加多味笋炒肉吗?
云瑞吓了一跳,抬头一看,立即穿窗而出,抱住女子撒娇,娘,你知道爹最馋你做的鸳鸯五珍脍,次次没上桌都被爹爹偷吃光了。要等到晚饭的时候,昭哥哥哪里有得尝啦!
女子款款从窗后走出,浅浅月色曳地素罗裙,只袖口处用暗银丝绣了几朵小小菊花,淡淡绿带束腰,系着同心灵犀银铃佩,姗姗间静如碧潭,益发显得身材如纤柳,行动如扶风。发式亦简单,只将前鬓发中分,以白玉梳子随意挽于脑后,如流泉及腰,素雅天然,观之忘倦。
她向展昭裣衽一福,两人一番寒暄后,白氏娘子伸手便刮云瑞鼻子:
小家伙就知道借花敬佛做顺水人情,你当你娘就这么没眼色?一早多做了一锅给展兄弟尝鲜了。展兄弟,来花厅坐坐赏赏菊,还有盏茶功夫就好了。
厅前种了好大一片菊花,俱是名本:月下白、玉牡丹、玉宝相、玉玲珑、一团雪、太液莲、银凤羽、银鹤氅、雪莲台、玉毫光、银捻线、白鲛绡、朝阳素、照夜白白玉缠光、貂蝉拜月……莹莹灼灼,丰年雪般盛大,初近不觉,久了便侵染得一身冷冷香。
奇怪的是,这么一片好菊花旁边,偏偏挑出几根鹅黄竹杆,上面晾了一溜儿白衣,在水洗般眩目阳光下,亮得晃眼,一如那人。
见得展昭眼中微露询问之色,白氏娘子微笑说,白郎性最爱洁,即便是晾衣服也不爱与他人混在一起,又常说这的菊花开得好,莫若晾在这里,沾染点菊花香也是好的,胜过那些造作熏香。
展昭肚中腹诽:怪道那家伙每次去大内和太师府顺酒,临走都不忘带棵花走。亏他还自夸是带它离尘网的簪花客。敢情是拿来熏衣服。估计这里的菊花都是昔日旧友呢。
这时童儿奉上茶来,但见盏色如冰,非时下所兴墨色兔毫盏,内中亦非团茶所点出的汤花细密茶汤,而是翠绿盈盈清澈明亮。但见茶叶相抱似笋,形似兰花,银毫明显,香孕兰蕙之清,入口味甘醇而鲜爽,隐隐芳香甘辣之意,正是展昭最爱的顾渚紫笋。
他忍不住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鼻管中尽是紫笋芬意。
只听白氏娘子含笑解释道,展兄弟可是觉得奇怪,何故初见我便唤你做展兄弟,又知你最好紫笋?其实都是日常家听白郎说的。从和展兄弟最初的名号之争,到你们一起去探察案件。还说你懒待配衣服,干脆全买了一色一样的蓝色长衫,因此才有以蓝讹传为“南”侠之称;说你最爱紫笋偏又懒得点茶,宁愿泡泡了事……白郎口才可比说书先生好多了,说得起伏跌宕,好生有趣……
只见白氏娘子嘴角噙笑,目光柔和流转,声音愈趋温柔。
有时听得我真真羡慕,恨不能和你们一起去闯荡一下,看看这江湖究竟是怎么样的,是不是真有那么多的传奇……
她目光悠远,似已越过四周院墙,去到天高之处。
一个家,四堵墙,生生困住了古往今来,多少女子的脚步和目光,不知何时,才有走出一日?
展昭初听薄有困窘,后来只觉心下微恻,欲要开言安慰,已见白氏娘子稍一凝神,便回复温婉神色。
所以,听得多了,便觉得和展兄弟倒像是经常见面的自家兄弟似的,就如大伯他们一般。我也就不客气地称你一声展兄弟了。今日听见展兄弟要来,爷儿两一个早早备下了紫笋,一个下了学就在厨房边上打转。怪道白郎说展兄弟是最懂吃的。
听到末一句,展昭只觉脸上一烫,差点没被茶水呛着。
白耗子你又在背地里编排我!
展昭心中大叫冤枉,便待分辩两句,那边白氏娘子已是忍俊不禁。
展兄弟别急。我只是常听白郎说,展兄弟身在公门而存赤子之心,今日一见,才信果然。素日听白郎说展兄弟忙于公务,于饮食上未免不留心,落下了胃病。今日嫂子就特意做了这五珍脍,最是养胃的,展兄弟可别客气了。
她款款说来,语气熨贴,直似长姐对幼弟一般。只听得展昭心下一暖,之前局促消失无踪。
这边云瑞刚被娘逮了个现行,惟恐被爹爹知道了自己敢鼠口夺食挨爆栗,只在白氏娘子身边挨挨擦擦,听得娘亲说多做了份五珍脍给展昭,笑嘻嘻地拖长了声音说,就知道娘待我最好啦……娘最聪明,连爹爹也总不敢惹娘生气的。像娘喜欢菊花,爹爹还不是到处移来这么多给娘看……
白氏娘子轻捏儿子脸蛋一下,抿嘴一笑。
学不来展兄弟的稳重,倒被你爹带得油嘴滑舌。展兄弟可别被这小皮猴哄得心软了,就让他蒙混过关。像他爹一样,被他装个哭脸再扑上身扭两扭,就马步也不用蹲了,字也不用练了。估摸着自己狠不下心,才交给展兄弟的。
云瑞听了可不乐意,嘟长嘴巴道,我才没偷懒呢,昭哥哥可比爹爹有耐心多了,又和气。不信,娘瞧我的!
说着,云瑞展开身法,在几根晾衣杆间乳燕般腾挪翻转。
时午后日暖,一时无风俱静,云瑞在数件密密排列的白衣间穿梭起落如弹,却连一丝衣角也没碰到,白衣件件静止如垂。
他得空儿觑见娘亲展昭脸上皆有嘉许之色,心下更是得意,鹤冲天后急转坠星势接苇渡江,欲从衣间穿过。却不知他内力尚未厚积到此流转如意程度,一口丹田气去到膻中处再拔不上来,身形微晃时更被竿上晾的衣服一绊,他伸手一扯,嘶啦裂帛声起,衣服连竹竿尽被带下,眼瞅着就得摔到地上去门牙不保!
白氏娘子呀地一声站了起来,一旁展昭早已灵猫扑鼠般掠地而去,正正把云瑞接个满怀。
此时云瑞所抓白衣才缓缓落下,盖了他一头一身,像个大大的拥抱,暖暖温温软软,他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气,满是阳光的味道,嚣张霸道灌进鼻中。眼前刹那闪过那人初见时身影,墨色天幕下白衣如洗,竟连身后明月也显得黯旧,烙得人眼睛生痛,却又无法移开。
只听得白氏娘子一边轻轻呼了口气,云瑞红着脸七手八脚地把衣服从展昭身上扯下,自觉出糗出大了,低着头谁也没敢看,只扭着展昭衣袖蹭来蹭去,小小声的说对不起,谢谢昭哥哥。尾音粘软半带着撒娇委屈的声气。
倒把展昭惹得笑出声来,摸摸他头,安慰说:“没事儿,门牙还是好好儿的没破相。我不会在公孙先生的小侄女儿面前说漏嘴的。不过以后可别老是重视招式多于内功了,你以后可多的是一个人上阵时候。”
云瑞得了保票,低头看看撕脱了袖子的衣服,又蹭到娘亲旁边。白氏娘子不待云瑞开口便赏了他个爆栗,旋即又轻轻揉了揉,含笑训道:小皮猴子没学走便要学跑,以后可得多跟你师傅学学稳重。别蹭了,我的裙子都给你揉皱了,不就是帮你混过关去么?快快去把针线拿来。
云瑞吧唧地亲了娘一下,笑逐颜开,飞快地取来针线筐给娘补扯破的衣服。
展昭仔细一看,针线筐中多是雪白银白月白色丝线布料,再看连针也是通体冰色,忍不住笑将出来:白兄真真喜欢白色。
白氏娘子边飞针走线边点头,可不是,白郎爱干净。像这白衣,又不耐脏,略不小心就污了,可不知道弄得下人多头疼。
那嫂子何不干脆叫白兄穿穿其它颜色?
咳,白郎有时就像孩子似的,认准了就一条道儿走到底的。我常笑他说,不知道他是不是落草时(注1)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白色缘故,好比那小鸡雏儿总是把初看到的东西当妈妈一样。
白氏娘子说着,略低头,贝齿用力一咬便把线头咬断。把衣服举起迎着日光细看,线脚细密妥帖如相思,再用力扬一扬,见无一丝破绽,才拢在怀中下意识用脸摩挲,眼中柔情落寞瞬起即落,即回身叫下人收起来。
展昭一旁看得分明,忍不住打岔道,嫂子好手工,白兄真是好福气。
白氏娘子回眸而笑,白郎识得展兄弟才是。我不过是针线家务上能说得几句,展兄弟才是帮衬了白郎不少呢。要不以白郎狷介性子,在这官场中可不知要得罪多少人。
展昭答道,白兄赤子之心,别说大人和先生,乃至王朝马汉他们,都是极喜欢的,嫂子不必担心。
白氏娘子有些忍俊不禁地道,那不就是大家都像我们一样,惯着白郎了。
展昭也笑了,道:但我们都觉得白兄就该这样,飞扬跳脱,总不能拘了他。
白氏娘子低低应了一句:可不是,我们都爱看他这个样子。
正说着,忽听脑后风响,展昭反手抄了,入手光滑清凉,便知是颗飞蝗石。
只见白玉堂愤愤扑来:展小猫吃了我家好菜,怎连礼物都不见?
却听白氏娘子戏谑回道:展兄弟还吃了我们家的茶呢,难不成还得当我们家姑爷不成?
白玉堂一脸坏笑道:咳,大哥的女儿好像今年才总角……展小猫怕不等成老猫了?
只把展昭听得苦笑不已,伸手从怀中摸出张羊皮卷儿,递给白玉堂说,白兄牙口素来利比雪饮刀,展昭一向是佩服的。这里区区薄礼,聊表心意而已。
白玉堂接过一看,上面密密蝇头小楷端正流畅,正是他之前所念念不忘的葡萄酒赤霞制法,连所用葡萄赤霞珠的栽种之法也一并列出。
只听展昭续道,至于葡萄苗,我已经拜托公孙先生照看,到时白兄去向先生要就是了。
白玉堂开心得狠狠扑住展昭来了个狼抱,好猫儿真真知我心意!等来年我酿出酒来,好猫儿一定得来试试,再给它取个好名儿!
好的,一定。只望白兄到时别试着试着就把酒给喝光了。
展小猫又揭我短儿!
白玉堂脸上难得一红,想起之前干娘酿出新酒绿蚁一坛,他和展昭以试酒为名,你一碗我一碗喝得见了底,□□娘追打得猫飞鼠跳情景。
他望向展昭,那人唇边有和暖笑意,融融如流,无尽无止,似可陪伴到尽头。
他只觉心中满满,那一刻鼎盛华美,尘事喧腾如潮退去,那人悠然微笑和光同尘,深得其心。
于是他伸出手来,说道,来,猫儿,我们合奏一曲吧。
于是琴奉上,于是萧取出。
刚刚起了个调儿,白玉堂便郁闷道,猫儿打住,你分明是在敷衍我呢。
展昭一双黑白分明瞳眸无辜望他,今儿白兄生日,这《贺芳时》岂不正应景儿?
言下之意分明是白玉堂故意找茬。活脱脱就一受委屈孩子似的。
登时惹得众嫂子并自家娘子纷纷倒戈相帮。
白玉堂当即觉得心情大好,越性露出凶霸霸表情逼近道:猫儿你哭吧,大声地哭吧,这可是白五爷我的好日子我的地盘,哭得再大声也无人救你的……
他看着自家面孔在展昭眼里越来越大,渐渐占满,一丝空隙也无。
那猫终于掌不住笑出声来,举双手投降状,道:白五爷,小的怕了,不知道五爷想听什么曲子?
白玉堂洒然一笑,猫儿,我们来曲《笑傲江湖》吧。
两人初次合奏,开始未免有些生疏,几段之后便契合如意。他轻拢慢捻,快弹连拨,他或低,或高,或疾,或徐,紧紧相随,如风逐云,光伴影,穿云破石,慷慨激昂。他眼瞅着他渐拢了温润皮相,眼中露出刀锋般锐气,心中不禁暗暗大是自得自乐。
这猫儿之前所奏是雍容大度了,偏偏听起来叫人觉得,就像……就像他平时那个对人的温和微笑一般,不是不好看,但却老成得像公孙先生那般年纪的人……难道是被大家大人大人地叫多了,大家和这猫都忘了,其实他也不过和自己一般,年方二十,连家也没成,还不知道啥叫真男人。他就是看不惯这猫年少老成样子,少年就得有少年的样子嘛。
所以,他才总是逗他惹他,只望他能像个少年般开怀。
一曲奏毕,白玉堂作包大人状,道:
少年人总得豪气热血些才成,别老像个小老头似地隐忍。这一曲,奏得痛快吧?
展昭立马摆出副虚心受教状,是极是极,学生受教。
觉得有我这么一个兄弟无憾了吧?
白玉堂翘尾巴自夸道。
未料展昭深深注视着他,认认真真地答道:
认识白兄,展昭无憾。
被展昭这么语气真诚神情恳挚地看着,白玉堂登时很有坐船时晕乎乎脚不踏实地感觉,其间微醺又和春风薄醉类似。
正没理清处,已见展昭白牙一闪,笑眯眯道,难得白兄体恤展昭年少贪玩,那年下惯例的总结案卷,就拜托白兄了……
啊啊啊,还是老成的君子猫比较可欺!!!
那时,他展望未来,会是这样一连串的日子,一起青骢走马弹铗放歌,并肩辗转千里追盗辑凶,他可以逗他,惹他,闹他,就像最最开始的时候一样,两个意气相逢并肩饮的少年。
他那时以为这就是一生了。但其实,今日之后复明日,明日也许隔山岳,隔了山岳,也依旧不是一生。